她只是兇手中的一個

劉 敏

殺戮、走私、攀比、滅絕……潔白的象牙制品背后，是一條骯臟的產業(yè)鏈。無意識的購買者們，也是其中的一環(huán)。

楊鳳蘭是誰

楊鳳蘭是一位“老坦?！薄Ｔ?0世紀60年代，為了建設坦贊鐵路，北京外國語大學設立了斯瓦希里語專業(yè)，本來在插隊的楊鳳蘭成了該專業(yè)的首批學生。一畢業(yè)，楊鳳蘭就開始為坦贊鐵路建設項目擔任翻譯，并且在坦桑尼亞成家，生下一女。為了紀念非洲的經歷，女兒的名字還專門用了一個“非”字。

坦贊鐵路項目結束后，楊鳳蘭回國被分配到北京生產服務局外經處工作，負責北京市集體街道企業(yè)外貿出口。等到90年代，市場經濟逐步開始興盛，坦桑尼亞也對中國開放了投資，楊鳳蘭抓住了機會，重新舉家回到了年輕時工作的地方。

1998年，楊鳳蘭租下了達累斯薩拉姆汽車站的舊廠房，一層的北京飯店成為當?shù)氐谝患一疱伒辏幼兂闪怂耐顿Y公司。

北京飯店一度十分紅火。七年前曾派駐到坦桑尼亞的老黃還記得，因為離中國大使館近，當年同事們經常在這里聚餐?！碍h(huán)境、飯菜還不錯，但也沒有說特別突出?！崩宵S有時在店里能遇到楊鳳蘭。他的社交圈主要還是自己做技術的同行們，眼前的這位大姐無甚出奇，大家寒暄無非是聊幾句家常。

等到這兩年，達市的高檔中國餐館越來越多，北京飯店的水平漸漸被比下去了，到了高佳佳常駐的時期，這個飯店對中國胃口已經毫無吸引力?！拔衣愤^幾次，門臉看起來特別簡單，就是掛兩串紅燈籠。我從來沒去吃過。非洲有很多口味不太正的中餐館，去吃的都是當?shù)睾谌??！?/p>

“楊鳳蘭應該混得不太好?！痹谔股Ｄ醽喌娜A商，只要賺了錢，都會蓋房子買農場，高佳佳自己這幾年也置辦了不少不動產，但從來沒聽說過楊鳳蘭在當?shù)赜卸啻蟮臄U張。在2014年11月的報道中，楊鳳蘭有一個七公頃的胡椒農場?！霸诜侵奕Φ睾鼙阋?，幾千美元就能買一公頃，七公頃真的太小了?！?/p>

在有限的關注中，楊鳳蘭在商人圈子里談不上什么威望，生意應該做得也不好，并非像抓捕新聞中寫的那樣地位顯赫?！白约河写髮崢I(yè)的，誰會去做這個(象牙買賣)？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犯罪，現(xiàn)在完全是臉面盡失?！?/p>

根據坦桑尼亞國家及跨國重罪調查組公布的信息，楊鳳蘭十余年內秘密走私了706枚象牙，意味著大約350頭大象因此被盜獵殺害，而且整個活動很有可能從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開始了。目前公布的涉案金額約54億坦桑尼亞先令(約270萬美元)，是目前非洲規(guī)模最大的象牙走私犯罪之一。還有消息稱，楊鳳蘭還涉及為盜獵團伙提供資金，幫助犯罪分子購買武器和汽車，并為盜獵活動賄賂相關官員。

在去年的報道中，65歲的楊鳳蘭這樣描述自己：“我知道我應該退休了，但是每當我想到，我的語言優(yōu)勢和人脈資源能幫助中坦兩國人建立交流互信，我就不想停止工作了。”

“我自己其實就是中坦友誼最好的例證。”

楊鳳蘭跟所有人開了個大玩笑，一個非常殘忍的玩笑。

泛濫的市場

去烏木市場能買到象牙，是坦桑尼亞華人圈公開的秘密。

“非洲的紀念品市場其實都這樣，一進去人家看你是中國人，就直接蹦出來中文單詞：象牙、玳瑁、犀牛角。”張雨發(fā)現(xiàn)，只要流露出興趣，每個攤位都能翻出象牙存貨，全是各種“小東小西”——吊墜、筷子、印章，還有整副麻將牌?！胺侵奕瞬粫缸謨海褪亲龀尚∷姆襟w，帶回國自己再加工。”

中國員工們已經研究出了各種過海關的方法。高佳佳聽說，早年安檢不嚴的時候，過第一道行李安檢時，要把手鐲吊墜都戴在身上，在第二道檢查人之前，再趕緊把象牙制品塞到行李里?！白畛鯉啄甓际潜犚恢谎坶]一只眼，當?shù)睾ｊP都不管?！?/p>

這幾年，隨著盜獵越發(fā)猖獗，環(huán)保意識提升，坦桑尼亞的安檢漸漸嚴格起來。很多公司都有“同事買了一大堆象牙制品，在機場直接就被扣了”的故事，沾沾自喜炫耀買到象牙的中國游客，一旦被海關查到就可能會被監(jiān)禁。很多購買者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直到看見安檢的陣仗，才嚇得飛快把牙雕翻出來，直接找垃圾桶扔掉。

低廉的價格，和一些中國人對野生動物制品近乎狂熱的癡迷，催生了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當?shù)厝艘舱业搅丝兆?，有些政界人士喜歡佩戴獅子牙，認為能保佑仕途，高佳佳告訴我們，這顆牙很可能是從鬣狗嘴里拔出來的，騙的就是中國人。

往往重要領導來坦桑尼亞進行外交活動時，市面上的象牙都會漲價。在肯尼亞的朋友就曾經半夜全城各處找長木箱，最后才意識到，這是為凌晨離境的某中國團隊裝象牙用的。

坦桑尼亞政府監(jiān)管中的腐敗，是象牙流失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中國人剛從烏木市場出來，就會被當?shù)鼐毂P問，發(fā)現(xiàn)了象牙制品就要用錢打點?！八麄儾皇菫榱讼笱?，而是為了訛詐。”

海關因為安檢細致，攜帶整根象牙上飛機是不可能的任務，即便通過賄賂帶上了，到國內也會立刻被查處。根據此前的查獲新聞，大量的整顆象牙正在通過集裝箱，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出境。

象牙賣到哪里去了？

令人難堪的是，那些走私的象牙，絕大多數(shù)是賣到了中國。

2013年3月，在泰國首都曼谷舉行的CITES公約簽署國會議上，八個國家被指控對掠殺大象負有直接或間接的責任——肯尼亞、坦桑尼亞、南非對掠殺大象負有直接的責任；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則負責運輸象牙，而象牙的主要消費國，是中國和泰國。

到微博上搜索“果凍料”，鼠標一滾，立刻看到無數(shù)在網上非法賣象牙制品的微商——收藏證一證多用，已經是公開的秘密。2011年的調查中，59.6%的合法象牙加工企業(yè)都會在合法原料中摻入非法原料，更何況還有大量地下非法加工作坊。合法，已經被投機者們用作非法買賣象牙的障眼法。

這背后是整個非洲象種群的災難。

在20世紀初，非洲的大象總數(shù)超過1000萬頭，到1980年，已經下降至120萬頭左右，而經過近年的瘋狂盜獵屠殺，今天這一數(shù)字只有不足50萬頭。

坦桑尼亞擁有非洲第二大象牙種群，2009到2014年間，坦桑尼亞的大象數(shù)量從11萬頭劇降至4萬余頭，降幅高達60%。

每根象牙背后，都是殘忍的殺戮，手串上精美的象牙珠子，其實都是殺生的記號。

為了獲得象牙，盜獵分子會活活將大象的半張臉直接砍掉。WCS的專家達倫·波特吉特博士在莫桑比克搜尋盜獵者時，曾經在直升機上震驚地看到，一頭成年公象側翻在地，盜獵者砍掉了它的象鼻和半張臉，剛剛取走了它的象牙。

這只大象還活著，已經陷入了窒息，在地上不停地擺動四肢，無助地掙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慘狀嚇住了。大象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直到最后氣絕身亡。

而為了節(jié)省子彈，更多看不見的現(xiàn)場里，大象就是這樣被活著割掉象牙，遺棄致死的。

如果盜獵的趨勢再不遏制，非洲象將在十年到20年內滅絕。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

直接粉碎，避免流通進市場，不讓合法交易掩蓋走私黑市，是目前打擊非法象牙貿易的最好辦法。

10月15日，中國國家林業(yè)局發(fā)布公告稱，經研究決定，從公告發(fā)布之日起至2016年10月15日止，中國臨時禁止進口在非洲進行狩獵后獲得的狩獵紀念物象牙，國家林業(yè)局暫停受理相關行政許可事項。這意味著至少在未來一年內，中國已經禁止了一切象牙進口。

一些中國人已經拿出了更直接的行動。

王珂是藍天救援隊的志愿者，今年，他組織了藍天救援隊第一批反盜獵小隊，一行五人在今年5月到津巴布韋國家公園做反盜獵活動。

在津巴布韋，常見的反盜獵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官方的森林部隊，另一種就是各國的非政府組織志愿隊伍。藍天救援隊此行屬于第二種。

在2月份，藍天救援隊已經與津巴布韋政府簽好了第一期兩年的合作備忘錄，調派隊員輪值做志愿服務。沒想到馬上要出發(fā)時，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誰都知道中國是象牙最大購買國，臨行前各種阻撓的聲音開始出來了。西方非政府組織覺得我們是打著反盜獵的名義過去做盜獵的，不希望我們過去?！蓖蹒嬗X得，他們之所以這么說，一部分是要維護自己的地位；另一部分是過于自大，不尊重中國的非政府組織；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在非法象牙貿易上，中國長期以來的形象太負面了。

巧的是，在采訪時，旁邊一直聽我們聊天的咖啡館客人忍不住插話。這是位年紀不大的小伙子，他揚起右手上的紫檀手串，讓我們看中間那兩顆象牙珠子：每一顆直徑都跟一元硬幣差不多，其中一顆被雕刻成了彌勒佛佛頭。

“買的人太多了。是，大家都不在明面上買，實際上這種地下的交易你管也管不了?！蔽覇栃』镒樱挥X得自己戴這顆象牙是殺生嗎？他特別自信：“這頭大象不是為我而死的啊，我買不買，這頭大象都已經死了。”

這正是象牙買家最錯誤的邏輯。因為國內大量的象牙需求，會刺激整個犯罪鏈條，源源不斷的銷售資金，都會變成盜獵分子手中更專業(yè)的汽車和槍支。更恐怖的是，烏干達“圣靈抵抗軍”、索馬里“青年黨”、蘇丹達爾富爾地區(qū)的武裝分子等恐怖組織或人員也會通過盜獵象牙，來購買軍火。

普通游客最零碎的購買需求，也是盜獵鏈條中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好奇買回來的象牙手鐲、吊墜，因做工粗糙，回國后即使根本就沒再佩戴過，但這已經給大象帶來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