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伊文思的烏托邦

楊敏

伊文思一夜之間名譽掃地，背上騙子、宣傳家、荷蘭的“里芬斯塔爾”等污名。他認為攝制組成員有意對他隱瞞了林彪事件，對他們大發(fā)脾氣：你知道我們這些中國人的朋友在國外有多難嗎

1972年3月，中國，北方的春天遲遲未歸。世界知名紀錄片導(dǎo)演尤里斯·伊文思，帶著兩身磨破的西裝和攝影裝備來到北京。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法國女友、也是合作伙伴的瑪斯琳·羅麗丹。

這位被稱作“紀錄片之父”的荷蘭人，是應(yīng)周恩來之邀而來的，準備拍攝一部反映文革的紀錄片。

74歲的伊文思與中共一直保持著良好的交情。早在1938年，他來中國拍攝反映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紀錄片《四萬萬人民》時，就結(jié)識了周恩來。離開中國前，他秘密將一臺攝影機和兩千尺的膠片讓人送至延安，中共領(lǐng)導(dǎo)人才得以留下在延安的早期影像。

此時，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剛過，封閉已久的中國悄然向西方伸出了橄欖枝。

幾乎與伊文思同時，意大利導(dǎo)演安東尼奧尼也應(yīng)邀來到中國拍攝紀錄片。他的西方視角的作品《中國》只用22天就完成了。影片1973年在國外上映后，在中國遭遇了猛烈批判。

“當時學(xué)校、機關(guān)、部隊都內(nèi)部組織觀看《中國》?！币廖乃嫉姆g陸頌和說，“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朋友打電話來慰問，他們以為我是安東尼奧尼的翻譯?！?/p>

1972年，經(jīng)由當時的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廠長丁嶠推薦，在全國婦聯(lián)國際部工作（當時被借調(diào)到了對外友協(xié)）的陸頌和擔任了伊文思的翻譯。此后，伊文思來中國期間，陸頌和都跟隨左右，一直到1988年他最后一次來中國。

“伊文思對翻譯要求很高，除了做語言上的溝通，他還要求翻譯是他在中國拍攝過程中的‘耳目喉舌?！标戫灪透嬖V《中國新聞周刊》。年逾八旬的陸頌和已從全國婦聯(lián)離休多年，北大法語系畢業(yè)的她，身上保留著新中國第一代知識女性的痕跡：熱情質(zhì)樸、樂于溝通。她很愿意與人談起老朋友伊文思。

伊文思的紀錄片歷時6年才完成。影片原來的名字叫《第二次長征》，后取毛澤東的一篇文章的名字《愚公移山》為片名。

伊文思手頭常帶著一本西班牙文的《毛澤東選集》。其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文，他用紅藍色筆劃滿了杠杠。他非常相信毛澤東，相信“文革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革命”。他想向西方觀眾呈現(xiàn)文革給人民生活帶來的新面貌，“以正視聽”。

喀什噩夢

1972年4月，伊文思的攝制組首先按計劃來到了山西大寨。

除了翻譯陸頌和，伊文思的攝制組還包括領(lǐng)隊葉式春，以及一名副導(dǎo)演、兩名攝影師、兩名燈光師和一個辦公室行政外聯(lián)人員。拍攝的日程安排由對外友協(xié)負責(zé)，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提供技術(shù)支持。

整個攝制組都知道，周總理交代了：這是伊文思的電影，要按照伊文思的意圖去拍攝。周恩來告訴伊文思：用不著遮遮掩掩，中國是個窮國，是第三世界的國家，地域遼闊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用不著拍一部粉飾太平的片子，中國是什么樣就怎么拍，不要把中國拍成一朵玫瑰花。

但第二天一早，伊文思就發(fā)現(xiàn)，大寨領(lǐng)導(dǎo)人陳永貴一個人扛著鋤頭在山上揮汗如雨。他當即扭頭就走。

“伊文思的鏡頭從不對準領(lǐng)導(dǎo)，只對準人民?！标戫灪驼f?！八恢睆娬{(diào)這部影片‘讓人民說話。”

伊文思在大寨草草拍了幾天就離開了，最終也沒在紀錄片中采用大寨的素材。

如果這些伊文思還能忍受的話，那么在喀什的經(jīng)歷，則被他稱為“喀什噩夢”，也直接導(dǎo)致了足足兩個半月的拍攝中斷和攝制組人員調(diào)整。

在喀什，伊文思提出到每周五的巴扎（自由市場）去拍攝。地方政府專門給居民發(fā)了紅綠黃三色上街票，用不同的顏色規(guī)定了上街的時間、地點、著裝，甚至表情。居民們服裝鮮亮、洋溢著笑臉，在鏡頭前展示幸福。而在自由市場，商品琳瑯滿目，顧客們排隊購買，在柜臺另一邊再退掉。

伊文思很生氣，決定立刻停機。

“他認為地方政府違背了周總理的指示，不該讓他用攝影機去欺騙世界人民?！标戫灪驼f。伊文思還指責(zé)攝制組的工作人員，沒有與地方政府進行有效的溝通。

攝制組撤回北京。伊文思怒氣沖沖地給時任外交部顧問廖承志寫信，希望能配備一個懂電影和歷史、并且能說服地方政府服從中央的人來負責(zé)攝制組。

攝制組的領(lǐng)隊葉式春是對外友協(xié)的干部，她曾回憶：“伊文思政治嗅覺很靈敏，他能看出來……當時文化大革命，非常窮，布置的那些東西瞞不住他的。我們攝制組就左右為難了，又要宣傳這些東西，心里又不通，伊文思又不接受，所以工作很困難……那時候我跟陸頌和住在北京飯店，我記得流過眼淚，覺得很委屈?！?/p>

兩個月后，廖承志派了國務(wù)院外事辦公室主任錢李仁來負責(zé)攝制組的工作，葉式春協(xié)助他工作?！板X李仁從事外事工作很多年，他做事沉穩(wěn)靈活，心也細。”陸頌和說，“葉式春雖然受了些委屈，但一點也沒抱怨，跟平常一樣認真負責(zé)地工作?！?/p>

被選擇的真實

從1973年1月至4月，伊文思一直在上海第三藥店，觀察店員們的生活，與他們交朋友。

女店員包涵，1970年代末曾受邀參加上海電影局組織的一次內(nèi)部觀影活動，看這部紀錄片。

《愚公移山》全長12小時，由12部各自獨立的影片組成?！渡虾５谌t(yī)藥商店》是其中一部。

“很真實，當時就是那個樣子?！卑瓕Α吨袊侣勚芸氛f，“他們是對外友協(xié)介紹來的，所以我們也沒有抗拒，時間長了，看到鏡頭也不緊張?！?/p>

影片中，店員們的表情動作真實自然，這因此成為伊文思和瑪斯琳后來最喜歡的部分之一。

其中一組鏡頭是在包涵家拍攝的。“一回家，小包往沙發(fā)上一躺，閉著眼聽收音機。然后鏡頭就轉(zhuǎn)到了院子里，小包愛人在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标戫灪突貞洝?/p>

回賓館后，攝制組和瑪斯琳在陽臺上發(fā)生了爭論。陸頌和等中方人員認為，這段素材不好。中國婦女雖然解放了，但也不能壓迫男人，這體現(xiàn)了男女不平等。

但包涵至今不認為這是男女不平等?！斑@只是分工不一樣。上海的家庭都這樣。一直到現(xiàn)在我家都這樣?！彼f。

伊文思堅持在影片中采用了這一段。影片后來在巴黎公映時，伊文思和瑪斯琳守在影院門口聽觀眾的反饋。當他們聽見有法國女子感嘆中國婦女的解放，而埋怨男友在家不做家務(wù)時，樂了。

同樣給人以真實感的，還有影片《球的故事》。這部片子講述了發(fā)生在北京第31中學(xué)的故事。早上7點早自習(xí)開始之后，老師禁止學(xué)生再踢球，但一個學(xué)生忍不住飛起一腳，球從老師的頭頂飛過。老師很生氣，批評了學(xué)生，沒收了足球。

影片展示了師生之間的一場民主辯論：學(xué)生為什么有踢那一腳球的沖動？老師是否小題大作，沒事找茬？

最后踢球的學(xué)生反省，自己對老師的成見緣于有一次老師對他的“無理”指責(zé)；老師也認為自己最開始就把學(xué)生劃作錯誤的一方，沒有充分考慮學(xué)生的想法。

雙方平等、理性的態(tài)度，讓人不禁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2003年，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張同道將原班學(xué)生請回教室，回憶當時的情況。當年的學(xué)生已人到中年，但他們至今仍然認為，伊文思拍攝的，都很真實。

但伊文思自己也清楚，很多時候，他不得不面對經(jīng)過選擇的“真實”。

“在西安拍攝時，我們看見當時有批斗的游行車來了，汽車司機立刻拐到另一條街上?！标戫灪突貞洝?/p>

陸頌和曾經(jīng)讓瑪斯琳把要向拍攝對象提的問題先給她，以免當場翻譯得不準確，但瑪斯琳回答她：“不行，若給你了，你會偷偷告訴他們，他們會有準備地回答，那不是我們想要的?！?/p>

61條修改意見

1975年，伊文思和瑪斯琳帶著已完成的7部影片回到北京。

“有一天晚上，伊文思和瑪斯琳在北京飯店出席一場答謝酒會，突然中途張春橋通知審片。全體攝制組成員急急忙忙趕到人民大會堂三樓的小禮堂?！标戫灪突貞洝?/p>

小禮堂坐得滿滿當當?shù)?。參加審片的除時任副總理張春橋外，還有文化部部長于會泳、副部長劉慶棠等人。陸頌和記得，劉慶棠發(fā)言很多。

影片中有一段，伊文思在大漁島跟船下海，采訪船長：“你理解文革嗎？”船長如實回答：“不理解?！币廖乃颊J為這體現(xiàn)了人民對于文革的思考，但審片者卻給予了嚴厲指責(zé)：“全國人民都理解文革，為什么他不理解？”要求刪去這一段。

除此之外，修改意見還包括：不要把作為頌歌的《東方紅》與上海落雨、群眾打傘的畫面連接；公園里推兒童車的小腳女人的鏡頭應(yīng)剪掉，或加一句解說，說明這是舊中國遺留下來的，只有60歲以上的婦女才有小腳；日出前江上清晨的鏡頭發(fā)灰，會讓人聯(lián)想到污染，諸如此類，共61條。

對于這些撲面而來的批評和指責(zé)，個性鮮明的瑪斯琳掩飾不住一臉慍怒，伊文思卻以沉默作答。

伊文思能感覺到，雖然江青不在審片現(xiàn)場，但是她的陰影無處不在。

1971年，伊文思到中國訪問時，江青曾三次見他，四次陪他看樣板戲，暗示他為她拍一部個人紀錄片，伊文思不置可否；1974年，江青又授意他公開發(fā)表文章，批判安東尼奧尼，被他拒絕了：“我們同樣搞電影，各有各的藝術(shù)手法，不便于批判?！?/p>

審片結(jié)束后，攝制組回到居住的北京飯店?！耙宦飞隙己艹聊！标戫灪突貞?，“到飯店后，就各自回房。我們也不敢說什么?！?/p>

此時的中國，正處于政局巨變的前夕。病床上的周恩來托人給伊文思帶話：把這些影片帶上，能盡快走就盡快走，暫時不要再回中國來了。

被“故鄉(xiāng)”（伊文思視中國為第二祖國）拒之門外，對伊文思來說，早已不是第一次。

年輕時，伊文思因為反對自己的祖國荷蘭侵略印尼，被荷蘭政府驅(qū)逐出境，連母親去世也沒能回家見上最后一面。后來伊文思一直流亡歐洲，支持蘇聯(lián)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無產(chǎn)階級斗爭，和世界各國受壓迫者的斗爭。冷戰(zhàn)時，伊文思意識到蘇聯(lián)內(nèi)部官僚主義滋長，中國成為他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最后棲息地。此后他的名字被從蘇聯(lián)新出版的大百科全書中刪除。

1975年9月，心情沮喪的伊文思和瑪斯琳準備回國。攝制組的全體成員前來機場相送。伊文思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告別場面……他們聚集在舷梯下，用雙臂緊緊地擁抱我們，和我們告別。大多數(shù)人落下眼淚，我們也無法控制自己。大家都清楚，他們將再度面臨大獄，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

但他想象中的全體下獄的悲壯并沒有出現(xiàn)?！昂髞砥鋵崒ξ覀円矝]什么影響。一年后文革就結(jié)束了?！标戫灪驼f。

失業(yè)十年

1976年3月，《愚公移山》在巴黎公映，持續(xù)半年，之后影片在多國上映或播出。西方如此評價《愚公移山》：“伊文思幫助我們同中國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p>

1976年是多事的一年。在西方紛紛猜測時，伊文思公開在電臺宣稱，“中國政局穩(wěn)定”，中共和中國政府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他的言論因其與周恩來的私交而備受矚目。

然而僅幾個月后，“四人幫”被捕。

伊文思一夜之間名譽掃地，背上一連串的污名：騙子、宣傳家、中國瘋子、盲目的共產(chǎn)主義者、無人性體制的宣傳家、荷蘭的里芬斯塔爾（納粹電影制作者）……《愚公移山》也被認為是伊文思與中國政府共謀的結(jié)果，是為文革涂脂抹粉、欺騙西方觀眾的，遭到一致抵制。

1977年1月，伊文思帶著《愚公移山》的12部影片再次來到中國。在上海飯店，他對前來看望他的攝制組成員大發(fā)脾氣，怪他們沒有將“林彪事件”告訴他。陸頌和說：“他當時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們這些中國人的朋友在國外有多難嗎？”

對此，陸頌和說，我們當時雖已聽過內(nèi)部傳達，可是我們不能違反外事紀律，向他們透露任何消息。

得知“林彪事件”給了伊文思很大的打擊，他后來寫道：到底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這一事件的政治意義是什么？

1977年2月，葉劍英接見伊文思，邀請他和瑪斯琳來中國安度晚年，但伊文思以離開法國將缺少消息渠道、難以從事紀錄片拍攝為由謝絕了。

《愚公移山》后，伊文思租住在巴黎簡陋的公寓里，失業(yè)十年?！爸荒芤揽课覀凂v法使館給他解決一些經(jīng)濟和生活問題?！标戫灪透嬖V《中國新聞周刊》。

但晚年的伊文思和瑪斯琳仍然相信，《愚公移山》并非人們認為的那樣，是一部虛偽的作品?，斔沽赵f：“我相信當時的中國人的確是在努力實現(xiàn)這個烏托邦，他們自己也是相信這個烏托邦的。”

伊文思說：“真情實況只能接近，它從來不是絕對的，它的四周有許多因素。但是我沒有說實情之實情的奢望，我想說明的是我們從來沒有玩弄真情實況?！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