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賭一把

鄧解華

一

高山旺聽說老家要拆遷了，心里難受得像被人砍了一塊肉似的。現(xiàn)在拆遷，每家都能分到兩三套房子，可早在十年前，高山旺就把家里的三間瓦房賣給了一個姓魏的蘇北人。當初，三間瓦房賣了兩萬塊錢，價格算是賣得很高了，可是和現(xiàn)在比虧就吃大了。現(xiàn)在光一塊宅基地就能分到一套房子！高山旺從箱子底下拿出那張賣房協(xié)議，舉在眼前左看看右瞅瞅，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怪笑，嘴里嘀咕道：“去找老魏要房子！”

高山旺又寫了一份退房協(xié)議，急匆匆往外走，正好兒子高青云下班回家，便好奇地問：“爸，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

高山旺怕被兒子看出破綻，急忙將協(xié)議塞進口袋里，頓了頓說：“我出去有點事，你別管?！笨蠢习只爬锘艔埖臉幼?，高青云仿佛猜到了什么，等高山旺一出門，他便悄悄尾隨而去。

高山旺徑直來到老魏家。老魏從小學了一門核雕手藝，那些小小的桃核經(jīng)過他的精雕細刻，變得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這幾年鹿城開發(fā)了好多旅游景點，老魏晚上在家雕刻，白天就拿著這些小玩意兒去景點兜售。老魏正在雕一款芭比娃娃，見高山旺進來，便笑道：“高大哥，你可是稀客，快里邊坐?！?/p>

高山旺沒心思和老魏閑聊天，抽了幾口煙，他就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正題。高山旺苦著臉對老魏說，眼看青云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自己家里窮得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要是再不想想辦法，肯定會耽擱了青云的終身大事，所以他想找老魏商量商量，能不能把房子退給他。

不知是高山旺說得感人，還是老魏天生心軟，他聽著聽著，眼睛競有點濕潤了，他問高山旺：“你……打算怎么退房？”

見老魏沒有拒絕，高山旺頓時來了精神，說：“你當初花兩萬買的，我現(xiàn)在加倍退錢，給你四萬，你看成不成？”

“四萬……”老魏抬頭看了看房子，剛想往下說，高山旺忙又插話道：“老魏，你要是覺得少，我可以再加兩萬。不過你也不能太貪心，我當初可是只賣掉房子，這宅基地并沒賣，要是……”

“爸，這話你怎么說得出口！”這時，高青云忽然從外邊走了進來，對高山旺說：“當初，我們賣給魏叔的可是三間平房，現(xiàn)在房子已經(jīng)翻建成樓房了，你出的那點錢連建樓房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再說，房子早賣出去了，你怎么還好意思收回來呢？”

“青云，你爸都是為你好?！币娝麄兏缸觽z要吵起來，老魏趕緊打圓場說：“青云，你爸說得不錯，這房子就是照本收回我也沒意見，我都住了十年了。再說葉落歸根，我的年齡一年比一年大，這房子早點賣掉，我就可以早點回家養(yǎng)老了?！?/p>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了。高山旺原以為今天來向老魏要房子，肯定要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唇槍舌劍，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看來老魏還不知道這兒要拆遷，所以得趁熱打鐵，速戰(zhàn)速決。高山旺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協(xié)議說：“老魏，這是我寫的退房協(xié)議，你要是沒意見就簽了吧?！?/p>

老魏接過協(xié)議，看了看，正準備簽，高青云又上前攔住道：“魏叔，你不能簽?！?/p>

高山旺見勢不妙，趕緊擋在高青云面前道：“老魏，青云還小，不懂事，你可要拿定主意哦?！边@話一出，不管高青云怎么勸說，老魏竟毫不猶豫地在協(xié)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二

高山旺做夢都沒想到，老魏會這么爽快，他只花了六萬塊錢就得到了一套三上三下的樓房。房子雖然是舊的，可拆遷時竟然拿到了兩套嶄新的拆遷房。

高山旺年輕時是個賭棍，嗜賭如命。他以前和一個叫曹坤的人去賭場賭錢，結(jié)果輸?shù)煤軕K，他賣房子就是為了還賭債?？涩F(xiàn)在想想，還真是因禍得福，要不是當年把房子賣給老魏，他今天哪能拿到這么多間房子呢。

這兩套房子少說也得五六十萬，正當高山旺在暗自盤算著怎么安排時，忽然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一聽，只覺得那聲音特別耳熟：“什么……你是曹坤？你找我干嗎？”

曹坤在電話里陰陽怪氣地說：“旺哥，聽說你最近發(fā)大財了，一下子就拿了兩套房子。怎么，手里有錢也不想出來玩玩？”

曹坤真是長了只狗鼻子，房子才到手幾天他就嗅到了，不愧是開賭場的。高山旺沒好氣地說：“曹坤，你別黃鼠狼給雞拜年，我吃過一次虧，不會再上當了?！?/p>

曹坤并不火，還是喋喋不休地說：“旺哥，我知道當年你輸?shù)酶C囊，可現(xiàn)在不是有本錢了嘛，有本錢還不趕快翻本啊……”

聽到翻本二字，高山旺像被抓了魂似的，頓時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等掛了電話他便暗自琢磨：兩套房子，留一套給青云結(jié)婚就夠了，要是把另一套賣掉，拿去翻本，把以前輸?shù)舻娜A回來……這么想著，高山旺的心就開始亂了，眼前都是飛來飛去的骰子。好容易熬到晚上，他決定去找曹坤試試手氣。可他剛走到樓下，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伙攔住了。為首的是個光頭，操一口東北話問他：“你是高山旺嗎？”

高山旺嚇了一跳，仔細看看并不認識，便往后退了一步說：“我是高山旺，你們找我有啥事？”

光頭圍著高山旺轉(zhuǎn)了一圈，問：“你兒子叫高青云吧？”高山旺點點頭。光頭又說：“你兒子前幾天在賭場向我們借了五十萬，用房子作抵押，現(xiàn)在他還不出錢，我們是來收房子的。”

“你胡說！”高山旺知道，青云老實本分，從來不賭錢的，怎么可能去賭場借錢呢？

光頭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遞到高山旺面前說：“這是你兒子寫的借條。你看清楚，是不是我們胡說？”

紙條上確實是青云的筆跡，高山旺這時才想起，青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家了。他得親自問問這個小兔崽子到底在干什么混賬事情。高山旺氣哄哄地掏出手機，給兒子高青云打電話?？蓳芰税胩?，高青云的手機一直在關機狀態(tài)。他又打電話到兒子上班的公司，結(jié)果人家說高青云前幾天就辭職了。

啥！才幾天工夫，房子輸了，兒子失蹤了，高山旺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連忙問光頭：“朋……朋友，你們是哪條道上的，我怎么從來沒……沒見過？”

光頭有點不耐煩，伸出雙手在高山旺眼前比畫了一下說：“看見了吧？爺叫九哥。”endprint

高山旺看清楚了，這光頭只有九個指頭。看這架勢來頭不小，所以他也不敢多問，便苦著臉哀求道：“九哥，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只是……就憑這張借條……”沒等高山旺說完，光頭就掏出手機，撥了個號讓高山旺接聽。

高山旺剛接過手機，電話那頭就傳來了高青云的聲音：“爸，我錯了……”這聲音真真切切是兒子的，高山旺急忙問他為啥不回家，現(xiàn)在在哪兒。高青云哽咽著說，他現(xiàn)在在一個黑礦替他們挖煤，等賺夠了錢才能走。高山旺還想問什么，光頭一把搶過了手機說：“你放心，我們不會為難你兒子的，最近煤礦缺人，讓他過去幫幫忙，過段日子就會讓他回來的?！?/p>

看來兒子真的去賭錢了。高山旺早就聽說，現(xiàn)在有些開賭場的，專門盯著那些拆遷戶，誰家拆遷了，誰家分到幾套房子了，他們都了如指掌。然后，想方設法騙人家的孩子去賭錢。輸了錢寫借條，到時就拿著借條來收房子。高山旺是越想越氣，越想越火，便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耍賴樣，對光頭說：“你們要房子去找高青云要，這房子是我的，我才不會給你們，你們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不知是高山旺的狠勁兒嚇住了光頭，還是光頭發(fā)起了慈悲心腸，對高山旺說道：“好好好，反正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今天就放你一馬。不過你不要耍心眼，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說完，朝幾個手下一揮手，一幫人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

攤上這樣的倒霉事，高山旺幾天幾夜沒睡好，最后想出了一著“妙棋”。高山旺打電話給曹坤，說要向他借三十萬好好賭一把。一聽高山旺要借錢，曹坤樂得直說好，說你有兩套房子做抵押，不要說三十萬，就是六十萬我也借。其實，高山旺是另有打算的。他借三十萬賭一把，贏了就賺了，輸了就讓曹坤和光頭去搶，反正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上高青云的死活了。

掛了電話，高山旺急匆匆去找曹坤，可剛走到賭場門口，光頭他們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一下便把他圍住了。光頭似乎已看透高山旺的心思，氣勢洶洶地嚷道：“高山旺，你別耍小聰明，你要向曹坤借錢我也不怕?！闭f著話，光頭從包里掏出幾個本本對高山旺說，這是你那兩套房子的證件，高青云早就抵押給我們了。本來我們還不想做得太絕，現(xiàn)在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們不義了。明天我們就到房產(chǎn)交易所去過戶

……

沒想到高青云竟然這么心狠，連房產(chǎn)證都偷出去了。高山旺后悔啊，只怪自己太大意，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高山旺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人像得了瘟疫似的，軟綿綿的渾身無力，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敲門的是曹坤。曹坤一進門就問高山旺為什么關機。高山旺拿出手機一看，原來沒電了。曹坤告訴高山旺，他被高青云和光頭騙了。前幾天，曹坤得知高青云將房子抵押給九哥，頓時心生疑竇。曹坤在道上混了這么多年，從來沒聽說過九哥這個人，于是他便關照手下的弟兄暗中打探，結(jié)果真的不出他的所料：高青云根本沒去挖煤，光頭也不是什么九哥，二人純粹是合起伙來騙高山旺的

按照曹坤的指點，高山旺來到了市區(qū)的一條小巷口，巷子很深，里邊是一戶小院子。院門半掩著，高山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聽見屋內(nèi)有人說話，便趴到窗戶上向里張望。誰知不看不要緊，這一看直氣得他七竅生煙。

屋內(nèi)有三個人：老魏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高青云坐在床沿上給老魏喂稀飯，邊上的光頭正翻看著手機著急地對高青云說：“你爸的手機還沒開……”

看到這一幕，高山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來老魏已全部說出來了。原來，二十年前，老魏帶著老婆來鹿城要飯，半路上生下一個男孩，不久老婆就因病去世了。老魏一個大男人，從來沒帶過孩子，沒辦法便準備把孩子送人。經(jīng)過觀察，老魏覺得高山旺的老婆為人善良，他就趁天黑將孩子放在高山旺家門口。果然，聽到孩子的哭聲，高山旺老婆就出門尋找。躲在暗處的老魏看到孩子被抱進屋去，心里不知是喜還是酸，眼淚在眼眶內(nèi)直打轉(zhuǎn)轉(zhuǎn)。事后，老魏經(jīng)常借著要飯作掩護，到高家門口探探孩子好不好，當看到孩子的身體越來越結(jié)實時，壓在心上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十年前，老魏賣掉了老家的所有家產(chǎn)，帶著兩萬塊錢來鹿城，想在高家旁邊租間房子長期住下，正好趕上高山旺要賣房。賣房時高山旺并沒留意，可事后他才發(fā)覺不對，兒子高青云和老魏長得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二人又非常投緣，經(jīng)常湊在一起弄核雕。有一天，高山旺請老魏喝酒，在酒桌上他故意用話套老魏，老魏沒留神，竟然被高山旺套出了實情。但老魏向高山旺保證，只要他對青云好，他就永遠不會說出這個秘密。

可現(xiàn)在老魏不但言而無信，還合起伙來騙自己。高山旺“咣當”一腳踢開了房門，指著床上的老魏破口大罵：“老魏，你說話像放屁，到底還是不是個爺們？”

高山旺突然闖了進來，屋里的人都大吃一驚。高青云第一個反應過來，忙擋在高山旺面前急著解釋：“爸，你瞎說什么，魏叔剛做完手術，不能受刺激。”

其實不用老魏說，高青云早就知道自己是老魏的親兒子了。他也是從自己的長相上起了疑心，有一次他和老魏一起去理發(fā)，他就悄悄地拿了老魏的頭發(fā)去作親子鑒定。得知自己的身世后，高青云并沒有聲張，既然兩個老人都不說，肯定有他們的難言之隱。高青云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個是生父，一個是養(yǎng)父，他這輩子一定要做到一視同仁……

四

高山旺聽了高青云的一番解釋，生氣地說：“呸！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把我賣了還讓我給你數(shù)鈔票?！?/p>

見高山旺依然火氣難消，高青云只好繼續(xù)往下說。高山旺收回房子，老魏就準備回老家去，高青云說什么也不同意，非要在市區(qū)給老魏租下一個小院子。這些年，老魏做生意起早貪黑，饑一頓飽一頓，患了嚴重的胃炎。前段時間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要馬上手術，不然可能會惡化。老魏做手術，高青云肯定要陪護，就在這關鍵時刻，高山旺拿到了兩套拆遷房。高青云估計，曹坤知道了肯定會找高山旺，如果高山旺經(jīng)不起誘惑，那房子又要打水漂了。為了提前打消高山旺的念頭，高青云才想到和光頭合演這出雙簧。

其實那光頭是高青云的高中同學，因為長得人高馬大，又剃了個光頭，像黑社會老大似的，所以同學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九哥。為了保險起見，高青云還偷偷在高山旺手機上安裝了個軟件，可以隨時聽到高山旺和別人的通話，所以光頭能連續(xù)兩次堵住了高山旺的去路。

這時，光頭從包里拿出那些本本，對高山旺說：“高叔，青云說的是實話。你看，這些證件上的名字一個都沒改?！?/p>

看見房產(chǎn)證上的主人依然是“高山旺”三個字，高山旺激動地拉住高青云的手說：“青云，是爸錯怪你了。”

高青云也激動地說：“爸，其實是你的毅力救了這個家。我們那些小伎倆都瞞不過你的，沒有你簽字，房產(chǎn)證是不能過戶的，所以你要是想向曹坤借錢，還是能夠借到的……”

高山旺眼睛濕潤了，頓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說：“這次要不是你們及時提醒，我可能又要犯第二次糊涂了。青云，你是用真情賭了一把，現(xiàn)在你贏了?！?/p>

父子倆越說越激動，邊上的光頭也高興地插話道：“我們都贏了，只有曹坤輸?shù)米顟K。我聽說，昨天晚上市公安局對全市的黃、賭、毒進行了一次嚴打，曹坤因涉嫌聚眾賭博被拘留了。哈哈哈……”

屋內(nèi)傳出了陣陣幸福的笑聲，在小巷內(nèi)久久地回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