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次山：與世界政要交朋友

2001年，一個蓄著一撮小胡須、光頭、說話語調(diào)舒緩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的演播室里，在一副眼鏡的背后，是一雙溫柔又犀利的眼睛，那一年，他55歲。在此之前，他一邊擔任美國洛杉磯中報副社長兼總編輯（1998年之后為中國臺灣Taiwan News副社長兼總編輯），一邊以雷厲風行的速度寫稿，這位資深媒體人之前一直在平面媒體上發(fā)揮著他的才情。

鳳凰衛(wèi)視總裁劉長樂邀請他在《時事開講》節(jié)目中客串，那是他首次在電視上開講，直接面對觀眾的新鮮感一下子就讓他上了癮，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而《風云對話》讓阮次山真正找到了自己。阮次山的風格就是直接、干脆、從不拖泥帶水。但是這種直接卻不是咄咄逼人，他知道銳利和觸怒對方的界限，他說：“我在訪談中不喜歡咄咄逼人，越想問敏感問題，往往越要‘裝傻，故作詞不達意狀，這招百試不爽。各國政要都是‘心墻極度厚實的人，‘破洞效果不大。但這些政要的心墻畢竟都是肉做的，都有弱點，關(guān)鍵在于用鑰匙?！?/p>

《檢察風云》（以下簡稱檢）：他信被政變推翻100多天后，他在香港接受了您的專訪，您是怎么聯(lián)系到他的？

阮次山：我和他信以前沒有接觸過，但我覺得，在我的政治和新聞生涯里，必須要對國際和國內(nèi)的觀眾作一個表態(tài)。他信下臺后，美國拒絕和他信之后的泰國政府接觸，全世界也不能將軍事政變當成事實。所以我通過很多朋友找他。他信一直住在倫敦，經(jīng)歷政變后，他很沮喪。最后我通過他信的親戚找到他，他說他會到香港，所以我第一次采訪他就在香港。他信這個人我前后訪問過他四次，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好朋友。我最佩服他的就是，他也是處變不驚，總是非常冷靜。你看他在自己最低潮、壓力最大的時候把英超曼城球隊買了下來，他的銀行存款被凍結(jié)，只有英國銀行聯(lián)合借了5000萬英鎊給他。結(jié)果他用這筆錢把曼城球隊買下來。兩年不到，也就是一年七八個月的時間吧，他讓這支球隊起死回生。在英國球聯(lián)的排名，從倒數(shù)第二名的副班長躋身中流，價值翻倍。這很難得。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能夠靜下心來，認真經(jīng)營一支足球隊，他這個人處理經(jīng)濟方面的能力是一流的?，F(xiàn)在有好幾個東南亞國家要給他護照，甚至俄羅斯也要給他護照，因為他是經(jīng)濟高手。他沒有泰國護照照樣全世界走。

檢：您在伊拉克、黎巴嫩等戰(zhàn)火紛飛的地方都待過，面對戰(zhàn)爭，您本人有沒有恐懼，還是說處變不驚？

阮次山：我天生膽大，個性使然。我到了戰(zhàn)地之后，常常的想法是生死由命，老天爺如果叫你一輩子躺在床上的話，你連走都走不了。到這些地方，我會教年輕人怎么樣識別子彈，開的槍是什么型號，打來的榴彈炮是已經(jīng)過去了，還是正在飛過來，這樣的教學(xué)機會難得。這樣可以讓那些年輕人了解，在戰(zhàn)場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自己緊張、慌成一團，你怎么能告訴觀眾，現(xiàn)在究竟是怎么一種狀況？如果你只會說軍人拿了長槍過來，這絕對不及格，這長槍是什么型號？你要看得懂。他們說只有一秒鐘的時間，我怎么分辨？我記得以前我們在美國學(xué)軍事的時候，有一個笑話說空軍飛機駕駛員訓(xùn)練第一天，訓(xùn)導(dǎo)官三分之一秒換一張幻燈片，讓他們分辨這是什么戰(zhàn)斗機，學(xué)生說這樣不行啊，我們怎么看得清楚呢？訓(xùn)導(dǎo)官馬上放出一張美女穿三點式的照片，他說：“你們看得清楚嗎？”底下哄堂大笑。如果你有相當?shù)乃降脑?，你不會說因為這個物體在你面前掠過時間比較短所以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在戰(zhàn)場上，你要有處變不驚的素質(zhì)。

檢：您對武器那么熟悉，是因為您在美國學(xué)習過這方面的課程嗎？

阮次山：這和終生的觀察有關(guān)，軍事課那時候是必修的，可是對我們來說這是基本的常識。比如敵人距離我們多遠，不能說“很近很近”，很近到底是多遠？專業(yè)的，我們會說100公尺、50公尺、700公尺，你要目測出來。有了軍事常識，這并不是什么難事。我們以前參加過童子軍，丟個石頭下去，多少秒鐘后聽到聲音，你就可以據(jù)此估算這口水井有多深，這都是基本的常識。

檢：在《風云對話》節(jié)目中，您專訪對象都是全球“最關(guān)鍵、最前線、最敏感”的權(quán)傾一時的掌權(quán)者，從性格堅韌的普京到“誓不屈服”的阿拉法特，從果敢堅毅的鮑威爾到沉著冷峻的梅加瓦蒂……在這些專訪過程中，是否也遇到許多的困難？有沒有約了卻沒有完成采訪的情況？

阮次山：世界各國的領(lǐng)袖，只要我約了，就一定會接受我的專訪。除非你冒犯了他（當然我是沒有冒犯過誰），我跟世界各國的領(lǐng)袖打交道這么多年，問問題的技巧、國際的禮儀、肢體語言各方面應(yīng)該注意些什么，我都了如指掌，所以自然都可以順利進行。

我并不是見到誰都很緊張，和各國領(lǐng)袖見面，我總能和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談笑風生。當然你和他們談笑風生，你要知道其中的尺度，這很難把握，只能是經(jīng)驗積累之后慢慢曉得其中的分寸。

我想其中遇到的困難是，有些領(lǐng)導(dǎo)人不善言辭口才不佳是有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去采訪蒙古的前總統(tǒng)巴赫巴尼。他很緊張，一看鏡頭就再沒有過笑容。翻譯是個小年輕，漢語說得很好，可奇怪的是，我那天說的笑話，懂中文的都笑，翻譯也笑，就是總統(tǒng)不笑。于是，我只能讓采訪中止。我告訴文化部長和翻譯，我講什么你就翻什么，我懷疑你剛才有沒有按照我說的翻譯。采訪重新開始，結(jié)果還是這樣。采訪完之后，我們請來一位蒙古語翻譯，請他來聽采訪中翻譯得是否準確，才知道翻得不對，也難怪巴赫巴尼不笑。當然這種情況不多。

檢：您說一篇2000字的時評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完成，而現(xiàn)在鳳凰臺半個小時的節(jié)目，要在家準備7個小時，是這樣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您做一個政要專訪，要準備多少時間？

阮次山：要好幾天。有時候訪問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人，就需要好幾天的準備。我要了解這個人是怎么起家的，他的個人理念如何、喜好是什么，現(xiàn)在很大的方便是網(wǎng)絡(luò)上一查，有很多材料。這是IT產(chǎn)業(yè)發(fā)達之后，我們最得益的地方。只要你肯下苦功就沒問題。網(wǎng)上資料太多了，不管是哪一個國家的元首，資料都超多。越是大國，資料越多。如果是小國，反而比較容易。

這些資料全部我自己查找。因為我和助手的想法不一樣，互聯(lián)網(wǎng)上幾十萬條鏈接，你怎么挑選我要的？我靠他們的話，那就是永遠透過他們的腦袋看問題。我過去做過學(xué)術(shù)研究，我稍微瀏覽一下就知道這樣的資料有沒有用，外行的間接的報道我就不看了。唯一的例外是各國的簡介，比如有多少人口，面積多大之類，則由助手代理。

檢：除了書面資料的研究，是否人脈很熟也是您能夠成功邀約到許多政要接受您的采訪，并且采訪得很有深度？

阮次山：我會做各種研究，我交往的人很多。每一個政客都很會掩飾自己，很會忽悠人，你要避開他忽悠的一面，你要了解他，知道他要說什么，知道他哪些話不是忽悠，是真實的。所以采訪之前要做一些功課，除了做功課之外，我們也會打一些電話問他身邊的人。這很重要，第一二個問題要從他身邊的人敲門，把他心里的門打開，如果你不會敲門，他這扇門永遠關(guān)著，永遠回答官話。

檢：您和許多政要在私下里都成為了好朋友，您是怎么將他們從采訪對象變成生活中的朋友的？

阮次山：和這些政要也就是有空喝喝咖啡吃飯聊聊天這樣子。通常社交的交往，你有了一定的經(jīng)驗之后，并不是很難的事。他們也是人，也需要朋友，我和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就是多年的朋友，他在當國會議員的時候我們就認識，16年的朋友。當然，人家當上總理之后，你不能還和以前一樣和他勾肩搭背，那是沒有禮貌的表現(xiàn)。他畢竟已經(jīng)是總理了。我們了解自己要有理有節(jié)。我采訪陸克文時，他問我這次訪問用英文還是中文？我說老陸，中英文都可以啊，他說，我好歹也是澳大利亞的總理，一半中文，一半英文吧？我說好啊好啊。這都是一國領(lǐng)袖必須考慮的問題。

另一位精通中文的是前俄羅斯駐華大使羅高壽。他說一口山西國語，因為他在山西住很久，住了三四十年呢。他也跟我說：我們一半中文一半俄語好不好？我說你還在乎什么呢？你的中文比我說的都好，但是他還堅持。但是他們兩個最終都沒用上自己的母語。訪問快到了結(jié)尾，他們才想到自己還沒有開始用自己的母語，之前說的都是中文。

檢：您說：“偏見偏見，有偏才有見，”這樣的話，您是否會為了效果刻意去尋找一些新鮮的觀點？

阮次山：不會不會，刻意去尋找那就是嘩眾取寵。我在臺灣念書的時候，有一個邏輯學(xué)的教授來講課，他說為什么有偏才有見？開槍射擊的時候，你用一個眼睛還是兩個眼睛？一個眼睛才會準。我一輩子從事新聞工作有兩個原則，報道新聞的時候絕不加評論，我嚴格限制我的記者在新聞中加主觀性的評論?？墒侨绻阕鲈u論，那你必須提出你的立場。我們受過嚴格的訓(xùn)練，以前說寫八股文要“起承轉(zhuǎn)合”，我想其實任何文章都要“起承轉(zhuǎn)合”，條理非常清晰，人家才會看你的東西。

采寫：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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