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瓜

凌洪新

月亮升起來時，陳木根才將最后一擔西瓜從田里挑回家。女人月芳幫他把西瓜遞到拖拉機上，他將西瓜挨著放進早已圈起的窩子里，高高聳起的窩子都快挨著他家屋檐了。陳木根用繩子挨次把拖拉機四周都綁扎好了，一切料理妥當他才坐下抽煙。習習涼風吹來，他身上的汗給吹干了，身子慢慢也涼了下來。只是討厭的蚊子總是在他周圍“嗡嗡”地叫著，不時在他近乎赤裸的身上錐上幾口，讓他又痛又癢，他只得不時揮舞著巴掌往自己身上招呼。

月芳把飯菜都端到外頭，讓他趕緊吃飯。

他機械地扒著碗里的飯，心里在想著事。上次是村上的有福陪著去賣的，就這樣還是少收了錢。這次，有福不在家，其他人還真不好叫，這西瓜摘下來就得趕緊賣，這是鮮貨放不住?？墒?，現(xiàn)在的城里人賊精，幾個人圍上來就不好應(yīng)付。再說算賬他也是不精，二十二斤西瓜城里人能扒去二斤和你結(jié)賬。他笨嘴拙舌還說不過他們，剛要開口說話人家早已丟下錢走人了。結(jié)果，同樣一車西瓜，人家鎖坤賣了1000多元，自己僅賣了800元，回來想想心里的那個堵就不用提了。何況月芳還在他耳朵邊絮叨個不休，說是下趟賣西瓜說什么她也跟著去。

現(xiàn)在車子已經(jīng)裝好了，馬上就要出發(fā)。他不能到天亮再動身，那樣趕到W市就是明天下午了，再把這車西瓜賣掉就是后天的事了?？墒乾F(xiàn)在要是動身，只能讓月芳跟著去。接下來問題就來了，孫子毛毛怎么辦？毛毛從一歲多就跟著老倆口的，現(xiàn)在會跑了，一張小嘴整天鬧個不休，逗得老倆口十分開心，有天大煩心的事只要毛毛在跟前馬上就云消霧散了。只是現(xiàn)在兩人出去賣西瓜，這毛毛怎么辦？這讓他犯起難來了。

他抬頭朝不遠的村里看了看，除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現(xiàn)在村里除了像他老倆口這樣的，剩下的就是像毛毛一樣的孩子，年輕人除了出外打工，就是在街上廠里上班，這些人連家都安到了街上。自己的家本來就在村外，離村差不多有一里路，平常和村里人來往也不是很多。分田到戶已經(jīng)幾十年，大家也都習慣了獨來獨往。站這兒要找個人來照顧毛毛，還真地不好找。

屋里傳來毛毛的吵鬧聲，今天老倆口為這些西瓜整整忙了一天。白天把毛毛帶到田里，天黑時才把熟睡的毛毛放到床上，月芳也再沒有去田里，在家看著毛毛。剩下的幾擔西瓜就陳木根一人鼓搗回來的。

毛毛不哭，快吃飯，明天讓爺爺給你買好吃的。月芳在哄著毛毛。

現(xiàn)在怎么辦？這瓜還是要去賣的。陳木根說。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月芳說，再別像上次一樣賣不到錢回來。我必須跟你去。

毛毛怎么辦？要不帶去？陳木根說這話時有些猶豫。

不行！月芳說道，你忘了財保了？大人都能出事……月芳沒有再說下去。

陳木根懂她話里的意思，半個月前財保就是爬在裝西瓜的拖拉機上摔下來的，到現(xiàn)在人還在醫(yī)院里沒醒過來，花掉的錢已不是他家里賣西瓜能攢下的錢。窮人不害病，勝如撞大運。毛毛現(xiàn)在是他們的命根子，說什么也不能出事情，這是夫妻倆共同的認識。但是陳木根對村人的承諾是必須兌現(xiàn)的，他必須替兒子還債，他要用事實來為兒子減輕罪孽。

可你走不開啊。陳木根說。

你是死人啊，毛毛肯定不能帶在身邊，我必須跟你一道去。你還不趕緊去想辦法？我不去你還不是賣不到錢。

陳木根訥訥地沒再說話，自己女人是怎樣的人，都幾十年了還能不了解？基本上家里的事情都是她說了算，她是腦袋，自己只是她的那雙手、那雙腳，上次賣西瓜回來，給她絮叨了不下幾十次?，F(xiàn)在他能想的辦法就是能找到寄放毛毛的人家，只有這樣才能兩全其美。

他走出家門去了村里，淡淡的月光把周圍都涂上一層灰色，四處都是朦朦朧朧的。此刻，陳木根的心也是灰蒙蒙的。要是小海能稍微有出息一點，自己哪會到今天的境地呢？

兒子小海前年領(lǐng)回了個外地女人，去年生下毛毛。在外奮斗了幾年的小?；貋砗?，他跟村人說想在村里辦個廠，就在村里公開集資，說是誰投資誰以后就是股東。如果不投資，就算是小海借他的，以后還錢時給的利息比銀行要高得多。村里的人打小海小時候起就對他很看好，他無論見了誰都是恭恭敬敬的，對誰都是一張笑臉，做事說話一直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高中畢業(yè)后，小海就出外闖世界，這幾年他一直在外面，具體做什么大家不了解，但看他回來的做派就是賺了錢的人。所以，他說話有人信。雖說沒人愿意投資，但還是有人把錢借給了他，他陸陸續(xù)續(xù)地在村里集了近十萬元。就在大家拭目以待的時候，哪曉得小海卻拿了錢一去不返，從此再沒了消息。那個外地女人生下毛毛五個月后，見男人一去不回，在一個早上也走了，把還在吃奶的毛毛丟給了老倆口。盡管陳木根在村里口碑不錯，可也擋不住兒子的作為造成的影響。村子就這么大，這禮熟人不熟，你拿錢拍屁股走人，這家還在，你老倆口還在。農(nóng)村人真正富得錢沒地方去花的畢竟還是很少，農(nóng)村人的錢都是一個汗珠摔八瓣辛辛苦苦掙來的，現(xiàn)在拿出錢來都是沖著老陳家的為人來的。農(nóng)村人實在，都希望鄰居們混得好，說起來，自己和這個大老板還是一個村的，臉上有光彩。真正想靠著別人發(fā)財?shù)倪@種人還真不多。但是，你也不能坑別人，這是大家最不能容忍的。去年快過年的時候，陳木根去了村里，挨家給村里的老少爺們作揖打招呼，說我兒子不是個東西，丟了陳家的臉，拿走了大家的錢，這個債我來還。只是大家要容我些時間，只要手里有我兒子的憑據(jù)我都認。不過，你們也曉得我一年的收入就這么多，一年還不上，兩年;兩年還不上，再往后推;實在不行，到時候把我種的田、我的房子給你，我陳木根有生之年決不會欠大家一分錢。當然，我現(xiàn)在手里的錢不多，只能挑急用錢的先還。話說到這個份上，誰還能說什么呢？陳木根當時就把兩家急著蓋房子、娶媳婦的錢還了，拿回了小海寫給人家的收條。

陳木根心里有數(shù)，雖然大家沒說什么，但彼此心里畢竟有了疙瘩。況且為了錢，月芳還對尋上門來要債的出言不遜，甚至還跟人大打出手，讓他的人緣大打了折扣?，F(xiàn)在自己碰到眼前這事情，要別人幫忙，有沒有人愿意幫他，心里還真地沒底?，F(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基本上都是各自為戰(zhàn)，平常沒有什么事相互間來往不多。但是，為了還債，他必須咬緊牙關(guān)去掙錢。陳木根幾乎每天都會看那個本子，上面記著從村里收上來的兒子欠別人的錢數(shù)。說實話，老倆口一年辛苦下來，也就是近萬元的收入。平常，除了買一點葷菜給毛毛吃，在毛毛身上花點錢，其他的能省都省了。月芳為了小海的事，氣得躺床上兩天沒起。他苦口婆心地開導(dǎo)她，這禍是小海闖下的，他是我們的兒子，自古以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是他的父母，沒教育好他，我們有責任、有義務(wù)去還這個錢。你想啊，今年我才55歲，你才48歲，兩人再拼個十年沒問題。十年還有什么債還不上？到時候毛毛也長大了，他還要在村里呆，不能讓別人說他有那么個混賬的老子。今天，我們還債不光是為了小海，還是為了毛毛。他可是我們陳家的根，希望都在他身上啊。你總不希望毛毛長大了還像他爹一樣渾，給別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吧？現(xiàn)在，我們就要給毛毛樹個榜樣，只有這樣，毛毛才能在人前活得理直氣壯?，F(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人都長壽，我們活個八九十歲沒問題，我還想著到時候抱重孫子呢。月芳對他的話是又好氣又好笑，但聽聽也在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人不能不講道德，氣歸氣，債還是要還，活還是要干，錢還是要拼命去掙。其實結(jié)婚這么多年，這還是陳木根第一次對她說這么多的話，第一次拍這個板。

陳木根走近村口，首先迎接他的是財富家的狗，聽到狗叫，財富女人從家里走出來。

看到他，財富女人忙問，這么晚急匆匆地有什么事嗎？

他說，想連夜去賣西瓜，月芳也要跟著去，現(xiàn)在就是毛毛沒地方撂，正發(fā)愁找誰合適呢。

財富女人說，哎呀，多大的事情啊，把他抱過來給我就是了，不就一宿嗎？明天你回來保證交給你一個活潑鮮跳的孫子。我一人在家還正孤單，有個小東西在跟前我高興還來不及。

陳木根連聲道謝，財富女人便跟在他后頭去家里把熟睡中的毛毛給抱了過來。

一切停當，陳木根夫妻倆便開著拖拉機出了村。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話一點不假。按照打算，到W市只要五個鐘頭，天亮前篤定能到。上次在W市東門農(nóng)貿(mào)市場，一車西瓜兩個鐘頭就全賣了，趕回來吃中飯還趕趟。這次雖然去北門遠一點，回來吃晚飯應(yīng)該不成問題?？赡臅缘猛侠瓩C走到半道就壞了，陳木根跑出去幾里路敲開商店的門才買回配件，請人給修好，才重新上路。這一折騰，到W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夫妻倆連中飯也沒顧得上吃，就開始吆喝起來?？蛇@大中午的，天氣熱，毒辣的太陽當頭照下來，大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來買瓜的就更少。到太陽快落山時，連半車西瓜都沒賣出去。夫妻倆真地開始著急了，總不能在這兒再呆一宿，毛毛還放在財富家呢？再說，西瓜是鮮貨，大太陽嗮一天下來，外表就蔫了，到明天也賣不起價了。兩人商量一下，決定拋了。市價賣七毛一斤現(xiàn)在五毛也賣，可是這還是不起作用，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出來逛街的人也多了起來，陳木根喊出了四毛，來買的人多了起來。

不一會兒，西瓜都賣出去了，月芳點了下錢，把今年幾次賣西瓜的錢相加，刨去修拖拉機的費用、燒掉的油錢、田里的花費，三畝田的西瓜凈賺的也就2500元左右。陳木根卻說雖然少，還是能還上一個人的債。

夫妻倆顧不上安生坐下來吃頓飯，月芳去店里買了幾塊最便宜的麻餅，兩人就這么咬著，連夜開著車緊趕慢趕趕回家，到村上已是吃早飯的時候。月芳還沒等拖拉機停穩(wěn)就跳下來，跑著去了財富家。到那兒一看，她傻眼了，財富家的東西都搬在門口場院上，只見財富正在門口悶頭抽煙。財富是在城里上班的，只有到星期天才回來，現(xiàn)在在家只能說是家里出了事情。

財富，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女人呢？月芳連忙打著招呼。

財富嘆了口氣，我也是剛到家，昨天半夜是村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讓我趕緊回來。一到家就看到眼前這副模樣，看樣子是家里失火了，可我女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月芳一聽，身子一軟，人就倒在了地上。

財富看這模樣，趕緊過來把她扶了起來，你這是這么了？

我孫子毛毛昨夜給你女人帶的。月芳眼淚汪汪地說道。

?。∝敻惶似饋?，這是怎么回事?。?/p>

月芳說不出話來，只會“嗚嗚”地哭泣。

就在這時，鎖福走了過來，他連忙和兩位打招呼，讓月芳不要哭。經(jīng)他一番解釋，兩位才恍然大悟，月芳流著淚沖他跪了下來。

原來，昨天晚上，就在木根夫妻倆走后不久，財富女人突然肚子疼得厲害，讓她坐臥不寧，她忍著疼敲開了離她家最近的鎖福家的門。鎖福開門見財富女人這副模樣，連忙問怎么回事。財富女人說自己肚子疼得厲害，求鎖福開拖拉機送她去醫(yī)院。鎖福趕緊把拖拉機開過來，讓財富女人躺在拖拉機上往街上送。財富女人說，木根家的毛毛還睡在家里，她求鎖福女人把毛毛抱過去。鎖福女人答應(yīng)下來，讓她不要擔心。

鎖福把財富女人送到街上醫(yī)院，檢查下來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動手術(shù)。鎖福跑上跑下辦好了手續(xù)，財富女人當即被送進了手術(shù)室……

等天亮時，財富女人從手術(shù)室出來，送病房安頓好，鎖福才回到村里，到這時他才曉得財富家昨天夜里失火了，村上的人都來救火。好歹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搶出來了……而失火的原因，可能是家里電線老化引起的……

小海騙走了村人的錢，這其中包括鎖福家的15000元，這是他家用來給老二媳婦下定的錢。他女人本來就不同意把這錢拿出來，禁不住小海甜言蜜語地哄騙，鎖福還是把錢拿出來了，當時就說好，到年底一定要還給他?？墒鞘虑榈陌l(fā)展卻出乎意料，小海杳如黃鶴一去不回，鎖福沒有說話，他女人卻不干了，吵到了陳木根家里。陳木根當時不在家，月芳和他女人理論到最后竟廝打起來。他女人沒有占到上風，還是路過的人把他女人拉回了家。雖然過年時，陳木根還了一半錢給鎖福，但那樁婚事卻黃了。

而現(xiàn)在，他女人卻不計前嫌把毛毛帶回家……

清亮的月光從窗戶里射在床上，夫妻倆還沒能入睡，

陳木根看著熟睡的毛毛，他回頭看看月芳，說了一句話，好人會有好報?。?/p>

月芳點頭，為了毛毛還要努力掙錢啊。我說木根啊，我還真是個好賴不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