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思莼
季羨林寫自己和三個小女孩的故事,頗有一番感觸:“一些孩子無緣無故地喜歡我,愛我;我也無緣無故地喜歡這些孩子,愛這些孩子……其中道理,我解釋不通,我相信,也沒有別人能解釋通,包括贊天地之化育的哲學家們在內(nèi)。”讀完那三個故事,我倒是有所頓悟,怎么喜歡他的不是三個小男孩呢?很明顯,季老有“小女人”緣唄。反過來,女人們又常常有“小男人”緣,這樣的緣,我也有。
剛參加工作那年,我被分到一所村小。乳臭未干的我愛說愛唱愛跳,沒幾天就跟學生混熟了。有人向我報告:“老師,劉浩耳朵會動!”我不信,讓學生把他叫來。他那時候整天臟兮兮的,說幾句話鼻涕就會從鼻子里掉出來。見我想看他的耳朵,就使勁吸了幾下鼻子,斗雞眼一轉(zhuǎn),笑瞇瞇地說:“老師,你隨便點個耳朵吧,我動給你看。”我喊“左耳朵”,他的左耳朵就動,我喊“右耳朵”,他的右耳朵就動,我說“動三下”,他的耳朵就動三下。我說:“怪了?你這長的是人耳朵嗎?過來讓我摸摸?!彼斑炅铩币宦曃艘幌卤翘?,把腦袋遞過來。耳朵又大,又軟,用手指撥拉一下,呼扇呼扇的,我就哈哈笑,問他:“是不是假的?”他急了,擰著眉毛說:“千真萬確是真的!不信你用刀割一下!”這我可不敢。而后,很多老師見到他都要問:“劉浩,把你耳朵動一下?”他因耳朵會動在全校出名,也因淘氣頑皮在全校出名。但我教他的時候,他很聽話,沒給我惹過任何麻煩。三年后,我考進縣城一所中學教語文,碰到他的新班主任時,總會聽到告狀:“你教劉浩的時候怎樣?現(xiàn)在怎么這么不像樣子呢?留長發(fā)、染發(fā)不說,還逃課、喝酒,有幾回我說他,好像還要跟我動手,哪像一個學生???”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因為在我心里,一個耳朵會動的孩子該有多么聰明,每次我夸他,都會看到墻上有他遒勁有力的書法作業(yè),課間給我們吹一管長笛,午休的時候一定要聯(lián)合幾個男生央我去乒乓球室——他們想扳倒我自以為破爛但也無法被他們超越的球技……那時候,連跟他媽媽告狀似乎都是一種幸福。一進院門,他就攆得雞飛狗跳地喊:“媽,我們老師來了!媽,快點出來啊……”他媽媽的手很粗糙,但握住我的手時很溫暖。我會出乎他的意料地對他媽說:“沒發(fā)現(xiàn)你兒子的字漂亮了嗎?……”他先是倚在一旁聽,之后就喜不自勝地跑出去了,在院子里“咯咯咯”地喂雞,有時會跑進來塞給我?guī)讉€剛熟透的蘋果。他媽媽就笑了,甚至笑出了眼淚,她說,以前的老師從沒這么夸過他,她以為自己兒子完了。
總之,大耳朵浩把我奉為女神,徹頭徹尾地服從我,以致在我調(diào)走之后方寸大亂,干下很多荒唐事。忽然有那么一天,在縣城另外一所中學讀書的他給我打電話:“老師,你能聽出我是誰嗎?”因為分別時間短,我還記得他的語調(diào),就說:“劉浩!”他高興地笑了。告訴我,他很想我,來我們學校好幾回都被門衛(wèi)擋在了外面。有一回進去了,因為我在開家長會,他站在走廊里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就走了。他給我郵過賀年卡,沒署名,問我收到?jīng)]有?哦,想起來了,是有那么一張,字寫得龍飛鳳舞的。他說自己學習不好,不想念了,親戚要帶他去學水電焊。我勸他不要輟學,太小了,還是多念點書好。他說已經(jīng)決定了,這就要走了。之后時間一晃到了2007年,他忽然打來電話:“老師,你猜我現(xiàn)在在哪兒呢?鳥巢,我現(xiàn)在在鳥巢焊接呢!”他跟我聊了很多很多,一個初入社會的十五六歲少年的興奮像一簇簇耀眼的焊花在我眼前閃動著。我囑咐他注意安全,即使有安全帶也要注意安全;我還囑咐他,慢慢賺錢,不要太急太累,你現(xiàn)在還是孩子。忽然又有那么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老師,我現(xiàn)在在上海外灘給你打電話,這里的夜景真美……”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幾乎每到一座城市都會給我打電話,說一說風土人情,述一述見聞感受,仿佛帶著他的老師旅游一樣。
有時我會想,一個老師究竟能記住多少學生呢?我經(jīng)常會在學生回來看我時,把張同學叫成李同學,把王同學叫成趙同學,最可氣的還有那么幾回,我嘴張了半天,硬是沒叫出學生的名字來。是我健忘嗎?是因為他們沒有特色,不像大耳朵浩那樣上學時纏過我,工作后聯(lián)系我,忘了一段時間又回頭找找我,所以我們始終有話可說。所謂的緣,不斷,才可以貼近人間的煙火,才可以彼此滋養(yǎng)生命。
現(xiàn)在,我的講臺旁坐著一個被政治老師誤認為女生的“小男人”。實際上,他“皮”得很,只在別的老師面前裝靦腆,見我就不了。我感冒了,嗓子啞了,用一個小罐頭瓶裝了一些紅菇娘葉泡水喝。這節(jié)是自習課,我端起喝光水的瓶子對他說:“去辦公室給我接點熱水?!睂に剂艘粫?,我又說:“不許往里吐唾沫。”學生們哈哈笑。他接過瓶子,眨眨眼睛說:“我往里面撒尿!”轉(zhuǎn)身就跑了。學生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問:“老師,真有學生往里吐唾沫嗎?”我說:“沒有,哪有學生壞過我???我是逗他玩呢。”很快,跑回來了,一進門,他就煞有介事地提提褲子,學生們捶胸頓足地笑。他咳嗽了一聲,把瓶子遞給我。我擰開瓶蓋,故意聞了聞,說:“是有一股味。”他就趴在桌子上狂笑。這樣的“小男人”,估計在別的班早已經(jīng)被滅掉,哪有跟老師說話沒大沒小的?這還不算什么,那天,我當著全體同學的面跟寶龍他媽告狀,說:“你兒子不寫作業(yè),上課還亂說話……”放學了,他站在走廊里截我,嘴里一邊“哎呀”著,一邊把身子扭過來撞我,我一躲,他撞墻了,這回可真就 “哎呀”了,我頭都沒回,說:“活該!”
當然,也會收到“小男人”送的“玉照”。去年冬天,鬧地震風波那段時間,我們當班主任的幾乎天天要去宿舍看晚自習。條件真艱苦,住宿生們或坐或躺或臥地在床上學習,我們老師則在走廊里來回巡視。好在師生和諧,每一個晚自習都那么溫馨寧靜。許是崇拜已久,一個“小男人”把床頭卡上的照片取下來,偷偷遞給我,問:“老師,你看這人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啊?!薄澳蔷退湍惆??!闭f完,他也不管我要不要,把照片塞我手里就跑了。昨天晚課,他湊過來跟我耳語:“老師,你樂觀點行不?這幾天總板著臉……”我這才發(fā)現(xiàn),開學兩周以來,我的確沒怎么笑過?!昂呛?,好的?!蔽倚α?。
季老說,像奇跡一般,在八十多年內(nèi),他遇到了三個小女孩,是平生一大樂事,一樁怪事,永留于他記憶的,是一份甜美,一份幸福,以及孤寂晚年的一點活力。而我,不信佛,不迷信,卻也會相信“緣分”了。這些“小男人”形神兼?zhèn)涞难莩觯屛矣X得人生是一出好戲了。
(作者單位:吉林省永吉縣第三十五中學 責任編輯:朱蘊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