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太
A
游曉是春天轉(zhuǎn)學(xué)來的新同學(xué),一個很普通的女生。她在班上不活躍,可能是初來乍到吧,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在她成為我的同桌之前,我們沒有說過話。
第一次關(guān)注她,是有一天晚自習(xí)時,突然停電。黑咕隆咚的教室里頓時亂成一鍋粥,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故意發(fā)出恐怖的聲音,嚇得膽小的女生尖叫連連。窗外的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漆漆的,整個校園像是瞬間跌入了無底的黑洞。
“親愛的孩子,今天有沒有哭,是否……”一陣純美的歌聲倏地響起,嘈雜聲消失了,那歌聲以燎原之勢瞬間席卷全班,大家都跟著哼唱起來。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老歌,在這樣黑暗的夜里唱響,感覺很不一樣。
我其實很愛唱歌,但從來沒有勇氣當(dāng)著別人的面唱。在這樣黑暗的時刻,沒有人看得見,我反而能夠很放松地一展歌喉。我心里對第一個唱響的人充滿了感激,這種快樂就像孩子意外得到了一顆糖,驚喜來得沒有頭緒。
十幾分鐘后,刺眼的燈光亮起來時,我們還在唱歌。
“游曉,沒想到,你的聲音那么好聽!真把我鎮(zhèn)住了。”游曉的同桌女生在歌聲停止后很激動地嚷嚷。“是呀,停電的十幾分鐘里,聽你唱歌是一種享受。”一個男同學(xué)隨聲附和。班上幾個唱歌很好的同學(xué)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夸起來。
我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新來的叫游曉的女生,她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可能是當(dāng)面被那么多人夸,但看得出來,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能夠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第一次放聲歌唱,唱得那么投入和用心。
B
段考后,班上的坐位重新調(diào)整。沒想到,我的新同桌會是游曉。她把東西搬過來時,開心地沖我笑。我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
我很少主動開口與人交談,生性如此,想改都不是那么容易。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爺爺、奶奶將我?guī)Т?,他們也是不愛說話的人,而且信奉“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赡軆?nèi)心深處,我對身邊的人還有些戒備吧。小時候,看見別的小朋友被父母牽著逛公園時,我就很羨慕。爸爸很少跟我交流,為了生活,他總是忙忙碌碌的,連在家吃飯的次數(shù)都很少。
下課時,游曉倒是主動問我:“連琪,你好像都不怎么說話?”我對她笑笑,沒作聲。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我在班上幾乎很少發(fā)出聲音,上課不舉手,下課不聊天,整天都悶聲不語。有同學(xué)在背后叫我“悶葫蘆”。
“游曉,你以后可是有得受了,你的同桌可是‘金口難開啊?!焙笞赖哪型瑢W(xué)逗樂說。
“那你們?yōu)槭裁床幌朕k法讓他開口呢?”游曉瞪起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睛問。
“沒那個心思。誰管誰?快樂是自己找的,別人給不了。”那男生說完,吹一聲響亮的口哨,轉(zhuǎn)身走出教室。
游曉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轉(zhuǎn)頭問她,很奇怪她看我的表情。
“沒有啦!就是叫叫你的名字?!庇螘园缌藗€鬼臉說。
“神經(jīng)!”看到她搞怪的表情,我笑著說。
我感覺得到,游曉一直很主動地找我說話。有時,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什么,就叫一聲我的名字,然后一個人傻笑。有時,她會告訴我一個小笑話,然后自己笑得“哈哈哈”的,捂著肚子叫疼。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引導(dǎo)我說話,但看見她笑,我也會跟著開心起來。若是遇見一個我這樣沒趣的同桌,確實挺郁悶的。
南方的夏天來得快,幾場綿綿的春雨過后,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起來。校園里的法國梧桐樹在三四月份時,風(fēng)一起就紛紛落葉。一段時間沒注意,它們就吐露嫩芽,抽枝長葉。五一過后,校園里就郁郁蔥蔥,滿眼皆綠了。
我很喜歡新長的葉子,嫩綠的,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從教室的窗戶看出去,眼前一片充滿生機的綠葉,讓我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
心情開朗可能還有游曉的原因,跟她同桌一個月來,她每天都會主動找我嘮叨上幾句,讓我這個隱形人再也沒辦法像過去一樣沉默。游曉的真誠我能感知,她的快樂也潛移默化地感染了我,讓我在不知不覺中變化了。
C
游曉喜歡唱歌,自從那個停電的夜晚,她的歌聲一鳴驚人后,大家都說她是我們班的“歌星”。她倒也不謙讓。雨天不出操時,大家喜歡聚在我們的坐位旁,跟游曉一起唱歌。
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聽她美妙的歌聲是一種享受,其中我最喜歡她唱那首《月牙泉》。那空靈的歌聲仿佛一雙溫柔的手,一下又一下敲擊我的心。
有一天晚自習(xí)前,游曉又在唱《月牙泉》,我居然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這是一首我特別喜歡和熟悉的歌,許多個無眠的夜晚,我就一直單曲循環(huán)播放這首歌,讓自己沉溺在優(yōu)美又略帶憂傷的旋律中。
我不知道游曉什么時候停止了歌唱,只剩我一個人投入地唱著。一曲終了,她拍著掌熱切地說:“連琪,你是真人不露相呀!真沒想到,你的歌聲如此深情動聽!”聽游曉這樣說,我臉紅耳赤,一時窘迫得想挖個地洞躲起來。我是喜歡唱歌,但一直以來,我都為自己“男身女調(diào)”而自卑,從來不輕易開口唱歌,就連話也不愿多說。小時候,因為聲音的緣故,我常被人嘲笑,那些傷害我一直都記得。
游曉還在興奮地喋喋不休時,我在大家的注視下,深深地垂下了頭,心里充滿恐懼。我害怕又一次聽到那些刺耳的話語。可是這一次,我聽到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連琪真棒!”有同學(xué)在后邊喊。
我一直低著頭,把臉埋在雙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跳如鼓。
“我們大家合唱光良的《童話》吧。要一起唱喲!”游曉應(yīng)該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她善解人意地轉(zhuǎn)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十四五歲的男生,青春張揚,對自己的性別特征很在意,誰會希望自己的聲音被人說成女聲呢?我很感激游曉的提議。大家再次唱響時,我才暗暗地松了口氣。
晚自習(xí)的時候,游曉一直偷偷找我說話,我沒勇氣面對她,就裝作不理睬。“你不會不知道李玉剛吧?我很喜歡他的《貴妃醉酒》。再說現(xiàn)在反串那么流行,有什么好難為情的?你唱得真的很好聽?!彼娢也徽f話,就遞了張紙條過來。
“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我回了張紙條給她。以前,因為聲音,我被人罵作“娘娘腔”“人妖”,那些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她永遠(yuǎn)不會明白。女生會唱男調(diào)是一種榮耀,而男生唱女調(diào)就是一種恥辱了,至少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就是這樣。別人鄙視的眼神、不屑的謾罵,就像一把把尖刀,把我的心割得血淋淋的。
“我是不明白,可是你能否告訴我,讓我了解?”游曉堅持不已。但我沒再回復(fù)她紙條。我不想把自己的傷口展示給別人看,特別是一個女生,那讓我無地自容。我不需要同情,我也有自己不容別人踐踏的自尊。
那天晚自習(xí)后,我漸漸開始躲避游曉,不知為什么,我在她面前總是心慌意亂,沒有自信,就像自己的秘密被她無意間撞破了一樣。不過游曉倒還是老樣子,還是喜歡找我說話,告訴我她的過去和一些屬于她的秘密。
用秘密交換秘密,或許是打開心扉最好的辦法。在我知道了很多游曉的故事后,一個陽光燦爛的晌午,我第一次對她說起了我的故事。那些并不開心的過往,壓抑了我很久,說出來后,心里反倒輕松了,就像卸下了如影隨形的包袱。
暖暖的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灑落在我和游曉身上。我們并肩坐在樹陰下,安靜地說話,像熟識了很多年的老朋友。我抬起頭看游曉時,一粒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臉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呈現(xiàn)出一種圣潔的光芒。
D
省里的電視臺要舉辦一場中學(xué)生唱歌比賽,游曉一直慫恿我去報名。我不敢,搖頭拒絕?!澳俏覀兒铣对卵廊钒桑隙ㄐ械??!彼纸ㄗh。我還是拒絕。
我沒想到,這家伙居然自作主張地替我報了名。騎虎難下,我只能硬著頭皮“參戰(zhàn)”。其實內(nèi)心里,我是希望參加比賽的,但太多的擔(dān)憂讓我邁不出去?!澳憔褪且赂业爻鲎约海庙懥???偛荒芤驗槁曇舻木壒?,永遠(yuǎn)龜縮在角落里。再說了,你的聲音確實很好聽,很有特點,不唱歌太浪費了?!彼o我打氣?!拔遗伦约翰恍?,我也受不了別人的嘲笑,那種錐心的痛,你不明白。”我擔(dān)心地說?!坝姓l嘲笑李玉剛了?他不是唱得千嬌百媚嗎?但大家都接受了他。還有那些反串演員,一個個不都活得好好的。除非你是熊包!”游曉使出激將法。我聽得明白,但還是很難想象自己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
游曉報了名后就開始積極準(zhǔn)備,她說:“享受過程,結(jié)果不重要?!眲傞_始,我總是拖拖拉拉地不愿意跟她去排練。她就押著我去,還裝出哀求的口吻說:“連琪,拜托了!成全我吧,我很久沒參賽了?!倍旱梦胰炭〔唤?。游曉的良苦用心我懂,她只是希望借一次機會,讓我能夠從陰影里真正走出來,并認(rèn)可自己。
很多學(xué)生聞風(fēng)都報名了,看著海選現(xiàn)場黑壓壓的人群,我心里異常緊張,那顆心如鹿撞,如鼓擂,稍稍鼓起的勇氣又頹然了。我正想逃開時,游曉一把抓住我的手,盯住我的眼睛激動地說:“是不是男子漢,不取決于他的聲音,而是勇氣。如果你今天回去,我們永遠(yuǎn)絕交,而且在我心里,你以后就是一個沒長骨頭的‘娘娘腔?!?/p>
旁邊的人都把頭轉(zhuǎn)過來看我們,我急急低下頭。
“求你了,連琪,勇敢一次,我很想?yún)⒓舆@次唱歌比賽?!币娕匀擞^望,游曉急忙壓低聲音,懇求我。
我搖擺不定,腦子里一直有兩個聲音在糾纏。我害怕我的“女調(diào)”唱出來后被人嘲笑,但也渴望有那么一次機會讓自己表現(xiàn)。
“勇敢一次,行嗎?”游曉的眼眶突然濡濕。
聽著她哽咽的聲音,我狠狠心,答應(yīng)了。
豁出去了,就讓嘲笑聲來得更猛烈些吧,我一定會挺住,不讓自己再流淚。我知道,如果這一次我放棄了,那么以后我將再沒有勇氣面對自己。聲音天生如此,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但我能夠改變的,是強大自己的內(nèi)心,是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和勇敢。
夏日里的暖暖陽光下,我們雙手緊握一起。就像游曉說的,我要勇敢地唱出自己,唱得響亮,別的,真的不重要。
“897號!”廣播里叫到了我們的號碼,我和游曉相視而笑,堅定地走進(jìn)了海選面試大廳。
我知道,這將是一個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