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連云 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論《儒林外史》對《史記》刺譏藝術的繼承與發(fā)展
⊙孫連云 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史記》以高超的刺譏藝術,將司馬遷的人格和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以委婉曲折、豐富多變的刺譏手法展現(xiàn)出來,成為諷刺藝術運用的里程碑和史傳文學的典范。中國小說直接孕育于史傳文學,司馬遷這種實錄精神和刺譏手法對吳敬梓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其“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刺譏藝術,既是對《史記》高超的刺譏手法的繼承,也是對《史記》高超的刺譏手法的發(fā)展。
《儒林外史》《史記》 刺譏藝術
《史記》以深刻的實錄精神與高超的刺譏手法登上了“諷刺技術的峰巔”①。顧炎武曾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刺,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雹谶@種卓越刺譏藝術多為后代小說所沿用,清代杰出諷世小說《儒林外史》便繼承了司馬遷“微言刺譏”的藝術傳統(tǒng),以“戚而能諧,婉而多諷”③的藝術風格,于嬉笑怒罵間描繪了一幅具有明清時代特色的知識分子群像,成為繼《史記》之后我國封建社會刺譏文學的又一集大成者。
吳敬梓受《史記》影響之深的原因與其高門望族的出身有直接關系。他的曾祖吳國對和叔曾祖吳國龍曾擔任皇帝的近臣和言官,替朝廷擔任拾遺補闕、向君主進諫等重任,并撰有《吳給諫奏稿》八卷。他的堂兄吳檠在《為敬軒三十初度作》中,曾說他:“何物少年志卓犖,涉獵群經(jīng)諸史函?!雹芷涮帽硇纸痖霸凇洞伟雸@(吳檠)韻為敏軒三十初度同仲弟兩銘作》中也說:“貝爾素衣入家塾,穿穴文史窺秘函,不隨群兒作嬉戲,屏居一室同僧庵。”⑤青年時期的苦讀使吳敬梓積淀了一定的史學功底。他在《文木山房詩說》中對《史記·孔子世家》中提出的“四始”之說的傳統(tǒng)信條提出質疑就是見證。另外,平步青的《霞外屑》中也提及吳敬梓“《史漢紀疑》未成書”⑥,可見吳敬梓是認真研讀過《史記》的。他的揚州詩《贈楊督府江亭》中云“廉頗猶健飯”,就化用了《史記》中廉頗渴望再次被征召的典故,而《水龍吟》《歲暮返金陵留別江賓谷》二首也是因《史記》中司馬相如患病一事而引發(fā)的感慨??梢妳蔷磋鳌凹沂朗⑷A纓”般的書香門第和父輩的“史家”素養(yǎng)對他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使其能夠專心讀書、鉆研經(jīng)史,這種“穿穴文史”的積累為他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奠定了基礎。
吳敬梓和司馬遷雖處不同時代,但是他也同司馬遷一樣對與他同時代的文人階層進行了沉痛而又不失機智的刺譏,并浸透到整個統(tǒng)治階層。司馬遷著述《史記》是在“草創(chuàng)未就”卻因替李陵直言辯解而遭腐刑之際。這種痛苦使他體味到人主的喜怒無常、封建制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故司馬遷發(fā)憤著書?!妒酚洝蜂h芒所至,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凡夫俗子,既有對人物的褒貶,也述往事,思來者,使各種歪風邪氣無處遁形。而吳敬梓自祖產(chǎn)被奪后,家道中落,功名進取之路又屢遭挫折,生活境地的波動使得他的眼光更敏銳,思想更深刻。他的《儒林外史》諷刺寡廉鮮恥、賄賂公行的黑暗官場,抨擊熱衷功名富貴而又迂腐透頂、四體不勤的儒生和一些裝腔作勢的假道學、偽名士,以他辛辣諷刺的筆觸將那個丑陋的時代描寫得纖毫畢現(xiàn)?!妒酚洝纷鳛橐徊炕趾氲氖穼W著作,深刻地記錄下歷史的真實,而《儒林外史》作為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冷靜地反映出生活的真實,二者都具有嚴肅的刺譏理念,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其一,秉筆直書式的公心諷世《史記》以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而著稱。揚雄曾指出:“太史遷,曰實錄?!卑喙桃舱f:“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雹摺度辶滞馐贰芳橙×诉@種實錄精神,衍變?yōu)椤皭鄱鋹?,憎而知其善”嚴肅的諷刺理念。魯迅也曾言其“實錄”,他評《官場現(xiàn)形記》時說:“與《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說頗多,難云實錄,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塵。”⑧在《史記》中,刺譏是作為實錄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司馬遷對帝王的荒淫殘暴,將相的相互傾軋都予以揭露和嘲諷,但皆出于公心。如《淮陰侯列傳》中,盡管司馬遷對韓信報以同情和惋惜,但是他不為賢者諱,對其謀反關中并不加掩飾。這種秉筆實錄的刺譏理念影響到了吳敬梓,使得《儒林外史》“深于《史記》筆法”。此書名為“外史”,是表示不居“正史”之列,可以看出吳敬梓具有一種古代史家的嚴肅現(xiàn)實主義的公心諷世態(tài)度。他將這種刺譏理念融入《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當中。如小說多次提到虞博士的樂善好施,表明作者極為贊賞他的仁厚寬恕,但又多處刻畫虞博士縱容他人,近乎是非不分的濫好人形象。吳敬梓對虞博士這種仁厚之士刻畫得瑕瑜互見,使其成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作者“愛而知其丑”的公心諷世的諷刺理念。
其二,微言刺譏式的婉而多諷。司馬遷推崇《春秋》的微言大義,他曾說:“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⑨,這種論斷表明了《史記》中必然蘊含著對歷代人物的褒貶及其所架構的理想的政治體系和道德風范,使其形成了既有諷刺意味,又具含蓄委婉的特點?!度辶滞馐贰穼Α妒酚洝返睦^承形成了諷刺理念的共振。吳敬梓在對《儒林外史》寫作時,“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⑩。他借莊征君這一形象對科舉制度的黑暗進行了諷刺批判。書中敘述莊征君正要啟奏天子時,忽然“頭頂心里一點疼痛,著實難忍”,無法啟奏下去?;厝ズ?,“除下頭巾,見里面一個蝎子,莊征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這正說明了他本可以大用,但因有小人進讒,所以被黜。作者筆觸隱微曲折,對這一人物的塑造以及穿插的一些生動情節(jié),都達到了“婉而多諷”的高超境地,讓讀者感受到充滿矛盾與荒謬的表象背后蘊藏著的深刻社會文化內(nèi)涵。
《儒林外史》的諷刺手法極富變化,搖曳多姿,這些別出心裁的諷刺方式既承襲了《史記》的高超的刺譏藝術,也是吳敬梓獨特刺譏藝術的個性顯露。
其一,人物塑造具有類型化特點?!度辶滞馐贰吠ㄟ^對當時各種類型的知識分子言行的描寫,揭露和抨擊了封建社會末世的黑暗和弊端。這種人物類型化原則師承于史傳文學中的類傳形式,特別是受《史記》的影響。近代作家天生曾說“:《儒林外史》其源出于太史公諸傳。”?作家邵余福也說“:正如太史公作《史記》,至《貨殖傳》于筆發(fā)揮淋漓盡致。”?《儒林外史》取名為“儒林”,即明確了人物的類別“,機鋒所向,尤在士林”?。書中每幾個章回的集合就是寫某一特定類型的人物,如二至四回專寫科舉迷“二進”;四至八回寫劣紳與貪官“二嚴”;八至十五回寫假名士“二婁”和蓬來旬、楊執(zhí)中等。這種人物類型化方式即是對《史記》分門別類地為人物立傳方式的繼承與轉化。其人物塑造以類相從,諷刺意味也就在對比映襯之中顯露出來,這與《史記》的諷刺風格一脈相承。如《酷吏列傳》中通過比照、映襯,對漢初酷吏行為的諷刺已頗為深刻,但司馬遷卻另設《循吏列傳》,使“酷吏”與“循吏”構成鮮明對比,但這些“循吏”又皆非漢代所有,這就使得其諷刺意味不言而喻?!度辶滞馐贰芬舱窃谌宋镱愋徒M合的基礎上通過對比互映達到諷刺效果?!坝行钠G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依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這四類人物間的對照、映襯就促成了絕佳的諷刺效果。
其二,作品具有亦諧亦戚的諷刺風格?!妒酚洝泛汀度辶滞馐贰方杂袧庥舻南矂夥蘸捅瘎∫庾R。司馬遷善于把詼諧與悲愴融為一體,在《外戚世家》中,竇太后見到其弟喜極而泣,“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一個“助”字使原本悲戚的畫面頓時平添一股詼諧風趣的味道。林紓先生曾評:“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為笑。”?《儒林外史》將之轉化成“戚而能諧”的刺譏手法。吳敬梓透過喜劇性的外部效果,挖掘深植于內(nèi)的性格問題和社會造因,加深了悲劇的體驗。書中老秀才王玉輝鼓勵女兒殉夫自殺,女兒自殺后,他即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可女兒舉行公祭時,竟“轉覺傷心,辭了不肯來”。他終日想念女兒,看到白色的婦人便熱淚盈眶,令人為王玉輝的迂腐啞然失笑。這種亦諧亦戚的刺譏手法,不但將迂腐士人內(nèi)心深處的骯臟和隱痛一并揭露出來,另外還刻畫出吃人禮教對廣大儒生的毒害。周進、范進一生為科舉功名所累,一個科場偃蹇,倍感絕望,撞號板而大哭;一個科場僥幸,喜出望外,見報帖而瘋狂。兩人瘋狂的可笑行徑都來源于他們對功名富貴的癡迷,但同時也反映出科舉重厄下文人的辛酸悲苦,作者于謔語間隱藏著深沉的哀痛,這種悲喜交融、亦諧亦戚的諷刺手法是對《史記》筆法的發(fā)揚光大,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諷刺效果。
“中國小說是一種晚出的文體,它直接孕育于史傳?!?但是《儒林外史》畢竟不是史書,其更多地受到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制約,但在諷刺藝術方面較《史記》傳統(tǒng)筆法有著突破性發(fā)展。
其一,運用小說家筆法虛構性敘事 吳敬梓在繼承《史記》諷刺筆法的同時,對掌握的素材重新提煉創(chuàng)作,進行虛構性敘事。既讓真人真事做影子,卻又故意添造些枝節(jié),使之更典型、更具代表性。金和曾說此書所寫人物“或象形諧聲,或詞隱語,全書載筆,言皆有物,絕無鑿空而談者。若以雍乾間諸家文集繹而參稽之,往往十得八九”?。其中杜少卿為作者自況,莊紹光為其朋友程廷祚。作者將蝸居于科舉制度后的悲劇、丑惡的精神面貌大彰于世,諷喻辛辣、力透紙背。但他并沒有拘泥于《史記》正史中真人真事的寫法,而是完成了把生活素材轉化成藝術形象的典型化過程,這種思想傾向和創(chuàng)作方法既得益于前人傳統(tǒng),更是自身獨創(chuàng)性的體現(xiàn)。
其二,運用《史記》典故等合理想象?!度辶滞馐贰烦=Y合典故和傳抄舊聞,來增強小說的諷喻性。如婁煥文代主燒借卷一事,在《史記》(孟嘗君列傳)中便有類似情節(jié):“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卷而燒之?!笨梢钥闯鰠蔷磋鲗ζ綍r積貯的生活體驗和形象素材做了大量觀察和思考?!度辶滞馐贰愤€常對文學作品中一些經(jīng)典片段作參照和借寫,使同一典故在不同創(chuàng)作語境下相映成趣,更具諷刺效果。如二婁兄弟借《史記》中“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的典故來寬慰自己的失望心情,后楊執(zhí)中又借《史記》中名士之語答應到婁府上“為平原十日之飲”。這一唱一和都刻意以《史記》中四位名士公子自詡,卻體察不到自己與賢士的本質差異,又以魯編修的評論:“老世兄,似你等所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賢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過如此”來極盡諷刺之態(tài),將二婁的可笑行徑展露無遺。
其三,超越《史記》片段式人物塑造?!度辶滞馐贰分械娜宋锎蠖茧S故事而起訖,一事敘完隨之退場,即使偶爾出現(xiàn),也不占重要地位,如牛布衣的死正是牛玉圃表演的開始,這一點和《史記》正史傳記寫法迥異。傳記力求完整記錄人物的一生,而《儒林外史》則始終著眼于意味深長的精彩時刻,能夠恰如其分地反映社會多方面的生活面貌。吳敬梓對于一些由衷欽佩的正面人物著墨甚多,如杜少卿、莊紹光。尤其是“書中第一人”虞育德,娓娓道來“特為立傳”,采用的就是正史傳記的筆法記述人物。而對于熱衷功名富貴、醉心八股時文之人,吳敬梓則抓住極具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以一兩次典型的活動,來顯露他們的丑惡品質,甚至數(shù)人合傳,集中諷刺。吳敬梓將情節(jié)的安排都統(tǒng)攝在自己的意向之內(nèi),使情節(jié)服務于作品意圖的闡發(fā)。
綜上,吳敬梓繼承了司馬遷秉筆直書的史家傳統(tǒng),采用史傳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段和藝術方法書寫《儒林外史》,極盡諷刺之能事“,非深于《史記》筆法者未易此”?。而又憑借自己的知識積累和生活經(jīng)驗,不被史家所囿,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諷刺風格,將刺譏的藝術手法推向了一個新高峰。
① 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319頁。
② (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釋:《日知錄集釋》,世界書局印行中華民國二十年版,第50頁。
③⑧⑩?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75頁,第227頁,第178頁,第175頁。
④⑤ 陳汝衡:《吳敬梓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頁,第24頁。
⑦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8頁。
⑨?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15頁,第1973頁。
????? 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匯校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頁,第571頁,第687頁,第691頁,第29頁。
? 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72頁。
? 趙明正:《論〈史記〉的喜劇美》,《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46—49頁。
? 陳文新:《論〈儒林外史〉的寫意特征》,《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第2期,第110—118頁。
作 者:孫連云,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研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至兩晉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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