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競飛 (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 130032)
從永琪的《演喜起舞紀事》詩看清代前中期的文化建構
劉競飛 (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 130032)
清代的滿族宮廷樂舞,包納吸收了不同民族樂舞的不同藝術元素,其本身可謂是清代多民族文化交流匯通的杰出樣本。但在文學層面的表述上,這些不同的藝術要素,卻往往被按照儒家的思想模式重新組織,以使其能夠為統(tǒng)一的皇權服務。本文以乾隆第五子永琪的《演喜起舞紀事》詩為對象,來管窺清代前中期文化大一統(tǒng)的建構歷程。
永琪;喜起舞;文化建構
清初的滿族樂舞,因清本“起僻遠”,故“迎神祭天”,多“沿邊俗”。但隨著清朝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范圍的擴大以及政權的漸趨穩(wěn)固,這種情況漸亦發(fā)生了變化。先是有皇太極的定出師謁堂子拜天行禮樂制、元旦朝賀樂制,后又有多爾袞、順治帝的定“郊廟及社稷樂章”以及武舞、文舞之制,既又有康熙帝的厘正律呂樂調……伴隨著新朝禮樂制度的逐步建立,這些樂舞也漸漸改變了其“率緣遼舊”的風貌。一方面,民間的樂舞和宮廷的樂舞開始分流,而另一方面,這些樂舞的功能和意義也產(chǎn)生了變化。對于民間樂舞而言,其或許更多地保存了其娛情遣興的功能,而對于宮廷樂舞而言,其卻在政治權力的不斷推動之下,日益成為官方文化制度的一個部分。一方面,這些宮廷樂舞的表演形式變得更加的嚴格和程式化,而另一方面,對于這些樂舞進行“意義闡釋”的坐標亦發(fā)生了偏移。所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樂之為懿,覘國隆污”1,且不管這些樂舞在形式上是否仍保持著滿洲舊俗,至少在意義的闡釋上,這些樂舞已開始向著儒家的禮樂傳統(tǒng)靠攏。下文即以清高宗乾隆第五子愛新覺羅·永琪的《演喜起舞紀事》為例,來說明這種“意義闡釋”上的變化。
愛新覺羅·永琪,母珂里葉特氏,號藤琴居士2,又號筠亭,生于乾隆六年(1741)二月初七日,于乾隆三十年(1765)十一月封榮親王,薨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三月初八日,是乾隆皇帝最為寵愛的兒子之一。像清朝許多其他的皇子一樣,永琪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故年壽雖不永,但卻于“漢文、滿洲、蒙古語,馬、步、射及算法等事并皆嫻習”3。因為經(jīng)常在乾隆皇帝身邊隨侍,永琪得以目睹了清廷中發(fā)生的諸多事件。像哈什哈爾回眾的投誠、平定大小和卓的叛亂等,在永琪的詩中均有所反映,故其詩除了文學價值之外,亦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本文所選《演喜起舞紀事》詩,見于永琪傳世稿本詩集《凝瑞堂詩鈔》第六卷4,按集中編年,本詩當作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辛巳,作者時年二十一歲。其詩全文如下:
在昔有虞神圣主,德化苗民舞干羽。自來三千四百年,我朝受命基東土。削平僭亂一中外,制作禮樂新聽睹。于中大舞名喜起,一德明良義斯取。進退規(guī)矩中周旋,東西指揮嚴部伍。彩袖招搖雙鳳翔,檀板的皪一夔拊。浩蕩元知勛業(yè)隆,樸速更觀風氣古。我聞典樂尊六代,上紀《云》《英》下《濩》《武》。惟有翠媯稱盡善,神人以和百獸舞。自從末俗尚奇衺,垂手折腰爭媚嫵。巴歈漢氏已雜奏,皇帗周官寧復譜。圣朝靴矢垂巨制,重華而降誰比數(shù)。節(jié)彼八音行八風,和茲三事修六府。行看獻壽及元辰,億萬斯年受天祜。
喜起舞,本為滿族民間舞蹈之一種,隨著清朝政權的建立而走入宮廷,成為宴飲或慶典時常用的舞蹈。滿族民間之喜起舞,今日猶有遺存?!拔璧付嗍窃诩胰藲g聚時表演,均由自家人和親屬自行其樂,皆為兩人相對而舞,節(jié)奏多為中速”,“動作時快時緩”,“快慢相合”,“生動活潑,風趣逗人”5。從“風趣逗人”這點來看,民間的喜起舞還是保持了其原初的娛樂特色的。而相較于民間的喜起舞,宮廷中的喜起舞則要莊重和復雜得多?!稓J定大清會典》卷五十七《燕禮》曾記宮廷中演喜起舞之過程:“……進酒大臣出加補服,入席坐,乃進饌。中和清樂奏《萬象清寧》之章。尚膳承旨分賜食品于各席遍,樂止。笳吹作奏畢,慶隆舞進,舞揚烈舞畢,隊舞大臣進殿中舞喜起舞……隊舞退,朝鮮國俳進,百技以次并作……”6其演出程序之嚴格,可謂與民間迥異。而與異國之技同演,多少又有些宣示皇權的味道。受到種種程式限制的喜起舞,與其說是一種藝術,還不如說是變成了一種“王化”的宣傳品。
既然藝術已經(jīng)被政治化,它的民族特征便已不再是第一重要的了。永琪的詩,便也從一種政治化了的禮樂觀寫起。
“在昔有虞神圣主,德化苗民舞干羽。自來三千四百年,我朝受命基東土。削平僭亂一中外,制作禮樂新聽睹?!庇杏菔?,即舜帝?!渡袝ご笥碇儭罚骸耙尜澯谟碓唬骸┑聞犹?,無遠弗屆……’……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敝茦肺柚康?,不是為了滿足大眾的娛樂要求,而是為了“德化”萬民,永琪一開始便將舞與政治聯(lián)系在了一起。其下又寫“喜起舞”名字之含義:“于中大舞名喜起,一德明良義斯取。”《尚書·益稷》:“(舜)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笔侵^喜起之歌。明良,明指君主,良指賢臣。《尚書·益稷》:“(皋陶)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惫士芍财鹞柚?,乃是取君臣協(xié)和,一心同德以治天下之意?!痘食墨I通考》卷一百二十五記喜起舞的演出方式:“喜起舞大臣十有八人,朝服,由殿左門入詣正中跪,三叩,興,退立于左,循歌聲按對起舞,每對舞畢,行三叩禮。”7演舞者為大臣,正應題中君臣之意。
其下“進退規(guī)矩中周旋,東西指揮嚴部伍。彩袖招搖雙鳳翔,檀板的皪一夔拊?!笔敲鑼懴财鹞柩莩鲋畧鼍?。喜起舞本屬隊舞,故言“嚴部伍”。的皪,形容色彩的光明鮮亮。夔拊,語出《尚書》?!渡袝に吹洹罚骸暗墼唬骸?,命汝典樂,教胄子……?!唬骸?!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鞭?,即拊石之意。
下面“我聞典樂尊六代”幾句,是陳述作者的禮樂觀?!对啤贰队ⅰ贰稙C》《武》,皆古樂之名。《玉?!肪硪话偃骸啊吨芏Y·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ⅲ捍酥芩媪畼??!?又《毛詩李黃集解》卷三十八:“昔者黃帝作《咸池》,顓頊作《六莖》,帝嚳作《五英》,堯作《大章》,舜作《韶》,禹作《夏》,湯作《濩》,武王作《武》,周公作《象勺》,皆是舞也?!?翠媯,本為川名,因傳說舜(一說是堯,一說是黃帝)曾于此受大魚所獻之書,故這里用來代指舜帝?!吧袢艘院桶佾F舞”,用的仍是上文所引的《尚書·舜典》之意?!白詮哪┧咨衅嫘~,垂手折腰爭媚嫵?!彼^“末俗”,說的乃是一種和傳統(tǒng)的禮樂觀相悖的舞蹈。奇衺,不正也。不正在什么地方呢?主要還是在“爭媚嫵”。講求技巧及美感,本是舞蹈作為藝術發(fā)展的必然方向,但永琪卻是反對這種傾向的。而其反對的理由,顯然亦不僅僅是因為“樸速”能“觀風氣古”,更重要的,乃是因為這種“爭媚嫵”的舞蹈已經(jīng)脫離了教化管控的軌跡?!鞍蜌Q漢氏已雜奏,皇帗周官寧復譜。”巴歈,指巴渝兩地的歌舞。《鹽鐵論·刺權》:“陪臣之權也,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衛(wèi),輿服僣于王公,宮室溢于制度……中山素女,撫流徵于堂上,鳴鼓巴歈,作于堂下。”10可見巴歈雜奏,正是禮崩樂頹的表現(xiàn)。帗,本是帛制成的舞具,這里亦是指古代的樂舞。《周禮·春官·樂師》:“凡舞,有帗舞,有羽舞?!奔热话蜌Q之歌舞代表著變風之作,那么,又有誰能恢復圣教呢?“圣朝靴矢垂巨制,重華而降誰比數(shù)?!蹦軌蚧謴褪ト硕Y樂之教的,自然只有我大清朝了!重華,還是指舜。以下直至末尾的文字,皆屬于“頌”,是宮廷詩中常見的內容。八音和八風同意,皆是指樂音。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春秋左傳中》:“古者八音謂之八風。襄二十九年傳:‘五聲和,八風平?!^八音克諧也?!比铝Z同樣出于《尚書》?!渡袝ご笥碇儭罚骸暗仄教斐桑略手?,萬世永賴。”孔穎達疏:“府者,藏財之處;六者,貨財所聚,故稱六府?!庇质瑁骸罢碇?,利民之用,厚民之生,此三事惟當諧和之?!薄蹲髠鳌の墓吣辍罚骸傲拢^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痹剑戳汲?。祜,本意指福。受到上天的眷顧賜福,千秋萬世永?;鶚I(yè),恐怕是每個封建皇朝都會有的夢想了。
永琪的這首詩,從藝術上來說,并不是其最佳的作品。但是從文化史的角度而言,其卻是頗具意義的。喜起舞,本是滿族的民族舞蹈,但在本詩中,永琪卻依據(jù)漢族儒家的禮樂思想對其進行了重新闡釋。本詩的一開始,便將喜起舞納入到了儒家的“樂統(tǒng)”當中,這在抬高了喜起舞地位的同時,亦為清朝皇帝的統(tǒng)治尋找到了合法性。清代皇帝所繼承的,乃是自唐堯虞舜時代便已奠定的文化傳統(tǒng)。而“喜起”之名,正如上文所述,亦是出自于儒家的經(jīng)典。在整個行文當中,永琪不斷地使用各種儒家的典故和政教術語,這在很大程度上消彌了喜起舞的民族異質性。雖然按照清朝統(tǒng)治者的本意,演所謂世德、揚烈、喜起諸舞的意義,乃在于使后世子孫不忘自己祖先的創(chuàng)業(yè)之功,但事實上,一旦當這些樂舞面對了政治,其特異性就不得不受到壓制。過分地強調民族特質,顯然會威脅到皇朝的統(tǒng)治。而無論是政治合法性的取得,還是文化合理性的闡釋,同樣都要依靠一種話語。雖然在藝術形式上,滿洲樂舞與漢地樂舞各有所長,難分軒輊,但在政治、文化話語的運用上,中原無疑占有優(yōu)勢。于是,采用漢人的禮樂觀念來對滿族樂舞進行意義闡釋,似乎便成了一個既簡單而又便利的“自然”。政治的統(tǒng)一,必然帶來政治話語的進一步抽象,因為只有抽象,才能在更高的層面上消解不同文化的分歧。永琪的這首詩,在進行“文化抽象”的意義上,其實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范本。將滿族舊有的舞蹈傳統(tǒng)納入到傳統(tǒng)儒家的禮樂傳統(tǒng)中去,這當然可以作為“滿族儒化”或“滿族漢化”的證據(jù),但在深層次上,推動永琪這樣做的,其實仍然還是所謂的“政治權力”。無論是漢族樂舞、滿族樂舞,抑或是朝鮮國的俳戲、百技,都必須遵從皇朝的君與臣的權力結構,這一點,才是所有事實的最根本。
注釋:
1.參趙爾巽等.清史稿·樂志[M].中華書局,1977:2731-2740.
2.樸趾源.熱河日記[M].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130.
3.《欽定古今儲貳金鑒》乾隆四十八年上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永琪.凝碧堂詩鈔[M]//清代詩文集匯編39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04.
5.李瑞林,戰(zhàn)肅容.滿族民間舞蹈概述[J].樂府新聲,1989(3):39.
6.(清)允祹等.欽定大清會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五十七.
7.(清)張廷玉等.皇朝文獻通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百二十五.
8.(宋)王應麟.玉海[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百三.
9.佚名.毛詩李黃集解[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三十八.
10.(漢)桓寬.鹽鐵論·刺權[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三.
劉競飛,男(1976- ),吉林省長春市人,博士,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及文論。
吉林省社科項目“清代滿族皇室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2013BS104);長春師范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清代滿族皇室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長師院社科合字[2012]0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