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我的草木之心

林宗龍

“尋找家園”是所有人永恒的哲學命題，它是地理的，身體的……更是精神上的存在主義追問，隱匿著時空的密碼和萬物的秘密。面對時空和萬物，黃小培好似長著一雙嗅覺靈敏的觸須，因而他的詩，能夠在平靜的呼吸中，流淌出某種內(nèi)在而有力的震動和鳴響，彌漫著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鏡頭里不動聲色的氛圍美學，虛無而易感，好像就在你身邊，卻不見蹤跡，但“它”確實存在著，并且很重要地存在著，與每個個體的命運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是緊密相連。

而黃小培恰巧抓住了那一刻令人心“碎”的瞬間，那是獨屬于他靈魂內(nèi)部顯微鏡式的生動演繹，卻有著所有人面對自然面對自我普遍的生命叩響，那是一顆草木之心底下散發(fā)著光和熱——萬物皆我的情懷，那是他的“家園”，有山，有水，有光陰一般的美德。

《在白龜山水庫》詩中，黃小培完成了一次桃花源式的精神擺渡，“把自己安置在安穩(wěn)的中心”，在一個永恒而合理的平衡點，“認真戀愛。成家。生兒育女/從易逝的事物中找出這些小理小想”，這是世俗生活之上的隱士情懷，在微小的平方里，尋找更為遼闊的次元。如果說這首詩在訴說大多數(shù)普通人對于烏托邦最平常也最簡單化的想象，那么在《漫步汝河灘》《和夏漢、森子、高春林游鳳凰山》《紅石山》等詩中，則看到了黃小培對自我的一種“在路上”的精神回歸，那是英國詩人蘭德式“我熱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的與世無爭的超脫之境。

面對自然，黃小培同樣是謙卑的，忘我的，真實的，甚至是毫無保留的。因而，他的柔軟能夠輕易地滲透到萬物的內(nèi)部，從而具備了將萬物最本真的柔軟喚醒的能力?！扒G花跑向遍野，噴出藍紫色的/薄霧，讓紅石山輕盈地越過一陣微風”，“我突然想到了油菜花，它的廣闊/的動蕩，讓山頭有了平緩傾斜的走勢”，這些蒙太奇式的情景置換，虛實之間，充滿了力學的畫面感外，還流露出一股不可言說的神秘氣息。

對于每一個詩人來說，“氣息”就是他詩歌里所呈現(xiàn)出的“氣質(zhì)”。無疑，黃小培語詞之間那宛若“空氣中有著早些天的雨水”的氣息，構(gòu)造了他詩歌里“萬物皆我，我即萬物”的美學氣質(zhì)。因而，你就不難奇怪，任何的一個簡單的或者陳詞濫調(diào)的意象，都能成為他構(gòu)建自我尋找家園的魔術(shù)匣子。他不是魔術(shù)師，卻能夠像魔術(shù)師一樣用簡單的道具制造出一場巨大的漩渦。

“除了我，就是無邊無際的麥田/風吹麥浪，心朝向虛無/雖然并不能倒空一切/當個體與集體主義對立/只用滲透一丁點孤獨就足以/和整個人類為敵/和偉大的遼闊比起來/一個人更像是天地之間的一處接縫”，他寫“風吹麥浪”，并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感覺描述，而是將人類普遍的的虛無感和孤獨感，置身在意象之間的微小而緊密的連接之中，因而有了更為具象的隱喻，更為可感的象征，形成一種充滿張力的動態(tài)的詩意美學。

“雪還很小。罕見。萬物的本色/交給想象中的白蝴蝶/跟隨它的小眉山偶遇小感小冒/我也在下雪/我和植物把握同樣釋重的呼吸/替還未獲得果實的人/接受純潔。越濃就越苦/”，他寫“雪”，并不是簡單地借物抒懷，而是一種身體力行的在場感寫作，雪仿佛不是外物，而是他體內(nèi)一種有思想的活質(zhì)，會像人一樣呼吸和說話，甚至有著比人更為敏銳的感知能力，這時的“雪”早就被“人化”被“神化”了，變成精神的物象和符號。

“一些風景終于敗退下來，像退潮/流逝者帶走浮云/……又是浮云。我越來越記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了/常常是一顆心：空空/行走并遺忘/晴朗的天空下，掠過信鴿的/喘息，一根羽毛飄著飄著/就不見了。我在想/把收到的信沿原路退回去，能不能找回愛人和童年/那么多年，光線從窗子流進來/又流出去，我都沒試圖做些什么”，在《高腳杯》中，他把這個普通的容器塑造得像一個龐大的時間機器，任何的事物在里頭空空地出現(xiàn)，空空地行走，然后空空地消失，抑或者這個普通的容器，就是他內(nèi)心的器物，像沙漏一般，嘗試著去裝那些出現(xiàn)在身邊的事物，卻像沙子一樣不停地在流走，這是何等的虛無和荒涼?？梢哉f，黃小培具備了嫻熟的將普通意象精神化的能力，情與思總能巧妙地融入在意象里，讓意象本身具有多義性和生命力。他總是能夠用一種很平靜的方式，在揭示和接近存在的本質(zhì)。

在當下要么直白無味要么混亂晦澀的兩極化詩歌寫作生態(tài)中，黃小培“及物走心”的寫作姿態(tài)，就像十月桂花的清香，或者是湖水在夜晚的微瀾，給人明麗之感。他的詩，漸成風格和氣象，有著他自己的情欲和溫度，自然而然，就像萬物的原色，沒有過多刻意的渲染，隨著日出日落變化著光澤。他的氣息和語調(diào)，如同他詩里常常觸及到的那些虛空一樣，總是不緊不慢，該來的時候來，該省略的地方省略。一個優(yōu)秀的詩者，是懂得將一個詞語如何安放在一個合適的盒子里。無疑，黃小培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