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道教化

何勇強

摘 要：盛唐時期浙江文學有三個亮點：第一是產(chǎn)生了賀知章這樣開啟時代風氣的文學人物；第二是漫游文學的興盛，李白、杜甫、孟浩然等著名詩人紛紛入浙漫游；第三是道教文學的興盛，如司馬承禎、吳筠等職業(yè)道士入浙修煉，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賀知章代表了盛唐時期浙江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后出家為道；司馬承禎是盛唐時期居住在浙江的一代宗教領(lǐng)袖；李白、孟浩然也是仙道信仰者。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這三大亮點，都體現(xiàn)著道教文化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盛唐；浙江；文學；道教

盛唐時期浙江文學有三個亮點：第一是產(chǎn)生了賀知章這樣開啟時代風氣的文學人物，第二是漫游文學的興盛，第三是道教文學的興盛。無論哪一點，都與道教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下面試從這三方面分析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道教化特點。

一、開時代風氣的賀知章

盛唐時期浙江文學家，最著名者莫過賀知章。賀知章（公元659年—744年），字季真，越州永興人，晚年自號“四明狂客”，又號“秘書外監(jiān)”。唐武后證圣元年（695）登進士第。曾任秘書監(jiān)，故后人又稱為“賀秘監(jiān)”。

賀知章與張若虛、張旭和包融并稱“吳中四士”。這些人中，自以賀知章詩名最著。他的作品《詠柳》、《回鄉(xiāng)偶書》膾炙人口，為千古傳誦之作。

賀知章現(xiàn)存作品不多，但題材十分廣泛，如邊塞詩有《送人之軍》：

常經(jīng)絕脈塞，復見斷腸流。送子成今別，令人起昔愁。

隴云晴半雨，邊草夏先秋。萬里長城寄，無貽漢國懮。

寫人送子從軍的場面。又如田園詩《題袁氏別業(yè)[一作偶游主人園]》：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

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寫宮怨詩則有《望人家桃李花》：

山源夜雨度仙家，朝發(fā)東園桃李花。桃花紅兮李花白，照灼城隅復南陌。

南陌青樓十二重，春風桃李為誰容。棄置千金輕不顧，踟躕五馬謝相逢。

徒言南國容華晚，遂嘆西家飄落遠。的皪長奉明光殿，氛氳半入披香苑。

苑中珍木元自奇，黃金作葉白銀枝。千年萬歲不凋落，還將桃李更相宜。

桃李從來露井傍，成蹊結(jié)影矜艷陽。莫道春花不可樹，會持仙實薦君王。

又有江南民歌風味的作品如《采蓮曲》：

稽山罷霧郁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盡，別有中流采芰荷。

盛唐之時，是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極盛時代，詩人之著名者，無如李白、杜甫，詩派之盛者莫如邊塞、田園。賀知章是盛唐早期詩人，曾是李杜仰慕崇拜的偶像。李白有多篇詩作贊譽或追憶賀知章，有《對酒羽憶賀監(jiān)》二首，其一云：“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倍鸥τ小讹嬛邪讼筛琛?，將賀知章列為八仙第一，詩中描寫賀知章的醉態(tài)：“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賀知章雖非田園或邊塞一派詩人，但其詩作于邊塞、田園的題材皆有涉獵，他在詩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才華與氣質(zhì)，已是盛唐氣象，故有論者將他與陳子昂一并視為初唐詩歌向盛唐轉(zhuǎn)變的兩位重要人物，陳子昂之功在“破”，賀知章之功在“立”，對盛唐詩歌的發(fā)展起到了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示范和引導作用。

當然，賀知章畢竟只是靠幾首杰作揚名后世，但傳世作品不多，今存《全唐詩》者不過19首；而且，他本身不是某一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更不是盛唐詩歌的巔峰，即在浙江文學史上，他也只是一顆耀眼的明星，而非一個輝煌時代的代表。

賀知章晚年更是出家為道士?！杜f唐書》本傳云：“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仍舍本鄉(xiāng)宅為觀。上許之，仍拜其子典設(shè)郎曾為會稽郡司馬，仍令侍養(yǎng)。御制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咸就執(zhí)別”?！斑渥釉訛闀に抉R，賜緋魚，使侍養(yǎng)，幼子亦聽為道士?！敝撂泼C宗時，以賀知章侍讀之舊，乾元元年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崑崗之良玉。故飛名仙省，侍講龍樓，常靜默以養(yǎng)閑，因談諧而諷諫。以暮齒辭祿，再見款誠，愿追二老之蹤，克遂四明之客。允恊初志，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衣而長往。丹壑非昔，人琴兩亡，惟舊之懷，有深追悼，宜加縟禮，式展哀榮?？少浂Y部尚書?！?/p>

唐人崇道，玄宗時尤盛。賀知章久受這種道教文化的熏陶，加之生性曠達，其詩作處處展現(xiàn)了對自然天真的追求，杜甫稱之為仙，良有以也。晚年歸隱入道，宜得其所。

二、漫游文學的興盛

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另一亮點是當時著名文人漫游浙江，寫下了大量有關(guān)浙江的詩作。唐代著名詩人入浙，早期有宋之問，他曾貶官越州，作越州詩作“流布京師，人人傳諷”。其過杭州時作五言長律《靈隱寺》尤稱名篇，其中“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句，對仗工穩(wěn)，境界開闊，是歷來為人傳誦的名句。而至盛唐，入浙詩人更多。盛唐兩大詩人李白、杜甫皆曾漫游浙江，而多次入浙并留下大量詩篇的則是李白、孟浩然。

李白、孟浩然入浙漫游與創(chuàng)作，也與道教密切相關(guān)。

李白多次入浙，一是留戀于浙江的山水風光，二是傾慕六朝名士的風流事跡；然而，更重要的，恐怕是他的仙道信仰。天臺山是道教勝地。誠如孫綽《游天臺山賦》序中所言：“天臺山者，蓋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則有方丈、蓬萊，登陸則有四明、天臺。皆玄圣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天臺山又有劉晨、阮肇的傳說，也是唐代文學作品中經(jīng)久不衰的題材。李白是個道教信徒，他一生漫游名山大川，并將之稱為“仙游”，“十五好游仙，仙游未曾歇”。（《感興》八首之五）李白游浙，他的宗教目的十分明顯，如其《天臺曉望》所言：

天臺鄰四明，華頂高百越。門標赤城霞，樓棲滄島月。

憑高登遠覽，直下見溟渤。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

風潮爭洶涌，神怪何翕忽。觀奇跡無倪，好道心不歇。endprint

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

“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寫其服食丹藥，“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則表達了他羽化成仙的愿望。

李白寫浙之詩，最有名者當數(shù)《夢游天姥吟留別》：

?？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此詩并不作于浙江，但稱之為“夢游”。詩中寫神仙世界是“夢”，但李白此前曾有游浙經(jīng)歷，因此對天姥山的描寫，“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淥水蕩漾清猿啼”，“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等句，卻是寫實?！秹粲翁炖岩髁魟e》不但是唐詩中名篇，更是描寫浙江寫景詩作中的千古絕唱。而詩中所展示的意象，瀛洲、金銀臺、霓衣風馬、虎鼓、白鹿等等，全是道教的；詩中所顯示出來的思想，也是道教的。

孟浩然入浙詩作，自以《宿建德江》最有名，“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寫淡淡的秋夜江景，寫淡淡的羈旅鄉(xiāng)愁，自然天成，是唐詩五絕中的佳作。

孟浩然也是道教信徒，他的入浙之旅也帶著追尋道教仙跡的目的。如其《宿天臺桐柏觀》：“紛吾遠游意，樂彼長生道?！庇秩纭都奶炫_道士》：“海上求仙客，三山望幾時。焚香宿華頂，裛露采靈芝。屢躡莓苔滑，將尋汗漫期。倘因松子去，長與世人辭?！?/p>

不但李白、孟浩然是道教信徒，稍早于他們?nèi)胝愕乃沃畣栆彩堑篱T中人，他在浙詩作《游禹穴回出若邪》時以煉藥、仙翁、鶴等入詩，道教的意味十分濃厚。末云“歸舟何慮晚，日暮使樵風”，更是充滿歸隱之思。

三、道士詩人司馬承禎與吳筠。

盛唐時期浙江道教文學的代表文物是司馬承禎與吳筠。從籍貫上講，司馬承禎與吳筠都不是浙江人，但他們最后都選擇在浙江臺州傳道修煉。他們的文學成就固不如上述賀、李諸公，但也自成一家。尤其是吳筠，他所創(chuàng)作的《游仙詩二十四首》、《步虛詞》，相像豐富，氣象萬千，筆調(diào)雄奇而略顯夸張，很有浪漫主義的特色。如其《游仙詩》之五云：

怡神在靈府，皎皎含清澄。

仙經(jīng)不吾欺，輕舉信有徵。

疇昔希道念，而今果天矜。

豈非陰功著，乃致白日升。

焉用過洞府，吾其越朱陵。

表現(xiàn)出吳筠對道教的執(zhí)著信仰。

四、結(jié)論

以上便是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三個亮點，較之隋及唐初，這一時期浙江文學在以下兩方面出現(xiàn)明顯變化：

第一，在地域上，在隋及唐初，浙江的文學人物數(shù)量不多，且地域分布零星而分散，沒形成一個文學中心。當時浙江文學之士，著名者有陳叔達、虞世南、褚亮、許敬宗、駱賓王等人。陳叔達是吳興長城人，虞世南是越州余姚人，褚亮是杭州錢塘人，許敬宗是杭州新城人，駱賓王是婺州義烏人，來自浙江各地。而到盛唐，越、臺二州成為浙江的文學中心。當時浙江本土作家中，賀知章、賀朝、萬齊融皆是越州人。其他作家來浙，其漫游與創(chuàng)作重心也是在越、臺二州，以至今人有浙東唐詩之路的說法。至于道教文學，天臺山是道教名山，司馬承禎與吳筠皆居臺州。

第二，在文化上，在隋及唐初，儒家思想是當時浙江文學界的主流思想。虞世南與駱賓王是當時浙江文學界的代表人物。他們在其文學作品中都表現(xiàn)出較強的儒家思想傾向。虞世南以書法聞名后世，同時也是一個很純粹的儒臣。據(jù)《舊唐書》記載，“太宗重其博識，每機務(wù)之隙，引之談?wù)?，共觀經(jīng)史。世南雖容貌儒懦，若不勝衣，而志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必存規(guī)諷，多所補益?！碧铺谠鴮θ苏f：“朕因暇日與虞世南商略古今，有一言之失，未嘗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理?！庇菔滥先ナ篮?，唐太宗曾手敕魏王李泰，說：“虞世南於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人倫準的。吾有小失，必犯顏而諫之。今其云亡，石渠、東觀之中，無復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據(jù)說，唐太宗曾作宮體詩，使人和之。虞世南說：“圣作誠工，然體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詩一傳，天下風靡。不敢奉詔。”最后，唐太宗只好說：“朕試卿耳！”唐太宗曾稱虞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詞，五曰書翰。駱賓王出身寒微，一生經(jīng)歷坎坷，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體現(xiàn)出明顯儒家特點。他在《上瑕丘韋明府啟》一文中說：“某緯蕭末品，拾艾幽人。寓跡雩壇，挹危直之秘說；托根磬渚，戢戰(zhàn)勝之良圖。幸以奉訓趨庭，束情田於理窟；從師負笈，私默識於書林?！标悷洉x注云：篇中所云“從師負笈”，則臨海之學問，亦得于齊魯者為多。可見駱賓王從小接受儒家正統(tǒng)教育。他在《上瑕丘韋明府啟》中還說：“思魯國之執(zhí)鞭，蹈孔圣之余志?！瘪樫e王曾在一另一篇文章中贊美螢火蟲的品格：“應(yīng)節(jié)不愆，信也；與物不競，仁也；逢昏不昧，智也；避日不明，義也；臨危不懼，勇也?！笨梢娖涑缟泄?jié)操。后武則天篡唐，駱賓王參加徐敬業(yè)的討武之戰(zhàn)，恐怕也與他這種思想傾向有關(guān)。

這一時期浙江文學體現(xiàn)出儒家文化特色，究其原因，恐怕與當時整個中國的文化背景有關(guān)。當時的中國結(jié)束數(shù)百年亂世，重歸一統(tǒng)，統(tǒng)治者重視思想統(tǒng)一與文化建設(shè)，儒家文化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孔穎達整理儒家經(jīng)典，并以國家力量推行于世，便是當時文化統(tǒng)一與儒術(shù)重振的體現(xiàn)。

但到盛唐以后，道家文化取代儒家文化成為浙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文化。上文所述盛唐時期浙江文學的三大亮點，產(chǎn)生了賀知章這樣開啟時代風氣的文學人物，漫游文學的興盛，道教文學的興盛，無論哪一點，都體現(xiàn)著道教文化的影響。宋人葉廷珪所著類書《海錄碎事》及元人所編《仙鑒傳》將司馬承禎、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盧藏用、王適、畢構(gòu)、宋之問、陳子昂號為“仙宗十友”。這十人中，有五人與浙江有密切的聯(lián)系。賀知章本身即是浙人，代表了盛唐時期浙江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司馬承禎是盛唐時期居住在浙江的一代宗教領(lǐng)袖，他本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是成就卓著；宋之問、李白、孟浩然則是這一時期入浙作家的代表，他們同樣也是仙道信仰者。因此，這一時期堪稱為浙江文學的道家時期。

參考文獻：

[1]湯軍、李軍《賀知章詩歌對唐詩發(fā)展的導引作用與示范意義》，《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

[2]《舊唐書》卷190《賀知章傳》。

[3]《新唐書》卷196《賀知章傳》。

[4]《舊唐書》卷190《賀知章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