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組詩]

雪馬

外 婆

我見到外婆的時候

外婆就已經(jīng)躺在床上

外婆躺著說話

外婆躺著呼吸

外婆躺著拉屎

外婆躺著吃飯

外婆躺著給予她的

孫子和外孫關愛

外婆躺著任親人們

侍弄她的殘年

外婆躺著望窗外

從黑漸白再由白染黑

外婆躺著聽世界

在咳嗽中走近又走遠

外婆躺著咳咳著躺

一躺就咳了十年

有時咳痰

有時咯血

有時咳不出

任何東西

外婆總是沒日沒夜地咳

想把疼痛和寂寞

一起咳碎

想把那顆破碎的心

咳出來

再發(fā)芽開花

讓天堂的外公再來采摘

然而，外婆她

到死都躺在床上

沒把癆病咳碎掉

1993年，八十歲

生日的前一天

外婆提前結束了咳嗽

結束了她小屋內

被她咳得紛亂的

光明與黑暗

結束了親人們的

牽掛和憂傷

減法運算

我的一生

不得不在做減法運算

首先減掉幼稚、天真

然后減掉童心

再減掉無知，減掉憤怒

減掉狂妄，減掉疼痛

減掉快樂、悲傷

減掉身體內的寂寞

減掉腦袋里的幻想

減掉思維和細胞活動

減掉親人和仇人

減到地下繼續(xù)減

首先減掉光明和喧鬧

再減皮減肉

減掉一身殼

減到白蟻對白骨

天黑下來

天黑下來

一些事物的輪廓

模糊起來

隱在暗處的生物

凸露出來

有的飛翔 有的鳴叫

它們的一生

吃著黑長大

裹著黑死去

山遠了 樹遠了

遠在遠處的燈火

漸次扭亮

河水在流

一條河流

趁夜色恍惚

逃離了鄉(xiāng)愁

在去城里的路上

被一縷月光攔截

盤問它的身份

群山在身后

一步步撤退

留下一路嘆息

水里的魚

耐不住寂寞

紛紛出水

托風去打探

雨的下落

兩岸的猿聲

來不及啼

就被黎明出賣

水在河里流

流不出音信

空流一宿

鄉(xiāng)村的風

從池塘那邊

吹過來的風

徐徐吹拂著我

吹散血液里的燥氣

吹醒細胞里的睡眠

那一刻，我以為

我可以忘山忘水

忘天忘地

忘卻塵世的累

一只鴨子

一群母雞

在我腳邊嘰嘰喳喳

團團打著轉

它們懷念

即將上餐桌的同伴

不能出聲相喚

今夜元宵在即

明晨村人離巢

多少愁緒

在花間葉叢

沙沙作響

無人去翻譯

情 事

湘江的情事

去沿江風光里蔓延

一步一對鴛鴦

三步成了冤家

草地里的沙礫

剛從河里打撈

又來岸上糾結

江上的輪船

哼著一曲小調

已過了一橋

而橋上的汽車

一步一回頭

戀戀不舍

橘子洲的風景

我學著杜甫踱步

到江閣上苦吟：

我曾放縱過一段流水

放不下隔岸觀水的你

穿過一座城市去見一個人

我們穿過一座城市

去見一個人

那人已在黃昏里

等了一下午

燈光暗淡 人群已散

茶館窗外

雪下了一夜

我們坐在那里

不著一語

出門見雪

白的點 白的斑

白茫茫的世界

樹在長

樹在往上長

長出了肉，長出了骨

長出綠毛

樹在往下長

往肉里長，往骨里長

長出白須

樹不停地長

往生里長

往死里長

從土地的臨界面

往里往外

把自己給長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