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
漂流瓶[七章]
古銅
杜鵑鳥從前世蘇醒過來的時候,我把春天搬到陽臺。
在太陽和地球之間,人,穿過鳥類和植物的縫隙。
不會飛,也不生根發(fā)芽。
只在時間里搖晃。
從古老的洞穴里走出,躲進另一個洞穴。
現(xiàn)代化,并不是真正的現(xiàn)代化。城市里,太多洞穴。
這個象征并不新鮮。
身體躲進去,心卻永遠在流浪。
人們所說的蝸居,就是一個個小小的隔離區(qū)。
那搖晃的巢穴,懸掛于城市一角。關(guān)上門,就成為另外一顆星球。
懸空,可以指命運。
懸空,也可以指心靈。
離家夠遠,夠久,也可以說懸空。
萬有引力是上帝給肉體專用的鎮(zhèn)靜劑,暗示從此應(yīng)該腳踏實地,寧靜致遠。
歸宿和剝離是同一輛車的兩個輪子,它讓生命綻放和飄落。
所以面對生離死別,可以波瀾不驚。
但陽臺,可以做一個臨時產(chǎn)房。
一些事物在這里分娩,我給一些種子澆水、施肥、除蟲。
但省略身份,不當爸爸或者媽媽。
它們在田野上有好聽的名字:辣椒、西瓜、向日葵、紅薯、番茄。
它們都長著兩張臉:一張代表它們自己;另一張,我讓它們代表遠方的親人。
掏出睡眠不足的居住區(qū),掏出惺忪的樓宇,掏出異鄉(xiāng)人的抱怨和抱怨的異鄉(xiāng)人。
掏出面包攤。
太陽,跳出海面的一只滾燙的煎雞蛋。
這是重復的黎明。
充滿了被復制的車水馬龍。
更多的人來到這座城市,就有更多的陌生蔓延。
一些情緒像流感一樣傳播。
一些被復制的生活方式,被復制的幸福感,被復制的思想。
Thermodynamic Analysis of Supercritical Working Fluid Brayton Cycle ZHENG Kaiyun(42)
螞蟥一樣,游走成一座城市的理念,用它的潛規(guī)則,吸走人們的血液、血性。
晨光開始蔓延,數(shù)字沿著晨光泛濫。
親情,成就,尊嚴,甚至身份,都隱藏到一些數(shù)字里。
有人被數(shù)字吹成氣球,就有人被數(shù)字壓成餅干。
數(shù)字是金碧輝煌的王宮,也是微不足道的灰塵。
當人們在數(shù)字的海洋里乘風破浪的時候,并不知道已經(jīng)被數(shù)字俘虜、囚禁。
就像馴服的坐騎,當人們在迷離的光芒之際眩暈的時候,它也反過來騎在人們頭上。
我放下所有數(shù)字,想把今天的太陽當成新的。
但那些幸福和憂傷已經(jīng)很舊了,包括這個重復的黎明。
——從鳥開始鳴叫,那些被掏出來的,昨日已經(jīng)被這樣掏出來過。
當鬧鐘響起來,就意味著起床,吃飯,上班。
——我的一天又開始啦。
我們笑過那個刻舟求劍的古人,卻常常溫習他的功課。
我們在流動的載體上面,記錄自己的思想,記錄珍貴的、刻骨銘心的事物。
如在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上寫下親人的名字,然后遠走他鄉(xiāng)。
如在潺潺流水上寫下愛情。
如在流云上寫下火、祖國、母親。
甚至在三千里外,對著一只蜉蝣,寫下自己的墓志銘,并畫出靈魂的素描。
多年后,我們在寫下記號的地方,不倦地打撈。
卻并沒有意識到,這,僅僅是徒勞。
一行白鷺,躥入烈焰熊熊的晚霞。
火和血,把藍天染得這么美。
一架飛機失蹤,接二連三的飛機墜毀。
有誰看見星星的眼淚?
地震的消息,從魯?shù)閭鱽怼?/p>
誰的靈魂將從此解脫人世的苦難?
叫浣熊、威亞遜、麥德姆、夏浪的熱帶氣旋相繼過去。
娜基莉跳著胡旋日夜兼程,正在趕來。
在一場場天災(zāi)人禍之間,有一個寧靜祥和的黃昏。
人間旖旎。
剛從腳手架下來的工人給遠方老家打著電話。
地鐵站涌出一群群五顏六色的人。
情侶們?nèi)思s黃昏后,從柳樹下,從紫色的木槿花下,雙雙攜手步入咖啡館,進入電影院。
當廣場上放起舒緩的音樂,越來越多的人會集過來,翩翩跳起健身舞。
孩子們追逐著,熒光棒在閃,回旋鏢在飛,快樂在蕩漾。
人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幸存者。
上帝用最后一朵潔白的云擦拭藍天的傷痕。
珍貴的事物,被人們撿起,捧著不放。
我懷著感恩的心情,走在清涼的晚風中,給燈火深處的樓群投去深深的一瞥。
穿著黑衣的夜色,像溫柔的母親,正輕輕俯下身來。
又一次敞開懷抱,擁抱人間。
我的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一葉落。
知天下秋。
我飄浮日久,未曾把根扎下。
生我的人,已得到地母的厚愛。
經(jīng)年。
一些隱秘的痛楚縈繞我心,一直未曾痊愈。
日子是一艘老船。外表華麗,體內(nèi)千瘡百孔,無可救藥。
不保平安,也不保目的地。
村口的老槐樹渡鴉聒噪,秋風在云上誦經(jīng)。
墓地和家園勢不兩立。
又像圣人一樣虛懷若谷,互相揖讓。
死亡和生殖,禮尚往來。
鳥折翅,魚飛天。
城市。
一個巨大的陷阱,正等一顆沙的逃離,整體崩潰。
大地漂移。
屋頂,救生的樹枝已經(jīng)著火。
地球要用淚水來拯救。
我看見人類,捧著所羅門的魔瓶,像一個犯錯的孩童,卻好像并不知錯在哪里。
盛夏的太陽,烤灼大地。
一些烤箱——出口加工區(qū)一排排喧鬧的廠房,正在加溫。
里面那些肉餡:男民工、女民工、機修工、電焊工、拉機手,熟了。
一陣陣焦煳味從東南方向吹來。
混含著高溫燒鋁錠、塑膠、油漆、環(huán)氧氯丙烷、硫化氫、汗堿和化學物質(zhì)合并的刺激味。
還有世界五百強集團的霉味和腥膻味,愛情褪色、婚姻破裂的腐敗味,醫(yī)院賬單的蘇打水味。
最新鮮的,是一小縷血腥味,剛從一根新軋斷的手指噴出。
除了火焰和玫瑰,還有第三者。
罌粟和猛虎。
世界的陰影部分,窺視者。
喬裝混入春天,把我們積蓄一生的熱愛,一再擊潰。
不止毒奶粉、毒生姜、毒大米、毒火腿,
也不止轉(zhuǎn)基因和毒月光。
史無前例的沙礫和冰塊,從良知的縫隙滲入骨頭,封住八百里人性的長城。
是什么巫術(shù),讓所有人的疼痛慢慢消失,諸事習以為常?
天堂和地獄早已經(jīng)沒有明顯的界線。
我們已經(jīng)跨進去一半。
花非花,霧非霧,進退維谷。
人間美好,石頭縫里抽出白嫩的芽。
從驚恐和憂患之間,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