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導讀]韓少功先生與訪客的這篇對話,是其近期在香港出版的《革命后記》一書的附錄 。在對談中,韓少功先生對權力問題作出了許多視角獨特、目光犀利的判斷。在他看來,如果制度系統(tǒng)缺失,將無法解決權力管理量和支配度的爆炸化趨勢,將陷于“以險易險,以患易患”的境地。他頗有想象力地提出,應當將大數據技術沿用到權力管理領域。關住權力的籠子,不只依靠法制,也需要道德。小吏可“謀食”,但大官一定要“謀道”。
權力的大數據
來訪客人(以下簡稱“客”):應該
說,這回到鄉(xiāng)下來,是專程來感謝你的。
韓少功(以下簡稱韓):謝從何來?
客:上次朋友們聚會,大家聊到“文革”。你用“全民圣徒化”、“全民警察化”、“圣徒化X警察化”這類社會心理學的描述,把這團亂麻里的線頭扯出來,理順了。“文革”中的很多雜亂現象不光貫通了,活躍了,還有了統(tǒng)一的邏輯??芍^四兩撥千斤……
韓:你大老遠的來了,該不是就為了當面說好話的吧?我那也是一些零星感想,不過是想盡可能展示一個“權力社會”發(fā)生、發(fā)展、惡變、直到崩潰的大體過程,并從中引出教訓。一段歷史過去了,應該弄明白哪些是應該拋棄的,哪些是應該堅守的。這段歷史畢竟屬于這一代人,幾乎是我們的全部。把人云亦云或者把似是而非留給后人,都是對苦難的辜負,不是求知者的光榮。
客:(笑)當然。我還有重要的問題要請教。如你所說,“文革”是權力高度集中后的惡變過程。你也多次提到“權力社會”。那么“權力”是不是一個負面的概念?
韓:不,無論何時,社會都需要管理,管理都需要權力,哪怕小至一個家庭,權力的明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也是有的,因此無政府主義的童話不必當真。“權力社會”在這里是指官權獨大,公權力獨大,形成了一個單質和全能的體制。
客:這可能不只是“文革”獨有的現象吧。就說眼下,中國人活得不太爽。美國人和歐洲人也上火。這好像咱們民國初期的水平,村村點火處處冒煙,個個要革命又不知道如何革,鬧起來再說。
韓: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權力之病如影隨行,特別是在資源、技術、文化等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情況下,管理不容易跟上,就可能出現權力病灶的擴展。新病菌出現了,產生相應的抗體需要一個過程。新物種出現了,實現新的生態(tài)平衡也需要一個過程。拿經濟來說,西方把工業(yè)化折騰幾百年,反暴利、反壟斷、反傾銷、反欺詐、反剽竊、反惡意收購等,逐步形成一套相對有效的制度。但眼下的網絡、金融、全球化,帶來了不少管理空白。身體再一次長到了心智的前面,一種大娃娃現象。
客:你說集權制帶來了“大躍進”、“文革”一類悲劇,但另一方面,民主的失敗國家也不少,那怎么辦?總不能什么都不要吧?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聽到過太多的這不行那不行,卻很少聽到怎么才行。破除容易建設難,我很想聽聽,在把“權力關進籠子”這樣的關鍵問題上,你能有什么高招?
韓:權力這東西不容易說清。你知道,權力不像煤炭和糧食,不像物質、資本、國民總產值,不太容易量化,也就不容易進入清晰的思考和討論。大家開一個神仙會,各說各話,摸腦袋說話,權力就成了一個傳說。設想如果能把這東西也量化一下,情況可能會好得多。
客:你是說要把權力量化?這個設想也太出格了,全世界無論東西方,好像從來沒有哪個國家這樣做過,沒有哪個政治家這樣提過。
韓:其實也沒什么出格的。從道理上說,一個氣象局要是說不出雨量和風速,這樣的氣象局有什么用?一個醫(yī)生要是驗不出血糖和血壓,見人就開藥打針下刀子,會把你嚇出一身汗吧?
客:經濟學家最喜歡量化,很擅長量化,但2008年的金融危機,好像沒幾個經濟學家預測到?,F在你設想要把權力量化,更讓人沒信心了。
韓:量化無罪,迷信量化才是錯。仔細分析一下,其實所謂權力,都有相應的管理量。比方說一個長官管5萬人,另一個長官管50人,就有量的不同。一個長官支配500億的預算,另一個長官只經手50萬,也有量的不同。有的官員位高但權小,有的官員位低但權大。古人就知道“官”與“僚”的區(qū)別。
客:這個好懂。官場中人都知道,財政廳、發(fā)改委、組織部的長官下來了,接待就會殷勤得多。同樣級別的長官,比如婦聯、政協(xié)、機關工委的來了,可能是另一番景象。這里有潛規(guī)則,有一把尺子。
韓:尺子就意味著量化,至少是一種模糊的量化。當年中國共產黨從延安到北京,管理量呈幾何級數爆炸,本身就是風險所在--這不僅僅是毛澤東在西柏坡說的“糖衣炮彈”。我看過一些回憶錄,發(fā)現老一輩之間的摩擦,常常與制度空白有關。一些武人進了城,突然管那么寬,政策粗放不說,連文件怎么發(fā)也不知道。文件沒送給我,就覺得對方在搞獨立王國。文件送給我了,又覺得屁大的事也來煩人。不少政治恩怨居然從這一類細節(jié)開始。毛澤東也常生氣,批評一些人大事不匯報,小事天天報??墒裁词谴笫?,什么是小事?可能很多人并不明白。有的會一開幾個月,還有七千人的工作會,創(chuàng)吉尼斯紀錄了。做過企業(yè)的都知道,一個企業(yè)要是靠頻頻開會來救急,肯定是管理出了問題,制度不到位。
客:現在有為數眾多的企業(yè)管理者,還都陷在這灘爛泥里。
韓:不管是哪一類國家,都有管理量激增后,如何給予制度性消化的難題。相對來說,越是發(fā)展快,越有增量消化的難度。倒是低增長時期,比如農耕社會,一晃悠幾百年或上千年,可能風平浪靜,當官的游山玩水,吟詩作賦,到處喝酒,誤不了什么事?,F代人可沒那么幸運。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管理比較成熟吧?但這些年的金融業(yè),又是虛擬,又是衍生,又是跨國化,又是電子化,相當于金融大爆炸和“大躍進”。據說全球每天的實業(yè)貿易量是300億美元,但外匯交易量嘩啦一下躥升至2萬億,構成了一大塊陌生水域。在這種情況下,哪些是大事,哪些是小事,哪些該管,哪些該放,一開始也沒幾個人能看明白。你說的金融危機就是一種制度空白的產物,包括里根/撒切爾時代以來銀行家們通過游說國會,蓄意瓦解了很多既有的制度。
客:管理量之外還有什么?
韓:第二個概念是支配度,指長官的個人權重,或者說自由裁量權。
客:相當于運動員的自選動作吧?
韓:沒錯。如果說全部動作都是自選,那就是無制約,可以家天下,一言堂,為所欲為,當山大王。如果全部動作都是規(guī)定動作,那就是一種超強制約,當權者只是照章辦事,相當于一臺柜員機。柜員機可以有很大的管理量,經手千萬巨款卻永不濫權,永不貪污,一切由軟件程序處理,客戶和主管都可充分放心。
客:讓公務員們成為一臺臺肉質的柜員機,是不是太苛刻了?公務員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欲望。優(yōu)秀公仆一輩子兩袖清風,可能只是個別標兵的形象,或者是人民大眾一個永遠的理想。
韓:現在很多窗口服務機器化,不僅是省人工,也是降低支配度,防止濫權,防止混亂和腐敗。當然,很多復雜事務還沒法交給機器。即使機器化了,也還得有人應付突發(fā)情況,就像飛機可以電腦制控,可以盲航,但飛行員還得有。
客:不過真要那樣,什么都被嚴密規(guī)定了和制約了,連“小錢柜”都沒人敢設了,公務員考試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擠破門框打破頭。
韓:說起“小錢柜”,它還真就是公權力中支配度最高的一塊,所以成為貪官們的最愛。說得更徹底些,凡制度模糊、管理粗放、監(jiān)管缺位的資源,國家的大錢柜也都程度不同地成為了貪官們的“小錢柜”。很多人都明白,權與權是不一樣的。一個長官審批工資,是人人都盯著的事,法規(guī)管著的事,支配度幾乎為零,有權等于沒權。審批一些專項撥款呢,也不能太亂來,買醋的只能買醋,買醬的只能買醬,都有上面的指標和文件管著。不過這一塊與上一塊不大一樣了,醋攤給誰,醬攤給誰,還有自由裁量的空間,因此支配度在這一塊就悄悄升高。一些企業(yè)到處打點,四處燒香,就是瞄準這一塊,一心要賺政府的錢。你還不能說那些官爺違法,因為他們醋也買了,醬也買了,只是在哪里都是買,可以待價而沽,可以暗中謀私。紅包就是炸藥包,接待就是生產力,“口袋預算”、“條子額度”……都是這樣來的。
客:是呀。活水養(yǎng)活魚,想管都管不住呵。你有什么好主意?
韓:其實只要稍做調查,就可以把公權力分解成強制約、弱制約、無制約的各種板塊,把用權方式分解為督導權、終決權、建議權等各種類別,然后大致估算出支配度。
客:讓我想想。要是列出一個公式就是管理量×支配度=權力。是這樣的吧?
韓:差不多吧。這是一個基本公式,是對權力本質大體的描述。
客:柜員機就是支配度為0。
韓:我們可以把最高支配度設為1,其乘積得數就是“權力”,也可以叫做“危權量”--我們暫且約定這個說法。管理量大,支配度高,確實就是危險的權力。好,舉個例子算一算吧。在某個企業(yè)大事是兩個人說了算,每人各攤0.5左右的支配度。土地和廠房無權處置,去掉一塊。工資總額比較剛性,再去掉一塊。剩下也就是百來萬現金流,那么,這兩個人的危權量可能都只在50萬元上下。這就是說,即便其中一個人要違法亂紀,危害再大也只在這個范圍里。或者他還有點人事權,招個工什么的,可以一并算上去。
客:算一算……小梅姐的。
韓:她有什么?一個教書匠,給論文和考卷判分,對特好和特差的學生都不容易靈活,因此只對中間學生有一點自由裁量權,有一點支配度。即便參照社會上文憑黑市的價碼,她幾個碩士帶下來,掐頭去尾,危權量也沒多少。做得再黑,充其量是有些官員自嘲的“茶葉水果干部”?;蛟S還能撈一個什么Ipad?我估計總數額在3萬以內。
客:有些教授怎么那樣肥?
韓:課題費這一塊水很渾,至少在不久前還是弱制約的狀態(tài)。還有些人在辦學校、評職稱,濫發(fā)文憑、賣教輔書刊、知識股份造假那些事上下其手……俗話叫“越權”。這就像一個科長可以架空處長,一個廳長可以冷凍副廳長,一個機構可以插手另一個機構的事務,都屬于支配度一種違規(guī)性的提升。在一個市場化程度很高的社會,行政機構想著法子擴展審批項目,坐大自己的審批權限,也屬于這種情況。
客:可是我們誰都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在一家銀行里,一個信貸員可能比行長更黑。信貸員雖然管理量小,但越權有術,就把支配度提升了?!拔母铩敝芯土餍羞^“秤桿子”、“刀把子”掌天下一類的說法,說的就是在制度缺位的情況下,一個供銷社營業(yè)員,一個賣肉的屠夫,也可以把自己做成“大奶”或者大爺,更別說在今天這樣的多元化社會,亂紛紛爛糟糟的“越權”現象無處不在,該如何量化?如何采集信息?
韓:一些經濟學家曾經認為,家務勞動的價值是不好量化的。但如果參照市場上的家政服務價格,也就有了一個評估依據--雖然不一定是最好的依據。不妨想一想,如果在每個官員的工作關聯圈里,定期做一些民主測評,是不是也能測出有關權力的一些數據,包括違規(guī)越權狀況的數據?現在移動互聯技術這樣發(fā)達,人人都有手機。有關部門開發(fā)一款軟件,建立各種QQ群,隨時采集信息,應該是不難。
客:關鍵是愿不愿意這樣做。
韓:對產品有大數據,對身體有大數據,對地質和氣象更有大數據,對官員的權力為什么不能有大數據?為什么只是消極被動地等待民眾舉報?
客:民眾舉報當然重要,可是要讓下級舉報上級,圈外的舉報圈內的,還得由舉報者取證,實在難上加難。怪不得人們都說,反腐的主力總是遭棄的老婆,反目的“二奶”,得手的竊賊之類??偸窃诖笫鹿拾l(fā)生后,兜不住了,再來興師動眾地查缺補漏,給監(jiān)獄里添了幾張吃牢飯的嘴,還是晚了呀。
韓:有了相關的大數據,將來的保險公司也許還可以開辦“廉政險”,測算各種職位的風險,測算相應的保額和保費。從政者可以買保險,免得東窗事發(fā)后自己落一個傾家蕩產。政府也可以買,到時候黑錢萬一追不回來,可以去找保險公司理賠。
客:這個主意好是好,只怕貪腐之風繼續(xù)如眼下這樣盛行,哪個保險公司敢開這樣的險種,可能會賠得賣褲子。
韓:當然前提得有科學的大數據支撐。這種數據,就像心理學里的“智商”、“情商”、“逆商”什么的,不一定特別可靠,但可以成為輔助工具。否則,人們就只能空對空,打口水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是夸大問題就是疏忽問題,更重要的是不便務實操作。在這一點上,反貪局最好要向保險公司學習,比如從每個客戶的支配度抓起,從基礎數據抓起。
客:聽我爸爸說過,當年他轉業(yè)去當廠長,上級領導只給一句話:“除了不能殺人,隨你怎么搞,把工作搞上去就行?!彼褪沁@樣走馬上任的,有點雷人吧?他有句口頭禪:“一定要把工作做通,做不通就戳通,戳不通就撬通。”根據你這一說,他的支配度是不是太高了?
韓:可不是嗎?他要是去買“廉政險”,肯定是保險公司的劣等客戶,風險CCC級,保費必須加倍上浮。
客:說不定壓根兒沒人給他辦保險。
韓:“文革”前,全國除了《婚姻法》和《土地法》,外加一個“懲治反革命條例”,就只有一些紅頭文件了,只有一些運動了。法制體系處于粗放、殘缺、空白的狀態(tài)。很多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人,以軍事方式抓經濟、抓文化、抓政治,大多是你爸這種獨裁風格,吐一口沫子就是法紀,拍一下桌子就是天條。這種高支配度,乘以當時的管理增量,當然會造成權力風險急升?!按筌S進”是怎么發(fā)生的?“文革”是怎么發(fā)生的?后人也許可以做出一個比較數字化的解釋,提供另一個認識角度。
客:毛主席號召群眾貼大字報,炮打司令部,火燒當權派,是不是想對權力有所遏制?
韓:應急性的運動,不能代替制度管理。從表面上看,當時官員專權和民眾造反大不一樣,但往深層里看,只要制度系統(tǒng)缺失,危權量在官員和民眾之間轉手,一沒有降低支配度,二沒有削減管理量,不過是以險易險,以患易患。當時一放就亂,一收就死,反復折騰的原因,大民主和大集權都不靈的原因,大概就在這里。
“換臉”還是“換血”
客:制度意味著秩序?!拔母铩敝形壹覍γ婢褪枪珯z法大院,群眾組織這幫去了那幫來,輪流攻打。到了夜晚曳光彈拖著尾巴在窗戶外邊飛來飛去,嚇得家家大人孩子都趴在地板上睡覺。后來一宣布全面軍管,大家那個歡呼雀躍喲,誰也不會去糾纏這是不是違背了民主的原則,是不是專制的最高形式,每個人都只知道自己不再會被冷槍流彈所傷,可以放心出門安心睡覺了。那時候要搞個民意測驗,結果很可能就像什么人說過的:人們寧可沒自由,但不能沒秩序。
韓:一些失敗國家的民主也是這樣,沒有制度系統(tǒng)的精編細織,只有權力臺面的洗牌;沒有社會總體的換血,只有政治高層的換臉。他們的民主也就是“文革”水平,烏合之眾,占山為王,一群民主的小帝王。
客:我去過阿根廷、墨西哥、智利,在那里聽到街上的槍聲,就像在國內過年聽鞭炮,賊正常。在阿根廷那條大街,相當于北京的長安街,有一次我在那里就遇到有人持沖鋒槍打劫,當時我真是給徹底嚇傻了。我的媽,國內小混蛋們群毆,也只是拍拍板磚,他們怎么沖鋒槍在大街上掄?這個黨,那個黨,都改名“風雷戰(zhàn)團”算了。
韓:法制比民主更重要,或者說,民主只是法制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文革”以后的新政,比較有意義的是兩條。一是初建法制,降低官員們的支配度,比如恢復高考制度,讓分數說話,權力插不上手。采用電腦閱卷和電腦錄取后,權力更插不上手了。第二是放開市場,即削減官員們的管理量,把管不好或不必管的事務交給市場,交給社會,一大批資源轉移到政府的掌控邊界之外。這樣,支配度降低了,管理量也削減了,雙管齊下,權力風險自然減倉和下行。有報告稱現在民營經濟已占全國經濟總量的七成,脫離政府的直接行政管理,算是割去了官權的一大塊。有了這樣的釜底抽薪,“文革”的概率當然大大降低。哪怕全國的廣播電視都唱紅歌,紅衛(wèi)兵上街的可能性也不大。
客:不對呵,新政以后,怎么貪官越來越多?照你的公式,法制降低了支配度,市場削減了管理量,怎么反而是一批批貪官茁壯成長前仆后繼?
韓:“降低”和“削減”都是相對而言。絕對量卻是另外一回事。2008年的國家財政收入8萬多億元,是“文革”后期的一百多倍,管理量反而是一路狂增。即便70%的企業(yè)民營化,但資產總額、財政收入、銀行信貸、基建投資、社保覆蓋、污染防治、國企收益等……無一不是體量瘋長,如果得不到制度性消化,腐敗肯定是防不勝防。這并不奇怪。就說交通部門吧,在很多地方都是廳長、副廳長、處長、副處長排著隊進法院,原因之一就是公路大發(fā)展,資金多得讓有些人冒汗,讓有些人腿軟,冒出了一大塊管理量和支配度,至少是沒來得及關進制度的“籠子”。
客:還真是的。去年我們駕車經過H省,發(fā)現他們那兒高速公路修得特寬特好,但再一打聽,在交通系統(tǒng)得以善終的頭頭腦腦沒幾個。
韓:政府掌控資源太多,管理又跟不上,好多機構都高危化,一些“清水衙門”也今非昔比。我知道的宣傳部長,也就省一級的,前前任手里只有百萬級,前任有了千萬級,現任有了億級……一屆就上幾個臺階。這么多錢怎么花?我曾經給他們一個順口溜:“說客靠忽悠圈錢,長官憑印象拍板,事前沒有專業(yè)評審,事后沒有審計問責?!币粋€財政廳長聽說這個順口溜后來找我,說你說得太對了,宣傳文化口這么多錢我都不知是怎么花掉的。
客:政府變得這么肥,蒼蠅和臭蟲還少得了?還不把那些官員叮得臭哄哄?
韓:每一種新技術、新行業(yè)、新組織、新財富的出現,都會造成管理增量,面臨制度相對空白,造成一些人的支配度急劇攀升。像宣傳部管的那些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連個粗糙的“籠子”也沒有,連個立項和審計也沒有,指標、配額、“招、拍、掛”的套路都沒有,全憑部長摸腦袋,一支筆撒錢。
客:中國人似乎是天性的野猴子,貪官們更是制度天敵。別說沒制度,就算有制度,也沒幾個愿意循規(guī)蹈矩。你到街上看一看,連落實一個交通規(guī)則都難,好像誰犯規(guī)誰就大爺。裝傻,充愣,做手腳,繞個彎,辦法有的是。依我看,在中國搞制度建設的確特別難。
韓:中國人不是沒有制度建設能力。以前的祠堂、部落、青洪幫、晉商銀號……不也有很多管得有模有樣和章法分明嗎?問題在于進入一個快速發(fā)展的工商社會以后,一頭撞入現代化和全球化,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強勢籠罩下,制度創(chuàng)新的心勁兒可能反而弱了。集權制度下的順民當得太久,什么都不用想,想也沒用,想了還危險,心勁兒可能就更弱了。學蘇俄,學歐美,都學在淺表一層。像土地承包、考公務員、合股經營、定期巡視、朝官外放……這一些還是吃傳統(tǒng)老本,把老祖宗的成法拿過來湊合?!耙桓母牡浇夥徘啊?,甚至“一改改到唐宋前”。
客:學西方可能更多些。中國人一直在當學生,如饑似渴地學。
韓:當然,從會計法規(guī)、到交通法規(guī)、到訴訟法規(guī)……在這里,你還不能不羨慕西方自啟蒙時代以來的制度創(chuàng)造活力。美國那些建國元老,居然想出什么三權分立,席位雙比例,改選分步走,聯邦與地方分權……都是用心很深,設計很精,考慮周全的手藝活。羅斯福對付危機也是天馬行空,想前人之未想,想前人之不敢想。作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有如此活躍的制度生產,有兩輪制度創(chuàng)新高峰,不盛極一時,也說不過去。
客:西方國家在歷史上制度多得讓人眼花,可眼下最熱門的非“民主”莫屬。不管是左的右的、富的窮的,大家都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奔著民主去了。這該是制度中最大制度吧?
韓:民主是現代制度建設中的大頭,但不是全部。成熟的民主總是依托一個制度體系,既要制約元首,也要想辦法制約選民、議員、媒體、政黨、意見領袖;既要制約政客,也要想辦法制約資本、宗教、地方宗法勢力。無所不在的約束,才能促成社會總體的理性最大化--否則民主的風險就會升高。這是一個需要深耕的制度體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法制”,是一張制度的大網,一系列制度的組合與配套。但有些人眼下想的,不過是在官場建立人脈,再加上謀劃收購媒體,結交地方勢力……
客:很多貪腐案中的交代材料都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只要閉眼一想,就可以知道他們要的是什么樣的“民主”。
韓:有些人在“資本主義”與“民主”之間畫等號,在制度細節(jié)上倒是不用心,不下力。其實,一個老板,企業(yè)所有人,在他的企業(yè)里講民主嗎?除非他本身是一個明君圣主,《公司法》一類并沒有規(guī)定他必須民主。他不是員工投票選出來的,不是消費者投票可以撤換的,是由股權決定的,與民主毫無關系。相反,員工如同機器和廠房,只是他買來的一些生產成本。在這個意義上,他掌管公司里的一切,既立法,又執(zhí)法,個人支配度極高;如果碰上管理量也大,兩條上行線,形成巨額的權力,完全可以與一個國王相比?!拔④浀蹏?、“通用帝國”、“沃爾瑪帝國”幾乎都富可敵國,國中之國。西方人說,可以出門罵總統(tǒng),不能進門罵老板。中國人以前聽不大懂,現在也開始明這個理了。Boss就是爺,就是王,就是老大。
客:不過資本家對自家資產的管理責任心似乎強一些,一般不應該亂來。而且企業(yè)管理無關社會公共事務,就算他們天天坐專機上廁所,也不花老百姓的錢?!拔嗔俊边@種概念可能不合用他們--邏輯上是這樣吧?
韓:你別忘了企業(yè)不是存在于真空中。消費者、貸款方、股民散戶、所在社區(qū)、內部員工等,無一不是企業(yè)所涉的公共事務。從這一點看,這些企業(yè)帝國的私權力,差不多是一種次級公權力,至少有公權與私權交叉重疊的部分。
客:那當然。如果他們賣假貨、違規(guī)排污、走私偷稅、操縱股市……那就是砸大家的飯碗了。雷曼兄弟公司就是例子。
韓:這么多的公共事務,任由一些帝王插手,潛在風險還是很大。他們如有惡行,大多情況下必是以公權力的配合為條件。這就是權力“尋租”,一種私權力的越界擴張,與公權力實現有價兌換。
客:只有他們才“租”得起,又送別墅,又送名車,又送美女……老百姓出不起這些銀子。
韓:更進一步,他們調動自己的各種資源,控制媒體,操縱選票,雇用精英說客,砸下政治獻金,問鼎國家最高權力。在這一過程中,權力的風險降低了嗎?沒有。相反,一個企業(yè)帝王可能變成社會帝王,一種企業(yè)專制可能放大為社會專制--只是可能多了一些“民主”的驗證認可程序。2010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有一個法律裁定,取消政治選舉獻金的金額上限,為資本控股國家敞開了大門,為“一人一票”轉型為“N元一票”提供了方便。這樣,他們的反腐敗是堵小門,開大門;堵了違法的小門,開了合法的大門,對資本特權一步步撤防。聽說有些美國人吃飯時聽到這條新聞,嚇得刀叉都掉到地上。
客:資本與資本就不會打架?如果他們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的博弈,說不定可以讓權力風險相互抵消一些。
韓:資本的規(guī)則是大魚吃小魚?,F在的趨勢是兼并活躍,資本壟斷化,大魚越來越大了。
客:你提到的“旋轉門”,就是權力可以通向金錢,金錢也可以通向權力,兩者都是民主之敵,或者說兩者都該被籠子關起來。
韓:因此,“小政府”的說法還應加上“小資本”,形成“小政府/小資本/大社會”這樣一個三角形。政府直接掌控的資源宜少,資本壟斷的范圍和程度也不能大。除非有國計民生的特別需要,無論是國企還是私企,兼并規(guī)模應有上限,超限者必須拆分,串通壟斷者必須嚴打,避免中、小、微型社團和企業(yè)的邊緣化。
客:前一個“小”,像是共和黨的話。后一個“小”,像是社會黨或共產黨的話。
韓:看到資本弊端的時候,“左派”容易受到“大政府”的誘惑??吹焦贆啾锥说臅r候,右派容易在“大資本”面前犯暈。其實這兩種方案都可能升高權力風險,造成國家和社會管理的問題化,再下一步就是垃圾化。一旦走到這一步,改變所有制有多少意義?經營鐵路的國企可能出人禍,換上私企同樣可能出人禍。消費者去買一張火車票,進一家產科醫(yī)院,喝一瓶牛奶或礦泉水,決不會只看對方由誰控股,是什么所有制。事實上,一個民企若有良規(guī)善制,社會責任感強,私中就有公了。一個國企若無良規(guī)善制,社會責任感弱,公中就有私了。理論家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消費者們心里明鏡兒似的。
客:全球幾十年冷戰(zhàn)打來打去,看起來打的是所有制,打的是姓“社”還是姓“資”,其結果卻讓人哭笑不得。
韓:所有制是可以掏空的,可以變味的,可以有名無實的,就像結婚證并不能保證愛情。冷戰(zhàn)是所有制主義的產物。
客:西方國家剛剛慶祝過“冷戰(zhàn)”勝利,喜事還沒辦完,鬧心的事就沒完沒了,可見私有制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
韓:迷信或仇視私有制,都是一種偏見。如果我們避免神化民眾,私有制也許合適大多數行業(yè)和大多數人,接近一般人性的道德水準--至少在現在是這樣。但優(yōu)秀的私有制,比如有些“百年老店”,都能在制度細節(jié)下見功夫的,有利私與利公的雙重效益。
客:那是,一家老店能開百年而不衰,肯定是弄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規(guī)章,能夠克制貪婪和混亂。
韓:大學那幾年,我和同學們也鬧民主,又是游行,又是靜坐的。但學生組織很快出現內訌,起因于募款賬目不清,結果互相潑糞,把自己給攪黃了。后來我發(fā)現一些政治團體,常見的矛盾起點也是財務。你說我黑了錢,我說你做假賬。你想想,連幾筆募款都管不好,民主英雄們還能有多少戲?找一個會計,找一個出納,定幾條死規(guī)矩,這樣簡單的事情,民主派也做不好?可見民主是換人易,建制難。當年紅軍的“三大紀律”,其中“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是管外,“一切繳獲要歸公”是管內,就是最基本的制度起步。這是一個最低門檻。如果別的軍隊做不到這一點,那些從德國、日本學成回國的將星們都做不到這一點,那天下就只能是紅軍的。你不服氣也沒辦法。
道德也是個籠子
客:制度重要這不用說,可是制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總是由人來制定的吧? 都得由人來理解、判斷、操作、執(zhí)行吧?再好的制度,遇上專攻“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之道的執(zhí)行者,碰上信奉“不管白老鼠黑老鼠,不被貓捉就是好老鼠”鐵律的碩鼠們,肯定能給你用邪用歪,整得你沒脾氣。
韓:這是制度之外的另一個問題。即便按照我們剛才說的,降低支配度,但它不會是零。削減管理量,但它也不會是零。只要大家不是柜員機,社會就永遠無法擺脫人性弱點的局限。因此人們可以減少但不可能消除權力風險。好制度也總是從無到有,從粗到精,從弱到強,從老化到創(chuàng)新,不是一蹴而就的。
客:那么制度空白或半空白,不就成了常態(tài)?一個革命領袖走出家們,邀幾個哥們兒起事,哪有那么多制度等著他們?但他們有時不也做成了大事?
韓:制度之外,還得說道德。
客:道德這東西更虛,更無形無跡,更不好量化。
韓:曾經有一個組織,選10個城市,在每個城市撒下30個錢包,在錢包里留下失者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后,他們根據錢包回收率,測定出這些城市的市民道德狀況。這不完全是胡鬧吧?還有,犯罪率、信用記錄、慈善捐贈統(tǒng)計、有關抽樣民調……也可以提供很多數據。至少可以作為一種參考。我相信道德是一個特別復雜的東西,因時而異,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因各種特定條件而異。但如果設定范圍和約定標準,對大體和大勢做一些描述應該還是可能的。
客:好或壞,較好或較壞,只能有一個大致判斷。
韓:善德可以制約權力,形成安全網和防火墻。世界上既有暴君也有明君,既有好民主也有爛民主,道德可能就是幕后的一大推手,升高或降低了權力風險。
客:這就是說,你那個公式還得加上一個道德系數?
韓:對,加上一個M值。保險公司加上這一項測評,可以調整客戶的保額和保費。當下這個社會,肯定不是道德變化曲線的高位區(qū),如參照同口徑的犯罪率記錄,肯定是一條大陰線。根據法律部門提供的數據,說權力風險在2000年較之“文革”前,在制度建設水準大體相同的條件下升高了6倍,大概不讓人奇怪。
客:有遠見的大商人,其實都特別重視后人的道德培養(yǎng),把這事當成了創(chuàng)業(yè)之基,守業(yè)之本。
韓:資本主義的理論鼻祖是亞當·斯密。他就非??粗剡@一條,專門寫過一本《道德情操論》。他們可能都知道,企業(yè)主在他們那一畝三分地里是獨裁者,或準獨裁者,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危權量極大。因此,如果沒有律己修身的功夫,經常是家業(yè)越大,風險越大,甚至最后鬧個眾叛親離,小命難保,不得善終。其實,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酋長、將軍、教主、皇帝也都是這樣。他們都是乾坤獨斷,一言九鼎。
客:是呵。不用仁義道德一類捆住他們,那肯定都是社會公害。
韓:孟子強調小吏可以“謀食”,但大官一定要“謀道”。明明是雙重標準,有什么道理嗎?現在看來還真有道理。治下以法,治上以德。治遠以法,治近以德。小吏的管理量小、支配度低,比較容易被制度管住,就像管住一個警察、一個出納、一個服務員,不是太難的事。但大官一般來說管理量大、支配度高,特別是在制度幾近空白的時代,不靠道德來管,靠什么?古人所推崇的圣德、大德、美德,都是制度的代用品。由此產生的所謂領袖魅力,無非是一種道德吸引力、道德影響力、道德動員力。
客:西方那些總統(tǒng)就職,不是《憲法》就是《圣經》,你總得手按住一樣來宣誓。制度或道德,你總得來一樣。硬籠子或軟籠子,你總得來一個。
韓:還有一種情況。有時候不是沒制度,是制度成本太高,再好的制度也就只能擺一擺,換上道德約束這個低成本辦法。比如文明司法,需要養(yǎng)法官、蓋監(jiān)獄、雇警察、供牢飯、安裝電子監(jiān)視系統(tǒng)……都是一筆筆財政開支。如果負擔不起,就只能靠官員去相機處置,自由裁量,依賴官員的個人道德素質。鞭刑或者杖刑,是古代低成本的司法,可能打錯了,也可能打對了,全憑縣太爺一張嘴。
客:我弟是警察,前些年財政困難的時候,能按時領到工資就不錯,汽車沒油喝,差旅費不報銷,連電話都沒錢打,怎么文明辦案?監(jiān)獄人滿為患的時候,對小蟊賊又不能不管。他說,他們的土辦法,就是讓小偷掛著贓物游街,讓聚賭的蹲在地坪里曝曬,讓打架傷人的每天交罰款--不能一次交完,得每天交兩三角錢,不怕不累死你。這些辦法特不尊重人權,但好處是減少犯罪,沒什么大花費。
韓:物質條件的確是制度保障的基礎,試想,如果眼下沒有巨型計算機,像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全國的海關、稅務、銀行聯網監(jiān)控也是做不到的。如果沒有衛(wèi)星盯著,土地監(jiān)控也很難落實。如果沒有GPS或北斗系統(tǒng),要管住公車私用也很困難。這些都需要成本。
客:這就是說,制度成本如果超過支付能力,人治或德治,有時是無奈的選擇。
韓:對呀??鬃印⒗献佣颊J為“刑政”不如“德禮”,不一定是他們不懂法,不重視法,也許是他們認為德治更有效,更省事,成本更低廉,更符合當時的國情實際。只有到了道德崩壞之時,法治才是無奈選擇。
客:德治也是有成本的吧?
韓:當然,一個品德端正的人,在成長過程中要受多少委屈,多少磨難,多少歷練和修養(yǎng)。一種社會道德正氣的形成,需要多少災難的啟示,多少犧牲的激發(fā),多少仁人志士的奮斗和追求。我們只要看一眼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印度教、佛教誕生之時的社會苦難背景,看一看孔子、墨子、老子誕生之時的戰(zhàn)禍延綿和血流成河,就能明白道德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是什么奇跡。一般來說,道德是人類大痛、大悲、大憐之后的一種精神反映,也有一種生成機制和成本投入。
客:那么在你看來道德風險可以有效管理嗎?
韓:小管理是有的,比如建設家庭文化、企業(yè)文化、機關文化、社區(qū)文化、民族文化與精神……文化就是道德的載體。優(yōu)秀管理者在這一方面的用心,決不會亞于對制度的用心,肯定是“扶正”與“祛邪”并舉,長效藥與速效藥兼施,軟約束與硬約束相得益彰。很多時候,哪怕單從經濟著眼,一個團隊的氛圍、情緒、表情、心態(tài)這些東西也都是生產力,相當于用道德紅利省掉了制度成本。
客:你只說了“小管理”,什么是“大管理”呢?
韓:全社會的道德生態(tài)和道德周期變化,受制于資源供給、技術條件、文化潮流、危機推動等太多因素,是一個綜合發(fā)酵的長期過程,對于管理者來說可能有點鞭長莫及。就像一個農業(yè)公司,可以調控水、肥、種子,但對于全球地質變化和氣候變化,沒法絕對地“人定勝天”。晚清沒法變成盛唐。保羅沒法再版耶穌。古人強調“時”和“運”,意味著全口徑的社會條件變化,包括了總體道德態(tài)勢的潮起潮落。遇上道德嚴寒,就扎一個溫室大棚好了。沒法“勝天”,“順天”就是出路。扎棚子就是順天而為。
客: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從小局做起,從小事做起,能做多少算多少就是這個道理。
韓:仁人志士一旦投入實踐,特別是要謀大事,涉及“治國平天下”,面對巨大的管理量,就不能僅僅依靠道德了。所謂“內圣外王”和“內儒外法”,就是前人一手抓“法治”一手抓“德治”的經驗。在這里,道德既是輔佐制度之器,也是制度創(chuàng)造之源。優(yōu)秀人物通常是制度創(chuàng)新的高手。中國的漢唐之所以強盛,既依托了儒家的倫理道德教化,但與郡縣制、科舉制、兩稅制、府兵制、諫官制等也密不可分,無非是人們想象、設計、推廣、檢驗、完善各種制度的結果。在當時的有關制度下,有時候連皇帝也沒法獨裁,比如唐代門下省有權“封駁”敕令,行使副署權與否決權,相當于監(jiān)審機構。
客:你上次就說到過這事。
韓:你可以看看《唐律》和《宋律》,當時的律法并不是豆腐渣。比如鞭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司法權五級分解,以至“人命關天”,唯中央朝廷才有死刑批準權,對殺人慎之又慎。很多人以為那時候沒有“法治”,以為權貴們都是為所欲為一手遮天,大概是從一些文藝作品得來的印象。正像歐美在工業(yè)時代創(chuàng)造出制度比較優(yōu)勢,中國也曾在農業(yè)時代一度創(chuàng)造過這種優(yōu)勢--只是有些人忘記了這一點。長輩說“家法嚴肅,內外斬然”,鄉(xiāng)村里行家法,也不會是亂出牌的。
客:我們這些前文青,讀多了黑幕小說,對那些人物和故事印象太深了。
韓:當然,古代中國植根于農耕定居文化,人情傳統(tǒng)深厚,制度容易被軟化和磨損,也許是法治易損易碎的重要原因。再加上中國幅員廣闊,多民族混居,地域差異性大,任何一種制度也難普適天下,得留下各種變通的余地--這也為道德化的人治提供了合理性,鼓勵當權者適度地自由裁量,所謂法無定法,道無常道?!皺唷钡闹形囊馑际菣嗪夂蜋嘧儯皇怯⑽闹械膒ower?!爱敊嗾摺钡闹形脑馐菚嗪夂蜋嘧兊娜?,不是英文中的ruler,一個拿尺子到處比量的人。
客:我爸爸最喜歡說“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結合,說人不能被尿憋死。他當年跟著工作隊去礦山辦案子,不講國法,不講黨紀,天天講什么惡有惡報,什么雷公電母,什么閻王小鬼,整個一個宣傳反動迷信。他說,那些粗人就信這個,你不這樣講還沒法把案子查出來。
韓:那叫調動人們的心理存量,好比一個女孩罵粗話,你說當公主是不罵人的,她就可能不罵了。“公主”是她的心理存量,你調動起來就容易說服她。
客:人們有各不相同的心理存量,因此“靈活”就是因人而異,維護制度講求一個有情操作和柔性操作。
韓:合情、合理、合法,中國人總是把“法”擺在最后面。這與西方文化傳統(tǒng)形成了較大差異。西方人當然也講人情,也講靈活,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里的一個警句:“以同情調配公義”,就有這個意思。不過,中國人通常對事物特殊性有更多照顧,更不習慣“一刀切”,更不喜歡“一根筋”。就像中醫(yī)的理念,習慣于“同病異方”和“異病同方”,從根子上不覺得世界上,有什么完全相同的病,適用完全相同的方。
客:有一個美國教授到我侄兒的學校參觀,看見墻上那些勵志教育的一套名人畫像,嚇了一跳。馬克思,斯大林,鄧小平,愛因斯坦,孔子,華盛頓,甘地,孫中山,胡適,雷鋒……全掛在那里。她覺得這哪兒跟哪兒,有這樣不靠譜的大拼盤嗎?
韓:她可能不知道,把所有這些東西煮成一鍋,就是中國。
客:什么都想要有,也可能最后什么都沒有。
韓:當然有這種可能。這取決于中國人的腸胃。腸胃好的話,道德和智慧的力量都強,把祖宗版的舊制度、山寨版的洋制度,江湖版的土制度,統(tǒng)統(tǒng)吃下了,都消化好了,然后形成一種豐富的、復合的、周密的、靈敏的制度系統(tǒng),促成善政良治。胃口不好的話,就吃壞肚子,集百毒于一身,把自己變成一個化糞池。
客:什么規(guī)矩都沒有了。
韓:一個無法無天的亂世。
客:你似乎不相信一個完美的世界。
韓:可能是這樣的,人類社會永遠都是帶病運轉,動態(tài)平衡,有限浮動。人們努力的意義,不在于爭取理想中最好的,在于爭取現實中最不壞的--這就是現實的理想,行動者的夢。有一位勇敢者說過:“世界上沒有勇敢的人,只有怯懦少一點的人?!蔽覀円苍S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社會,只有丑惡少一些的社會?!?/p>
客:好像有人說過,這叫次優(yōu)主義。
韓:就理想與現實的結合而言,這也算是一種“最優(yōu)”吧?
客:我覺得你這些想法都很有意思,你還是把它們寫出來吧。要不說話一陣風,以后就可能忘了。
韓:最近我可能要動手,算是把這些年的想法理一理,也包括朋友們的想法。
客:書名想好了嗎?
韓:暫定名《革命后記》。
客:聽上去不錯。好,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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