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茱
1
在我們老家,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奶奶就不待見我;爺爺給我取了一個名字;書完,意思是閨女到這兒就完了,下一胎一定是男孩兒。
三年后,母親生了弟弟,地位一下子如眾星拱月一般。她忙著辦滿月酒、百日宴,一顆心恨不得揉碎了喂給那個小人兒。她再無暇顧及我,便將我送到了他家。
真切記得第一次到他家,他問我為什么叫書完,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沉瞅半晌,攤開一張宣紙,用毛筆寫下兩個字——舒紈。他試探地問,舒是舒展的意思,紈是一種絹。質(zhì)地不俗,兩個字合在一起挺高雅的,用作你的名字怎么樣?又說,還跟“書完”是諧音。你爺爺不會怪你的。我似懂非懂,但隱約明白。他是為我好。自此,我的名字便成了舒紈。他是個退休教師,60歲,精神矍鑠,那時,外婆已經(jīng)過世,他一個人養(yǎng)了一群花花白白的貓狗,平時澆花種草,讀書寫字,晚年生活很是悠閑。我的到來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一樣,擾亂了這種閑適。
炎炎夏日,他沒有在凌晨以前睡著過。因為他要給我扇紙扇、趕蚊子——吹電扇,他怕吹涼了我;點蚊香,他怕那難聞的氣味嗆著我。貓貓狗狗也送人了,因為我對它們的皮毛過敏。
那年冬天,我扁桃體發(fā)炎。他翻山越嶺找蒲公英根給我熬湯去火。哪知有人說他找的草根不對。他背起我就跑。一路不停地跑去了縣城的醫(yī)院洗胃。在醫(yī)生確定我服下的草湯沒毒后,他長舒一口氣,癱在椅子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鞋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腳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流如注。
我出水痘的時候,怕我亂抓亂撓,他整日整夜地抱著我,給我吹癢的地方。那次水痘。我沒落下一個疤。而他卻在我好了之后,因為幾個晝夜不眠,神情憔悴。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2
到了快上學的年紀,他發(fā)現(xiàn)我走路時有點兒外八字,說這樣影響女孩子的形象。怕我在學校被同學笑話。于是他查了資料,問了醫(yī)生,知道是由于缺鈣,穿鞋不合適。再加走路方法不對造成的。
他為我制訂矯正方案。買鈣片,每天做搭配合理的膳食給我補鈣;買布料和鞋墊,請隔壁的王媽媽給我做了舒適的布鞋;在李木匠那兒弄來4塊木板,分別綁在我兩條腿的內(nèi)外兩側(cè),讓我沿著他畫在院子里的直線走來走去。
他還在木板上面畫了我最喜歡的舒克和貝塔。外側(cè)的木板上釘了釘子,掛了兩個鈴鐺,走路的時候。鈴鐺相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他說:“聽,舒克跟你說話呢,它說,走路好看的女孩子才最美。貝塔說,只要努力,你一定能改掉外八字的毛病……”
他在直線盡頭等著我,每當我走一個來回,他就往我嘴里塞一顆荔枝干。
因為他的別出心裁,當我回想起那次矯正過程,總有些許甜蜜從那些點滴的痛苦里逃脫。鈴聲的清脆與荔枝干的香甜記憶猶新,苦痛卻只留了一抹恍惚的影子。
3
光陰似流水,慢慢地流過指縫。我要上初中,不得不離開他了。
母親接我那天。他躺在藤椅上,一聲不吭。我拉著他的衣襟,輕輕叫他,姥爺,姥爺……他抬頭,我看到他的眼睛,神采不見,退化成一片無垠的沙漠,甚至有風一樣的傷痛在彌漫。他起身,身子一搖一晃地進了里屋。
直到車子發(fā)動,我都沒有再見到他。然而,汽車駛出村子,進入盤山公路時,他顫顫巍巍的身影卻出現(xiàn)在旁邊的小山坡上。我拍著玻璃大叫,姥爺,姥爺……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我看到,他轉(zhuǎn)過臉,用袖子擦拭著,我明白,他哭了!
這樣的一幕在我的記憶里被一次次描畫,成了永不褪色的風景。
他是不習慣坐車的,暈車暈得厲害。從他家到城里有三小時車程,他卻三天兩頭地來。春送新摘的榆錢、香椿,夏送剛采的蓮蓬,秋帶他為我釀的菊花露。冬天則是曬干的梨片兒。都是我以前常吃的零食。
其實,我知道他還有另一種擔心:他怕重男輕女的爺爺、父親對我不好,怕我受委屈,所以借送東西的名義來看我。
臨近中考的時候,我受涼了,發(fā)高燒。他得知后。前所未有地震怒,沖著媽媽吼:“早知道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當初就不該讓她跟你回城!”
我請了一個月的假,被他接回去,邊休養(yǎng),邊準備中考。這次我的到來,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拖累。他白天要給工作的舅舅舅媽做飯,看孩子,晚上還要陪我學習到深夜。他將我怎么也記不住的重大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編成順口溜。幫助我記憶。
4
因為他的悉心輔導,我順利地考上重點高中。報到前幾天,他打電話說要送我。我卻執(zhí)意不肯。那是個陰天,我自己拎了行李去學校登記、找宿舍、領鋪蓋。
然而,到了晚上的時候,天氣轉(zhuǎn)變,雷電交加,最終還是怕了。睜著驚恐的眼睛看窗外被閃電撕裂的夜幕,我不敢入睡,終于在又一個響雷炸起的時候,不管不顧地跑到宿管那兒。撥了他的手機。
半個小時后,他便乘著二姨父的摩托車來到了學校。原來,他怕我適應不了新環(huán)境,所以一早就來到了離學校不遠的二姨家。
我看到他的時候,雨水順著他的褲腿一滴滴落進沾滿泥濘的靴子里。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皺紋扭曲著,雙手捧著胸口。我心里一咯噔:怎么忘了,他是有心臟病的,這么擔驚受怕,怎么受得了!
他一直陪我到天亮,直到我內(nèi)心的恐懼漸漸平息下來。后來聽二姨說,他回去后,心臟病就犯了,卻叮囑所有人,不準告訴我。
那之后,他一直住在二姨家,每到雷雨天,就會到學校來陪我,帶著速效救心丸。他像忠誠的衛(wèi)道士一樣守護著我的青春。
5
上了大學,我每半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去,都會心酸地發(fā)現(xiàn),他又蒼老了不少:耳背了,需要對著耳朵大聲說才能聽見;坐的時間長了,猛一起身,身子總要晃晃才能站穩(wěn);出現(xiàn)了健忘的癥狀,為我煲的湯,不是寡淡如水,就是怪味翻滾,不復以前香濃味美,因為他總是配錯調(diào)料……
上次回家,他竟不認識我,拉著我的手,讓我看他保存的我那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臉上充滿驕傲:“看,我外孫女,北京大學。我早說了,我家祖墳上長蒿草,那是出狀元的頭……”我的名字下有一道深深的指痕,他一定對許多人都這樣炫耀了。
小時候,他給我講過沙子落進蚌殼變珍珠的故事,他總說。紈紈你要相信,蚌分泌物質(zhì)包裹沙子時,一定是快樂的。
這時候才曉得,他就是蚌殼,我是沙子,他用愛將我層層包裹,使我不曾受風雨的侵蝕。他對我的好,是出于無緣由的、純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