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容易脫身難

〔美國〕威廉·赫爾曼

里克·海恩斯是技藝高超的手藝人，對此他并不否認(rèn)。他還自認(rèn)是這個行當(dāng)中最聰明的人。他干活兒一向事先策劃周密，警察那兒根本沒有他的資料。他的方案總會成功，因?yàn)檫@些方案簡單、直截了當(dāng)。

這會兒他步履輕快地穿過大廳，身材高大健美，穿著無可挑剔，手里拎著一只磨損的公文包。他走進(jìn)頂點(diǎn)財務(wù)公司設(shè)在四樓的辦公室，隨手關(guān)上門時正是午間時分。他早就預(yù)料到那兒情況如何，也知道該怎么做。屋里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矮個子老人，見他進(jìn)來便急忙起身迎上前，“對不起，先生。我們已經(jīng)——”

里克一言不發(fā)，用那把點(diǎn)25口徑手槍抵住老人的胸口，喂了對方兩顆很有效力的小藥丸，槍聲同嚼泡泡糖時發(fā)出的噗噗聲響差不多。他把尸體滾到一張桌子后面，摘下遮住細(xì)小精明眼睛的大墨鏡放在桌上，再把灰色呢帽子扣在上面。他走到打開的保險柜前，迅捷地把里面最令人心花怒放的財物放進(jìn)公文包里。完事后，他轉(zhuǎn)身拿起帽子和眼鏡，正打算順著來路出門去，突然吃驚地僵住不動了，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女人正佇立在敞開的門口望著他。她站在那兒，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這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婦女，一頂花色凌亂的時髦軟帽里露出幾縷灰白頭發(fā)，一雙藍(lán)眼睛在無框眼鏡片后瞪著。她正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嘴巴驚訝地微微張開，仿佛已料到會在此處遇到什么人。

看到有人碰巧闖進(jìn)來，他全然忘記了原本考慮周全的計劃?；艁y中他產(chǎn)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走，殺開一條血路沖出去；不過他轉(zhuǎn)得飛快的腦袋瓜及時阻止了他犯這樣愚蠢的錯誤。他暗自推論：她只是站在那兒，并沒有拼命大喊大叫，這說明她以為我是這兒的工作人員。我要把她弄進(jìn)來，讓她吃顆槍子兒，然后……想到這里，他朝她走過去，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地鞠躬，誠心誠意地邀請道：“請進(jìn)，夫人，我們正要——”

她在那兒佇立片刻，像一只被施過催眠術(shù)的小鳥盯著他，不安地擺動著身體，想看到他身后辦公室里的情景。她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手勢，似乎想要表示什么，突然轉(zhuǎn)身逃開。

“等一等?！崩锟舜蠛埃撬雅荛_。他夸張地高聲咒罵，她是來找他麻煩的。他必須在她逃走之前抓住她，殺掉她。她是目擊證人，已經(jīng)記住了他的模樣。

他鎮(zhèn)定自若地把帽子扣到腦袋上，把墨鏡架到長鼻子上，再抓起公文包，隨即飛快地順著走廊去追。就在這間歇當(dāng)中，她已跑得不見蹤影。他聽到電梯鏗鏘響了一聲，意識到日后他若得坐電椅，赴刑場的入場券就在那部電梯上。

于是他邁開大步以驚人的速度沖下樓，幾乎是直接跳下去的。來到一樓，他強(qiáng)迫自己逗留片刻，然后才迅捷而又沉穩(wěn)地走出樓梯間來到大廳。有人跨進(jìn)了上行電梯的轎廂，而那個可能會指認(rèn)他的粗笨的胖女人正一搖一擺地拼命沖向大廳門口。

他再度驚慌起來。必須阻止她，必須！可眼下他能做的只是忍住不要朝她大喊，叫她站住。他伸手去衣袋里掏槍，想趁她在擁擠的大廳里狂奔之際打死她。跑到與那排電話亭平行之處，她停了一下。里克想：糟啦，她要給警察打電話，她知道我在人群中拿她沒辦法。可是她又向前沖去，他不用看便猜到所有的電話都占著呢。

不過這也最多是使形勢稍得緩解，再跑幾步她就會奔到大街上，拼命大喊著叫警察。他覺得事情有點(diǎn)兒不對頭：為什么她不早點(diǎn)兒報警，比如說告訴開電梯的或別的什么人？他敏捷的腦瓜馬上想到：她已經(jīng)被嚇傻了，正要逃到某個地方躲起來，也許是她家里。她定會默不作聲，直到遇到可以信賴的人，這個人很可能是她老公。

她笨拙地跑到街上，停留片刻?？謶?，再加上不知怎么辦才好，里克驚慌失措，反復(fù)掂量著是把她撂倒后逃命好還是先跟蹤她好。可是他根本沒的選，因?yàn)榫驮谒q豫不決之際，那女人鉆進(jìn)了一輛出租車。

他費(fèi)去好幾秒鐘才把自己的車開到路上，不過蒙蒙細(xì)雨幫了他的忙。出租車司機(jī)是一個小心謹(jǐn)慎的人，里克駛出兩個街區(qū)后便追上了。他緊跟在出租車后面穿過街道，緊盯著車的后車窗，看到她縮成一團(tuán)，驚恐不安地不時回頭張望。

狂怒之際，他揮拳砰地砸在方向盤上，氣急敗壞地發(fā)泄怒火。他厲聲咆哮道：“我真是蠢到極點(diǎn)的傻瓜！早該在辦公室門口殺了她，那樣就不用追出幾英里之外啦。”

駛上寬廣的大道后，出租車開始加速，里克小心駕駛，始終盯著目標(biāo)。這會兒他可不想因違反交規(guī)而惹麻煩。雨水不斷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刷沉穩(wěn)的呼呼聲讓他鎮(zhèn)定下來。他精明的大腦已經(jīng)在忙碌地算計，這時他的怒氣全消，又恢復(fù)了信心。他能搞定這事，這很容易！她不會料到殺手會尾隨著一路來到郊外。出租車搖搖擺擺地沖下大道，駛進(jìn)一條綠樹成蔭的小街，兩邊的人行道后是狹長的草坪，草坪后則是大盒子似的房子。里克跟著拐進(jìn)去，停住偷來的綠色切諾基汽車，留意觀察。出租車在街的中段路邊停下，那女人下車，急匆匆地沿著小徑踏上自家寬大的門廊。里克在幽暗中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她不按門鈴，卻用鑰匙開門，這讓里克得意地冷笑起來，因?yàn)檫@意味著他猜對了：她是獨(dú)自一人在家。

他趴在座位靠背上，把那只公文包放在事先擱在后座上的一堆紙張和破布下面。他等了一會兒，然后放膽開車過去，就停在那房子門前。下車后他快步踏上石板鋪出的小徑，來到門廊上按響門鈴。他沒有聽到屋里傳出響聲，于是重新按一次，再透過拉上簾子的玻璃窗窺探屋里。他看到，每按一下門鈴屋里便有一盞小燈一閃一閃地亮起。他咧開嘴，在心里嘲笑道，真是最蠢不過的法子！這樣看來，這個大傻瓜的神經(jīng)太脆弱，居然不能承受門鈴的叮當(dāng)響。哈哈。

里克毫不懷疑自己的推測，即她會來開門。等她打開門，猶疑地望著他，他這才猛地摘下墨鏡。她驚得喘不過氣來，目光中流露出十分驚訝的神色。她舉起雙手，似乎是想做什么手勢。等她反應(yīng)過來想關(guān)上門，已經(jīng)為時過晚。里克擠進(jìn)廳里，關(guān)上門，用手槍緊緊抵著她凸出的柔軟腹部。

她驚嚇得黯然失色，目光像潑出去的水一樣散開。

他惡狠狠地告誡道：“永遠(yuǎn)別偷看。你一定是認(rèn)出我來啦，你這個愚蠢的笨蛋！好吧，你不會活下去講給別人聽的！”

她早已嚇得動彈不得，只是拼命地想要躲開他，捂在嘴上的手在無助地抽搐，卻說不出話來。里克把手槍更緊地抵住她下垂的胸部下方，開了兩槍，子彈斜著朝右上方射入。她的手緊緊捂在嘴上，痛苦和恐懼使她臉上令人揪心地抽搐一陣，搖晃著身子無聲無息地倒下。endprint

里克俯身望著她，握著槍仔細(xì)傾聽了片刻。除了鬧鐘慢悠悠發(fā)出沉悶的滴答聲，沒有別的聲響。槍聲不大，同折斷一支鉛筆的聲響差不多。也許別的房間里有人，他迫不及待地想核實(shí)。他審慎地四處看看，沒有發(fā)現(xiàn)別人，這才放松下來，咧嘴笑了。

接著他麻利地繼續(xù)實(shí)施這個閃電計劃。他洗劫這家，打開所有的抽屜和柜子亂翻一氣，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出來，揀值錢的塞進(jìn)一個枕套里。

完事后他下得樓來，把裝著劫有財物的袋子嘩啦一聲扔在廚房地板上，就在后門那兒。他打開門，讓它半開著，再把手槍扔在門口。他站在那里，笑著欣賞一番自己的機(jī)智。愚蠢的警察會認(rèn)為案子是一個小偷做的，他殺了女人，洗劫了屋里的財物，后來心里害怕，便扔下東西從后門溜了。警方可以很容易地查出手槍是某個行事怪異的流竄犯的，此人早有案底。

他回到廳里，女人躺在那兒，儼然一堆累贅的爛肉。他透過窗簾窺探窗外，雨停了，街上沒有一個人，天色朦朧，一片昏暗。他戴上墨鏡，站立片刻，又走到女人身邊，刻意朝她臉上踢了一腳，哈哈大笑，然后打開門。

他已走到半路上，卻吃驚地站住了。人行道上有個小個子男人走過來，距離石板小徑不到10英尺之遙。他的切諾基后面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汽車。里克馬上悟到這是怎么回事：剛才窺探窗外時他沒有注意到這輛車停在街邊，而就在他去踢女人之際那人從車上下來了。他是誰？更要緊的是，他要到哪去？里克極想趕快躲回屋內(nèi)，但是為時已晚，那人已經(jīng)看到他了。

但是他那無所不能的腦袋立即想出解救辦法。他站住不走了，佯裝在傾聽那女人從半開的門里對他說話。他說：“再次感謝你，安德森太太。”說到這女人的名字，里克差點(diǎn)兒又笑起來，他是在她信箱上的一個小牌子上看到的。他回身來到門廊，手放在門把手上，讓門打開一個幾英寸的縫隙?！罢娴暮鼙浮彼虮蛴卸Y地打住讓她先說，邊聽邊點(diǎn)頭，知道那個人行道上的小個子男人已經(jīng)放慢了腳步，正在好奇地打量他。里克不予理睬?！班拧颐靼住埾嘈盼?。我也很抱歉。啊……”他有幾分悲傷地大笑道，“我去別處問問好啦。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再見?！彼苡心凶訚h氣概地補(bǔ)充了這幾句，隨手關(guān)上門，知道彈簧鎖會自動鎖上。

人行道上的小個子男人還在望著他，走得很慢。這時里克心中突然無名火起，他暗暗發(fā)誓這次絕不能再留下一個活口出來作證，無論被人認(rèn)出的幾率是多么小，也不考慮干掉對方會多么費(fèi)事兒。他已經(jīng)機(jī)智有效地平息了這個笨蛋的疑心，讓其明白自己在這兒干什么?，F(xiàn)在要做的是把他弄到切諾基上，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因?yàn)橛泻戏ǖ穆殬I(yè)，他兜里裝著一把有槍照的手槍，足以讓人乖乖就范。這個惹是生非的家伙必須去死！

他一句話便截住了小個兒。這人簡直就是一條瘦成皮包骨、看起來十分無辜的蛆！“能否告訴我J.E.薩爾馬斯住在這兒什么地方？”他彬彬有禮地問，“安德森太太告訴我，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此人?！?/p>

小個兒緊蹙了一下眉頭，“安德森太太那樣說？這很奇怪。我是說，她在這兒住了一輩子，常出來走動，而且認(rèn)識這條街上的每個人。安德森太太是一個挺不錯的女人，心眼兒好，說話平和?！?/p>

“你認(rèn)識她？”里克問，一只小鬧鐘發(fā)出的叮當(dāng)響聲在腦海里回蕩，“是啊，她很好?！边@個討厭的小侏儒到底是什么人？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嗎？他的手僵直地伸到衣袋里去掏槍。他也覺察到小個兒在盯著他，目光飛快地瞥過他衣袋里凸出的手。他笑道：“哎，我想我得回去重拿一份更靠譜的地址?！?/p>

里克扭轉(zhuǎn)身子，看看會不會有個正巧趴在窗口往外瞧的人看到他強(qiáng)迫這個小矮子上他的切諾基。就在這時，小矮子令他吃了一驚。

小個兒突然以絕望的哽咽腔調(diào)沖里克說：“哎，你能不能讓我搭車到市區(qū)去？”他悲哀地苦笑，“我那部該死的破車在街那頭壞啦。我是勉強(qiáng)讓它滑過來的?！?/p>

里克痛快地應(yīng)承道：“沒問題呀。沒問題！”他在心中暗自慶幸，天呀，真是時來運(yùn)轉(zhuǎn)啊。給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子脖子上狠狠地來一下，然后順著高速路往郊外開，在拐彎處打開車門讓尸體飛出去，讓它在黑暗中翻過護(hù)欄掉到下面的河里。就這么簡單，而且這全是小矬子自找的。

他們離開靜謐的小街開上大馬路，再向西駛?cè)?。這一段路上他有很多機(jī)會在到達(dá)交通擁擠、常塞車的區(qū)域之前把小個子打死扔下車去。不過他要慢慢來……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名警察站在再次下起來的細(xì)雨中指揮車輛通過。里克減速到規(guī)定的25英里時速，他很聰明，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紕漏?？墒?，就在車快開到警察身邊時，小個兒突然竭盡全身微薄之力雙手搶過方向盤。他人小，力氣自然也小，但是這一舉動令里克猝不及防。不等里克回過神來做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方向盤在他放松的手里空轉(zhuǎn)一圈，車子呼嘯著砰地撞在一根電線桿上。

撞擊令里克頭暈?zāi)垦?，一時動彈不得。小個兒卻打開車門跳到路上。警察過來了，很惱怒，大叫大嚷著。

小個兒尖叫道：“小心這個人呀！他很危險。他剛剛殺死了約翰·安德森太太，認(rèn)為安德森太太看到他殺了我的出納?！?/p>

我的出納！聽到這話，里克愣住了，這么說，他以前見過這小子，是在踩點(diǎn)的時候。他開始行動，但是警察已來到他身邊，手里端著碩大的警務(wù)手槍。這個警察不是膽小鬼，也一點(diǎn)兒不傻。

警察冷冷地說：“下來，伙計。”

強(qiáng)烈的恐懼令里克清醒過來。他狂怒道：“他是一個傻瓜。這個蠢貨讓我拉他一段路，卻弄得車出了事。我是推銷員，去找安德森太太是為了正事兒?！?/p>

這時小個兒插進(jìn)來，興奮得手舞足蹈，“不錯。是這樣，警官。我吃完午飯回去便發(fā)現(xiàn)我的人死了，保險柜打開了。我想起今天是可憐的凱利留下來接待安德森太太的日子。她總是趁中午別人都不在時來。要知道，警官，她對自己的——自己的毛病有點(diǎn)兒敏感，而凱利是唯一能同她溝通的人。她今天來時正好撞見這家伙搶劫，卻沒有看見可憐的凱利。她離去是因?yàn)椴辉竿瑒e人打交道！我認(rèn)為她根本不知道這個惡棍殺了人，但是——”

里克咆哮道：“你這個惡語傷人的傻瓜！”他提醒自己他們沒法子找到于他不利的證據(jù)，這才不至情緒失控。他們當(dāng)然會發(fā)現(xiàn)她死了，可這個小矬子自己也得承認(rèn)他們離開時她還活著！“我壓根兒沒有傷害你的人，也沒有殺安德森太太。出門時你聽見我跟她說話來著——”

“不錯?！毙€兒插進(jìn)話來，突然樂了，“正是由于這個，我覺察到你是一個騙子，想隱瞞什么事情，所以我才坐到了你身邊。我上門來找安德森太太是因?yàn)?，哎，她沒法兒接電話。看到你出來我就有點(diǎn)兒犯疑，若不是你停下來跟她說話，我本會忽略這件事情，會放過你。其余的事情是我推理出來的。看到你的手在衣袋里握著槍，我心里就有譜啦。我可以斷定你的車子是偷來的，所以我故意讓你載我一段路，這樣我就——”

小個兒的笑聲令里克心里直發(fā)毛，他咆哮道：“你這個傻瓜！我離開時安德森太太還活著，我還同她講話來著——”

“沒錯。不過她沒有吭聲。她不說話的原因是她不會說！這就是她不用門鈴而用信號燈的原因，如果你看到也會想到這一層的。這就是唯有凱利能同她交流的原因，只有他能用手語與她溝通！明白了吧，自作聰明的混蛋，安德森太太沒有跟你說話，因?yàn)樗敲@啞人，生下來就是！”

里克驚慌失措，六神無主。求生的欲望使他忘記一切，甚至想不起來自己還有槍。他繞過車子，痛苦地急忙朝著可以藏身的街角奔去，想逃命。警察的子彈打斷了他的腿，他凄聲尖叫，倒在街上。

“自作聰明的家伙，”小個兒說，“你不過只是死囚監(jiān)獄里的一塊木頭而已?！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