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絲·彭妮(Louise Penny),1958年7月出生于加拿大多倫多。1979年從瑞爾森大學應(yīng)用藝術(shù)學專業(yè)畢業(yè)后成為加拿大廣播公司的電臺主持人和記者,開始了長達18年的職業(yè)生涯。最初,她被外派到遠離家人和朋友的地方,幫助那些孤獨無援、窮困潦倒的人們。慢慢地她開始借酒澆愁。35歲時,她承認自己有酗酒問題,并從此戒酒。之后不久,她認識并嫁給了邁克爾·懷特黑德醫(yī)生,婚后離開了加拿大廣播公司,開始從事寫作。盡管最初她想寫一部歷史小說,但因為寫作艱難,未能完成,隨后轉(zhuǎn)向推理小說的寫作。
她的第一部小說《靜物》(Still Life,2005)參加了英國新人匕首獎大賽,在800部參賽作品中取得了第二名的成績。這部小說還獲得了英國新血匕首獎、加拿大亞瑟·艾利斯最佳首部犯罪小說獎、黛麗絲獎、安東尼獎以及美國巴瑞最佳首作獎等。迄今為止,彭妮已經(jīng)出版了9部小說,被翻譯成23種語言行銷世界各地。她的小說幾乎每部都斬獲了某個甚至多個推理小說獎,其中包括連續(xù)四年的阿加莎獎(2007—2010)和安東尼獎(2010—2013)。
彭妮的所有作品都以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調(diào)查組的加馬什探長為主角。盡管是以魁北克省為背景,但小說體現(xiàn)了英式“誰干的”流派的許多特色,包括非傳統(tǒng)式謀殺,田園詩歌般的村莊,大量的嫌疑人,鯡魚,以及在小說末尾幾頁對兇手戲劇化般的揭示。
幾年來,彭妮一直拒絕出售作品的影視版權(quán),因為她擔心會因此失去對人物的創(chuàng)作控制力。然而,經(jīng)過影視公司的斡旋,并在邀請其擔任影視監(jiān)制之后,她改變了主意,同意出售最初兩部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靜物》于2012年秋季投入拍攝,2013年在加拿大廣播公司的電視臺播出。
在《光的錯覺》中,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和加拿大美術(shù)界都是重要的背景,對你的寫作而言,二者哪個影響更大呢?
必須承認,在遇到我的丈夫邁克爾之前,我對美術(shù)了解甚少,這不是我周圍人的“談話”內(nèi)容。我的父母熱愛并且經(jīng)常談?wù)撘魳泛臀膶W,我們家墻上雖然掛著一些畫,但我認為它們相當平淡乏味。父親去世后,家里一貧如洗,母親不得不重新工作。她能找到的唯一工作就是做秘書,薪水低得可憐。但在拿到第一份工資后,她把我們?nèi)齻€孩子叫到一起,坐上公共汽車來到一家小畫廊。她用那份工資買了一幅畫,而不是食物或者取暖用品。我們驚訝地望著她。她解釋道:畫作、創(chuàng)造力和美同樣具有滋養(yǎng)能力,對于靈魂是不可或缺的;我們需要發(fā)現(xiàn)美的東西,并且在生活中為它保留空間。她去世之后,這幅畫是我在老房子里選擇的第一件東西。
我不會畫畫,但邁克爾熱愛美術(shù),很有美術(shù)天賦。是他把那些極好的畫廊介紹給我,讓我意識到它們并不僅僅是我在奔赴禮品店的路上匆匆看到的一些素樸的房子。他從不長篇大論或者有意教我什么,但他對美術(shù)的熱愛是顯而易見的。他會長時間地站在一幅畫作前,達到忘我的境地。實際上我非常喜歡看著他,他那個樣子就像一幅會走路的杰作。
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對于我作為作家的意義,當然也是作為人而言,就是讓我看到母親所言所行中的力量、勇氣和美。
能不能談一下你創(chuàng)作的系列小說的背景——尤其是三松鎮(zhèn)和住在那里的人們?
我剛開始寫作時經(jīng)歷了一段痛苦的阻滯期,有好幾年的時間。那時人們見到我就會問我的寫作進行得怎么樣了,我總是回答“很好,謝謝關(guān)心”,回家卻只是繼續(xù)看奧普拉的脫口秀節(jié)目,吃小熊糖。那段時間對我來說真的很痛苦。我兒時就渴望寫小說,結(jié)果辭職來寫我人生的第一本書。我想自己已經(jīng)40多歲了,該做點實事了;可是我沒有在做。有一天,我看著床頭柜,上面有一摞傳統(tǒng)推理小說,阿加莎·克里斯蒂、奈歐·馬許、邁克爾·英尼斯和多蘿西·塞耶斯等名家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我一直想寫一本全世界最好的小說,我可能給自己定的標準太高了。我決心順其自然,就寫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就行了,于是我把目標定在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推理小說上。背景就在一個小村鎮(zhèn),和我在魁北克住的地方差不太多。因為我意識到我可能要花很多年來寫作并以此謀生,書里的角色最好是我喜歡并能夠與之共度歲月的人物。那里有我喜歡去閑逛的商店,有我喜歡吃的食物,于是我虛構(gòu)了三松鎮(zhèn)。這是一個靜謐安寧的小鎮(zhèn),人們和善可親,享受著生活,處處洋溢著友誼的氣息,也許除了露絲——這個痛苦而有著異常天賦的老詩人。于是每天早上我都會問候小說中的朋友,喝一杯牛奶咖啡,按照阿加莎的方式來破解一個傳統(tǒng)謀殺案。
對于以小村鎮(zhèn)為背景的小說,我最喜歡的一點就是它們的普適性。跨越了語言、文化和國家的差異,所有的小村鎮(zhèn),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你寫小鎮(zhèn)故事,是因為你生長在小鎮(zhèn),還是現(xiàn)在居住在小鎮(zhèn)呢?
我結(jié)婚之前一直住在城市,規(guī)模不一的城市。但是結(jié)婚之后,我和丈夫決定搬到鄉(xiāng)村。我們很喜歡那里的生活。我非常贊同你對小鎮(zhèn)的說法,它們在本質(zhì)上都是相同的。實際上,我認為人們也是這樣。我們都向往相同的東西——歸屬感、安全感、愛與被愛。我們渴望人生旅程上的陪伴。相信閱讀這些鄉(xiāng)村背景小說的人們大多數(shù)是緊張而充滿壓力的城市工薪族,他們同樣渴望更加平靜、舒緩和簡單的生活。
你為什么把系列小說的背景選擇在位于魁北克的一個虛構(gòu)地點,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個地方?
我很懶,不愿意去記憶哪條街和哪條街在什么地方交會,我希望能夠自由設(shè)計自己的地盤。寫作本身就夠難的了,任何能夠讓它簡單化的事情都適合我。
我愛魁北克,這是我選擇居住的地方。對我來說,地點是個非常重要的元素。艾米莉·狄金森認為,小說就像一艘艦艇,可以帶著我們?nèi)テ渌胤?。我希望當人們拿起我的一本書時,就好像它是通往魁北克的一條小路,它能夠帶領(lǐng)讀者發(fā)現(xiàn)這個美妙的地方,這個講法語,充滿著美食和文化的地方。這里法裔和英裔通婚,互為鄰居,雖然并不總是和諧相處。這是一個有著豐富歷史并且充滿了激情的地方。我希望人們踏上這艘艦艇時,會感到魁北克是毫無疑問的目的地,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endprint
你在寫第一本書《靜物》時,就知道這是系列小說中的一部分,還是在這之后才決定繼續(xù)寫下去的?
我知道我要寫系列小說,雖然我并不確信自己真能寫出來后續(xù)的書。但我知道阿加莎最后終于厭倦了波洛,我不希望這種事也發(fā)生在我書中的偵探身上,于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我認為能夠與之共度歲月的人物,這就是阿爾芒·加馬什探長。這是我虛構(gòu)的丈夫:50多歲,善良,強壯,有著正義感和幽默感的男人。他深愛妻子,熱愛詩歌,勇于和暴行作斗爭,不矯情做作。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他——但我知道他是我的理想男性。
小時候我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有時這是一種安慰,讓我有種優(yōu)越感,但最后卻變成了負擔。這讓我感覺孤獨和隔離。后來我覺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沒什么區(qū)別。我感覺到的,正是別人感覺到的。我喜歡的,也是別人喜歡的,像電影、雜志和圖書等。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這多么讓人放松!
因此,如果有時我需要安慰,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那么別人也會需要。在這個地方,善良能夠戰(zhàn)勝巧智,憤世嫉俗和冷嘲熱諷絕不會是主調(diào)。這里存在著真善美。每當緊張、孤獨之時,我會難過、焦慮,這時我就求助于書,并通過讀書得到解脫。如果我是這樣,我感覺別人也會這樣。三松鎮(zhèn)就是為所有需要安慰的人們創(chuàng)造的庇護所,我們經(jīng)常需要逃離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并不像理想中那么美好。
你是否可以寫一部不涉及謀殺案的三松鎮(zhèn)小說?比如說,關(guān)于彼得·莫羅與克萊拉·莫羅的生活故事?
可以。謀殺案只是觀察人性的一種催化劑,就像英國推理女作家約瑟芬·鐵伊的小說那樣,可以涉及神秘,甚至是犯罪事件,而不必是謀殺案。不過,既然加馬什是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調(diào)查組的探長,沒有謀殺案就很難解釋他的出場。盡管我能寫一部沒有加馬什的小說,但我真的很喜歡他的陪伴,所以還是不要了吧。
能講一下你創(chuàng)作人物并與之共度時光的過程嗎?
我的故事都是由人物角色所驅(qū)動的——他們的焦慮、恐懼和秘密。這是當記者和CBC電臺主持人所得到的最好禮物之一。我花了近20年的時間傾聽人們說話:傾聽他們的故事,傾聽他們的感受。人是非常有意思的動物,這其中樂趣無窮。
我設(shè)計故事是以謀殺案作為開端——某人殺了某人——因為某種原因。原因當然是某種個人恩怨,是秘密、扭曲的。原本合理、自然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怪誕。
我散步或者洗澡時能夠看到他們——不是真正地看到,更準確的詞是感受到。是什么驅(qū)動了他們,既有高尚的情感,也有卑劣的想法。這些人物或慷慨大方,或妒火叢生,或英勇非凡,或貪婪虛榮。我經(jīng)常隨手寫下他們的特點。我喜歡詩歌,會從鐘情的詩歌里找到一兩句來描述他們或者他們的命運。比如說,“不是揮手,而是求救?!?/p>
在你系列小說的人物中,你最希望能夠與哪一位坐下來吃頓飯,聊聊天?為什么?
實際上有兩位……第一位是加馬什,我真的很愛他。能夠與我的主要人物一見鐘情是多么幸運而又愉快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你幻想中的晚宴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一個好的談話者同時也是好的傾聽者,加馬什就是這樣。他體貼,風趣,溫和,是位優(yōu)秀的傾聽者。作為女人,我渴望訴說,而不是被人引導或者打斷甚至被無視。加馬什這個人物是基于我的丈夫邁克爾而創(chuàng)造的。能夠嫁給一個我愛著并且仰慕的男人真是一件幸事。
另一位是露絲,那個對自己的情緒從不加控制的老詩人。我很喜歡她。她能夠直言快語地說出一些人甚至每個人的心里話,絕對是個提神的人物。不過,與她共度晚餐的時間也許不會持續(xù)太久,因為我很可能會被她貶損得落荒而逃。
如果你能擁有加馬什探長的某種品質(zhì),你最希望是哪一點?
對于他所相信的真理,加馬什能夠挺身而出,他對自己的信念充滿勇氣。我有信念,但我缺乏勇氣。當有人說別人的壞話時,我只是不接茬而已。這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我不喜歡,也一直想改變。因此,我有意賦予加馬什探長勇敢的品質(zhì)。他是“理想的我”的寫照。
你的個人簡歷表明,你不僅是一位獲獎小說家,還是一位獲獎記者。寫小說的感覺如何?
寫小說更有意思。我寫的故事基本上都是關(guān)于失去,以及某個人物的悲傷或恥辱。因此,我能夠看到生活在極端中的人們,以及他們是如何應(yīng)對危機的。這很能啟發(fā)靈感,有時又讓人恐懼。數(shù)十年的傾聽和觀察對于寫作推理小說是非常好的訓練,普通人如何過著他們平凡的生活,直到安全的村鎮(zhèn)和他們平靜的生活遭到侵犯。這時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誰是正人君子,誰是一直躲在背后的真兇。
是什么讓你放棄了記者的工作,轉(zhuǎn)向傳統(tǒng)推理小說的寫作?作為一個都市人,嚴肅新聞的記者,是什么吸引你來到三松鎮(zhèn),而不是,比如說——寫作關(guān)于一位多倫多記者的驚悚小說?
我自幼愛讀傳統(tǒng)推理小說。小時候我就喜歡在臥室里讀《夏洛特的網(wǎng)》。我和邁克爾住在蒙特利爾南面的東部鎮(zhèn)區(qū),在這里,我找到了創(chuàng)作這本書及其人物的靈感,并獲得勇氣最終寫出了我從小就想寫的書。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寫冷血驚悚小說,現(xiàn)在也不會考慮。記者生涯讓我經(jīng)歷了足夠多的人間悲歡,見到了很多生活在邊緣的人們。我厭倦了自己曾經(jīng)的狀態(tài)——自命不凡,憤世嫉俗,尖酸刻薄,有優(yōu)越感。這很累人的。我意識到我想要的人生應(yīng)該是滿足的、幸福的——能夠開懷大笑,擺脫自戀的牢籠。所以我寫的小說,里面的社區(qū)必須是我希望居住的環(huán)境,里面的角色,是我能與之交友的人們。我的小說中需要一種新鮮感、生機和救贖,需要精神、靈魂、笑聲和羊角面包。
《洛杉磯時報》的前任記者,作家丹尼斯·漢密爾頓曾言,對于她來說,從記者到作家最大的挑戰(zhàn)是允許自己跟著情感走,也就是說,編寫故事。你同意這一觀點嗎?
對我來說,不是情感這一塊,而是放手描述。過去20年我寫的每個故事都需要馬上結(jié)束——沒有任何鋪墊和贅言。我們不關(guān)心樹木、汽車或者花園是什么樣子,更不關(guān)心人們吃的是什么。如果按照這種模式,恐怕一頁半紙我就能結(jié)束一部小說。endprint
你的寫作生涯起步較晚,你是否曾經(jīng)希望一開始就從事寫作?
我嘗試過。在我人生的每一個10年里,我都曾經(jīng)嘗試過寫小說,但我沒有什么東西可寫。我以前太自戀了,是為了他人而寫,讓別人為我喝彩,看到我的天賦,嫉妒我的成功。我最喜歡的詩句之一來自奧登為葉芝寫的挽歌:“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笔軅拍茏屛腋玫貙懽?。足夠的傷害,足夠的謙卑。我必須學會同情,學會仇恨、寬恕、愛和被愛是什么感覺。失去身邊的親人,感到深深的寂寞和悲哀,然后才能寫作。
小說寫作過程中,你感覺哪部分最讓你有滿足感?
當我找對了感覺的時候。哇!在一天寫作結(jié)束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捕捉到了想要的東西。有時還能給自己驚喜。當不熟悉的某種情緒襲來,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是最讓人震驚而美妙萬分的感覺。
你認為一部優(yōu)秀謀殺破案小說的標志是什么?
當小說中的角色變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而讀者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心他們。所以,真正的謎團不是誰犯了罪,或者作案手法如何,而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請用一句話總結(jié)一下你的小說《光的錯覺》。
這本書是關(guān)于洞察力和雙重性,我們所言與所想的區(qū)別,我們的神情和心思,同樣一幅畫如何既被視為杰作又可被當成災(zāi)難,以及希望之光如何可能僅僅是光造成的錯覺。
小說出版和獲獎后,你的感受如何?
像是一場夢。我曾經(jīng)給紐約的代理公司發(fā)過無數(shù)咨詢信——我的理論是,反正我們很可能會被拒絕。的確是這樣。甚至有一家直接在我的信件上寫了一個“不”字。這可以算是我得到的親筆回信了。后來我參加了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xié)會舉辦的“新人匕首獎大賽”,并且入圍。讀到回信時,我知道人生至此發(fā)生了變化。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知道有很多更出色、更有天賦的推理小說家。令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有很多杰出的手稿被壓在床底下,或者抽屜里,而那些原本應(yīng)該從事寫作的富有天賦的人們卻因為太過泄氣而放棄了寫作。實際上,我和邁克爾在當?shù)馗咧性O(shè)了一個獎學金,來鼓勵青年作家。我還想設(shè)立一個類似新人匕首獎的獎項,給那些加拿大未獲出版的推理小說一個機會。對于我來說,如果這么幸運卻不知回饋有點太昧良心了。這個獎項本身的設(shè)計用意就在于給予。
加馬什系列小說似乎一直在獲得各個獎項的提名,并且榮獲了很多獎項。獲獎還能讓你開心嗎?
是的。如果我認為這些獎項是想當然的,或者是我該得到的,那就太自不量力了。很多作家也都希望獲獎。我怎敢不滿懷欣喜呢?我見過很多成功的作家似乎對獲獎不再感興趣,我認為這是一種悲劇。獲獎并不意味著我的書比別人的好,它只表明我很幸運,我應(yīng)該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才對,而且要感恩。另外,總有一天會輪到別人站在陽光下,這很自然。如果我浪費掉這些值得慶祝的機會那就太可惜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