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炸響的悲壯人生

任紅禧

人物檔案：

于尚清，齊齊哈爾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隊偵查員，2003年9月，在拆除犯罪分子放置的炸彈時身負重傷。2014年11月6日，58歲的于尚清因舊傷復發(fā)醫(yī)治無效去世。十幾年來，于尚清先后被授予“全國公安戰(zhàn)線二級英雄模范”“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等榮譽稱號，并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2014年12月26日，于尚清榮獲2014“感動龍江”十大人物（群體）提名獎。

很多認識于尚清的人更愿意叫他“老于”——一是因為眼角的笑紋，為他平添了幾分憨態(tài)可掬的老相;二來他溫厚老成，性情隨和，如一位戰(zhàn)友所說：“像極了小時候鄰家殺豬的二大伯?！?/p>

如果不是11年前的那次冒死拆彈，習慣默默無聞的老于也許永遠不會走到媒體的鏡頭前。

可在他的兒子于嘉看來，即便沒有那次拆彈，爸爸的故事也足夠?qū)懮弦槐緯?只不過，隨著一聲巨響，我們才有了“讀”他的機會。

把日歷翻回到2003年9月1日那天。

上午9點40分，齊齊哈爾市薩拉伯爾酒店報警：三樓平臺發(fā)現(xiàn)一枚炸彈。警方趕到后立即對百米范圍內(nèi)進行了封鎖，并組織鄰近建筑物內(nèi)的人員緊急撤離。因為沒有專業(yè)排爆人員和設(shè)備，現(xiàn)場指揮人員只好向就近的部隊和軍工企業(yè)緊急求援。對方聽說是“土造炸彈”，都以專業(yè)性原因表示無能為力。

“有軍轉(zhuǎn)干部嗎？誰干過工兵？”一位領(lǐng)導沖在場的人吼道。

無人應聲。

這句話讓在場的齊齊哈爾市公安局建華分局副局長王春才想到一個人——建華分局治安大隊民警于尚清。這個有著23年軍齡的副團職轉(zhuǎn)業(yè)干部，在分管危險品的四年時間里，曾處理和銷毀過兩千多枚日偽時期遺留的各式炸彈，而且他膽大心細、勇于擔當。用他媳婦的話說：“除了生孩子不行，啥都敢照量。”

“老于，明白拆炸彈不？薩拉伯爾酒店這邊有緊急情況。要行你就過來，要不行就算了?！彪娫捠峭醮翰磐抵虻?，沒請示任何領(lǐng)導。他的想法是，即便老于不行，也能幫著出出主意。他了解老于這人。

“炸藥我還行，但土造炸彈沒見過，那我去吧?！闭谛莅嗟睦嫌隍T上摩托就趕了過去。

上午10點50分，老于進入現(xiàn)場。只見一枚30公分高、20公分粗的炸彈被綁在洗碗池后面一根煤氣主管道上，外面纏了好多層膠帶，一只老式馬蹄表正“嘀嗒嘀嗒”地走著。

老于很快下來，皺著眉說：“這個真沒法整，是定時炸彈?！?/p>

酒店地處鬧市，一邊是醫(yī)藥商廈，一邊是農(nóng)業(yè)銀行，一旦炸彈引爆，勢必引起管道內(nèi)的煤氣燃燒，整棟大樓都可能坍塌，后果不堪設(shè)想。有人建議老于帶上消防戰(zhàn)士用水槍沖，把炸彈和煤氣管道分離。

王春才特意囑咐老于：“把人帶到，你就下來?！笨蛇^了好幾分鐘，也沒見老于下來，他打電話問：“咋還沒下來？”

“先別說了，我開始拆彈了?！痹瓉恚嫌趲?zhàn)士仔細看了情況，如果貿(mào)然沖水，有可能觸動敏感的導線引發(fā)爆炸。老于仔細瞅了瞅鬧表，炸點定在11點15分，而此時距爆炸還剩一刻鐘。

老于把著炸彈，讓消防戰(zhàn)士拿壁紙刀割膠帶。小戰(zhàn)士割一下躲一下，割了好幾下也割不掉。而他一躲，老于也跟著緊張。瞅瞅一臉稚氣的小戰(zhàn)士還沒自己兒子大呢，老于說：“你跑不過炸彈。都撤出去，還是我來吧?！?/p>

老于獨自留下，沒時間多琢磨了，他只好從鬧鐘入手。一層層揭開膠帶，看到鬧鐘后邊果然連著導線裝置，老于果斷割了導線，然后將炸彈從煤氣管道上拆了下來，此時離爆炸只剩三分鐘。

聽說炸彈已經(jīng)拆除，現(xiàn)場的人都長舒了一口氣。正好到了飯口，同事們簇擁著老于來到附近的一家飯店，要給老于壓驚。

一個同事點了一道“水煮魚”。

“干啥呀？這是要把老于（魚）給煮了？”老于話少，卻很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于，剛才真要是響了，你這大拇哥還不得去解放門撿??？”同事們又是一陣笑。

平生第一次拆炸彈的老于也大笑起來，那是劫后余生般的一種開懷釋放。

談笑間，老于撥通兒子于嘉的電話：“兒子，爸剛才拆了一枚定時炸彈?！闭Z氣中掩飾不住興奮。

“?。磕阌植欢◤?，拆那玩意兒干啥？”已在部隊農(nóng)場服役四年的于嘉搞過地面爆破，他知道，對于一個非專業(yè)人員來說拆炸彈意味著什么。

于嘉還沒來得及多問，有人就奪過電話，大聲對他喊道：“嘉嘉，你爸成大英雄了，明天領(lǐng)導就給他戴大紅花啦！哈哈?！?/p>

就在同事們準備為老于舉杯慶功時，壞消息來了——經(jīng)過搜索，又發(fā)現(xiàn)兩枚靠傳呼機遙控引爆的炸彈。因為犯罪分子尚未露面，需要提取犯罪證據(jù)，炸彈不能引爆，必須手動拆除。

菜還沒上齊，老于和同事們就匆匆趕回現(xiàn)場繼續(xù)拆彈。這次，王春才從刑警隊給老于借來了防彈背心和鋼盔。

拆完這兩枚炸彈，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的老于已是一身大汗。

更令人窒息的壞消息接踵而至——經(jīng)過地毯式搜尋，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8枚各式遙控炸彈。

9月2日晚上5點，于嘉把電話打了過來，詢問情況。老于壓低聲音告訴兒子：“正開案情分析會呢。上午拆了5枚，還有3枚不定時的晚上再拆。明早6點多，我給你打電話。我要是沒打，你就和你們領(lǐng)導說一聲，往家來吧……”

“爸，不去不行嗎？讓上邊派工兵吧，派工兵……”于嘉哭著喊，可聽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于嘉幾乎一宿未睡。第二天早上6點，爸爸的電話沒來。于嘉一次次撥打爸爸的手機，始終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他安慰自己，也許累壞了，正睡覺呢。到了中午，電話還沒來，于嘉的心一沉——出事了！

出事時間是9月2日晚11點31分，炸響的是第11枚炸彈，火藥裝在玻璃瓶中，旁邊還綁著一瓶助燃的汽油。老于左眼被炸瞎，右手掌被炸開，右手食指被炸飛，右腿被炸斷，渾身上百處傷口，僅僅幾秒鐘，灰色警衫就被鮮血浸透……

當于嘉趕到醫(yī)院時，昏迷不醒的老于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媽媽遞給他一封爸爸寫的遺書：“如果我出了意外，不要給組織上添麻煩，要讓孩子在部隊好好干，多學技術(shù)，將來復員到地方上有用?！?/p>

于嘉的眼淚唰地滾落到紙上……

遺書是出事那天上午寫的。早晨起來，老于洗了三遍澡，又給家里所有的花都澆了一遍水，把家具、地板也擦了一遍，還穿上了新迷彩服、新作訓鞋。到單位取工具時，他在一張電路圖紙的背面寫下這份遺書。這個過程被開車送他的司機看到了，一把奪了過來，說：“老于，你別寫這個，我心里不得勁兒?！?/p>

“我再寫個名吧，要是真出了事，怕是連這仨字兒都留不下了?！?/p>

經(jīng)全力搶救，老于的命總算保住了，但留下一身殘疾——左耳失聰、左眼失明、右手和右腿殘疾、內(nèi)臟受損，100多枚玻璃碎片嵌在體內(nèi)無法取出。

老于生前做客《魯豫有約》時說：“我要是個老百姓，給我30萬、50萬，我繞過去，我不拆。我知道那玩意兒拆不好，拆響了就炸死我，我不賭那個?？晌沂蔷欤冶仨毜貌?。”

經(jīng)警方晝夜排查，9月6日凌晨，爆炸案告破。

據(jù)犯罪嫌疑人谷樹坤、賀景新交代，兩人都做過機車工，谷樹坤還有電工知識。為勒索酒店老板60萬元，二人按照一本兵器雜志上的介紹制作了11個爆炸裝置。9月1日凌晨，對酒店區(qū)位了如指掌的谷樹坤從二樓廚房偷偷進入酒店，并將爆炸裝置隱匿于多個部位。上午9點多打敲詐電話時，因員工都在開會，無人接聽;而11點想再次打敲詐電話時，警方已經(jīng)進入現(xiàn)場排爆，二人沒敢露面。2004年，谷樹坤、賀景新分別被依法判處無期徒刑。

一次未遂敲詐，改變了老于的人生。

一次閑聊，于嘉問爸爸為啥第二天拆彈前要留下遺書。老于說，一次幸運，兩次幸運，一個人不可能總是那么幸運啊。

明知可能遭遇不幸，卻義無反顧、慨然赴死！老于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1996年，在39集團軍林甸農(nóng)場擔任生產(chǎn)處處長的老于被抽調(diào)到深圳，執(zhí)行移山填海工程的機械維修任務。一次，工程兵在炸山時發(fā)現(xiàn)，有一眼雷管沒響。在場的人個個屏聲閉氣，不敢離開原地。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負責修機械的老于突然一躍而起，爬上山，一把將啞雷管薅了下來。

老于“膽大”，是因為“藝高”。

在老于23年的軍旅生涯中，有17年是在39集團軍林甸農(nóng)場度過的。從1986年到1994年，當了八年運修連連長。提起穿軍裝的老于，他兒子更喜歡稱他“于連長”。因為，當年“于連長”這三個字在農(nóng)場絕對是響當當?shù)模骸耙獢R戰(zhàn)爭年代，他一定是李云龍那樣的人物?！?/p>

林甸農(nóng)場的前身是39集團軍軍馬場。那是一片土地肥沃的大草原，不時有野獸出沒。一天晚上，一匹獨狼闖進農(nóng)場的羊圈，叼起一只羊羔就跳出了柵欄。

“連長，連長，狼來了！”一個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情況，一溜小跑沖進屋里，叫醒了于連長。

于連長騰地從炕上蹦起來，叫戰(zhàn)士開上212吉普，他抄起獵槍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13分鐘后，他們追上了獨狼。獨狼見有人追來，突然站住，放下口中的羊羔，回過頭來怒目齜牙、沖人低吼。車燈照射下，獨狼像小牛一般高，幾個戰(zhàn)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于連長倚著車門端起獵槍，隨著“砰砰”兩聲槍響，獨狼一頭倒地。

“去，扛回來！”于連長一揮手。

一個戰(zhàn)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踢了獨狼兩腳，獨狼一動不動。戰(zhàn)士再一細看，高興得蹦了起來，喊：“連長，連長，兩槍全打腦袋上了。哈哈，您這槍法真神了?！?/p>

于連長微微一笑。

和平年代，于連長的槍法鮮有用武之地，他更大的本事是修車。對修車，他更像一個擅長“望聞問切”的老中醫(yī)，哪兒有毛病，一聽動靜就能判斷出來。

他曾代表39集團軍參加沈陽軍區(qū)的汽修大比武——蒙上眼睛分解北京212吉普車，再重新裝配，整個過程僅用時四個鐘頭，全軍區(qū)排名第四。

在農(nóng)場17年，于連長一年一個三等功，共計17個。

所謂“本事越大，責任越大”。

林甸農(nóng)場位于扎龍濕地東南方向18里處，走公路去齊齊哈爾市區(qū)，要多繞三四個小時的路。每逢冬季，為了抄近道，等濕地結(jié)上厚實的冰面后，于連長總是開車走第一趟，確信冰面安全了，才讓戰(zhàn)士們開車穿過沼澤進城采購。如果半道上剎車失靈，于連長總是把戰(zhàn)士攆下車，自己把故障車開回去。

2001年10月，一個廢棄的造紙廠發(fā)生氯氣泄漏事故。危急時刻，老于用濕毛巾捂住鼻子和嘴巴，只身沖進去將三個泄漏的氯氣罐閥門關(guān)死。事后有專家評估，如果不及時關(guān)閉閥門，可能半個市區(qū)的群眾都要遭殃。

聽說有人對老于拆彈的勇氣無法理解，他的戰(zhàn)友張林鴻說了這么一番話：“他敢拆炸彈，我一點兒不覺得驚訝。他可不是一時沖動，你再給他一百次選擇的機會，他依然會上。因為他認為，那是他的責任?！?/p>

著名的獨臂戰(zhàn)斗英雄丁曉兵多次說起一個大學生寫給他的一封信：“我認為你成為英雄，只是過了第一關(guān);假如10年、20年后，仍有事跡從你身上出現(xiàn)，英雄的稱號你才當之無愧。”

這封信在老于身上同樣適用——讓“英雄”之名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老于做到了。

老于對得失看得很淡。當年，他干了八年運修連連長沒挪地方，和他搭班子的指導員卻換了三茬。不是沒機會，而是他把機會讓了三次，每次都是政委找他談：“能不能再發(fā)揚一下風格？誰誰今年再不提就得轉(zhuǎn)業(yè)了……”老于笑笑，就答應了。

對自己的功績，他絕口不提。在一頁日歷上，他用殘缺的手夾著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一句話：“榮譽已成過去，但傷病將伴隨一生?！?/p>

當年遺留在眼底、膀胱等部位的玻璃碎片，時時刻刻都在刺激著老于的神經(jīng)，疼了，他就吃去痛片——那種最便宜的止疼藥，老于沒有別的選擇。家里床頭柜、辦公室抽屜、車里，到處都放著去痛片，直到他去世，還剩下一大鞋盒子藥片。

即便疼痛難忍，老于也不想停止工作。自2005年起，老于被調(diào)到齊齊哈爾市巡特警支隊擔任副處級調(diào)研員。新崗位并沒有什么具體職責，領(lǐng)導的態(tài)度很明確：好好養(yǎng)病。

可老于不習慣被“養(yǎng)”起來，很快就找到自己的位置。

巡特警支隊副支隊長杜海城說：“像他這樣的英雄，其實完全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享受下半生，可他沒有?！?/p>

2008年，市公安局給巡特警支隊劃撥一臺專業(yè)通信指揮車。因為車長20余米，現(xiàn)有的車庫放不下，如何安置一時成了大問題。

老于建議：可以建活動板房式的車庫。起初，考慮到老于的身體狀況，支隊領(lǐng)導打算對外招標改造，但老于堅持“省點兒是點兒”，就親自上陣了。

老于跑遍齊齊哈爾市大大小小的器材店，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回鋼材、金屬齒輪、暖氣片等材料。安裝時，他需要在四五米高的梯子上不時地爬上爬下。那段時間，他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就到了工地。一個多月后，兩個大車庫建成了，搶在入冬前把車開進了庫。老于用殘缺不全的雙手為支隊節(jié)省8萬多元開支，人卻瘦了將近20斤。

在整理爸爸的遺物時，于嘉發(fā)現(xiàn)老于寫的《2009年至2011年工作總結(jié)》，里邊記錄道：“2009年，我用兩個月時間改造了全支隊的聲控燈，因為當年爆炸留下的傷痛，行動吃力，別人一下子就能干成的事，我得多費幾次勁。安裝一個聲控燈，需要上下梯子三四次……”

也許，有人會覺得老于在做給人看，可事實恰恰相反——他最怕人看見。

在那篇總結(jié)最后，老于這樣寫道：“出來干活，盡量不讓人看見。第一，不能讓領(lǐng)導看見，如果他們看到我淘廁所，就不會讓我繼續(xù)干了;第二，不能讓同齡人看見，他們看見我做這些事，會看不起我的?！?/p>

老于那敏感的自尊心讓人心疼，令人心酸。

2014年5月，老于日漸消瘦，連上樓抬腳都吃力，挪兩步臺階就得喘口氣歇一會兒。同事高地不忍心看他受罪，說：“都這樣了，還上啥班?。俊?/p>

老于笑笑：“人只有在干活的時候，才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p>

這些年，老于每天疼得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疼醒了，就靠老伴兒給他做理療。有時，為了不折騰家人，他咬牙硬挺著。老伴兒早上一看，他的枕頭都濕透了，全是眼淚。

“他就像向日葵，總是把向陽的一面示人，把悲傷的情緒隱藏起來?！庇诩沃腊职值男睦镉卸嗫啵珡臎]聽他倒過苦水。

那次爆炸留給老于一身殘疾，包括右耳失聰。一次，老伴兒的一個好姐妹來家里敘舊。因為右耳聽不清，老于就把臉側(cè)過去聽。

“我們姐兒們嘮嗑，你老偷聽啥？”客人跟他開玩笑。

老于“嘿嘿”一樂：“我跟你們可不一樣，你們聽人說話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我記性好，只進不出。”

老于受傷后，體內(nèi)殘存的碎玻璃顆粒周圍會形成死細胞，由機體功能排出體外。有時，老于身上鼓起一個小疙瘩，揉一揉、搓一搓，出來的就是一粒玻璃碴兒。

一天，家里來了客人。為了表達熱情，老于特意親手為客人炒了幾個菜。剛把菜端上桌子，“啪啦”一聲，一粒不知何時排出、隱藏在發(fā)間的玻璃碴兒掉進盤子。

“呦，這是嫌我做的菜不夠硬啊，給添點兒硬菜?！崩嫌谝痪淝纹ぴ捊o自己解了圍。

對于爸爸在人前落淚，于嘉只見過兩次：一次是2004年11月3日，公安部授予他“二級英?！保职挚蘖?。此前有人質(zhì)疑他“違規(guī)操作”，有人說他“不懂瞎捅咕”——那是難過的淚。

另一次是2009年于嘉的肩頭正式掛上警銜。當副省長、省公安廳廳長孫永波為于嘉授予二級警員的警銜時，坐在臺下的老于不禁淚水縱橫，一邊用袖子抹著眼淚，一邊連聲道歉：“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睆膬鹤由砩希吹搅藗鞒泻拖Ｍ鞘切腋５臏I。

老于辦公桌上的日歷最終停在2014年5月12日，那天以后，他已經(jīng)無法從床上坐起。

按理說，一個為保護人民群眾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做出巨大犧牲的英雄，在治病問題上向組織開口也無可厚非，可他不愿意給組織添亂。

2014年7月，老于的身體每況愈下，當?shù)蒯t(yī)院已無能為力。老伴兒瞞著老于找到市局領(lǐng)導，通過關(guān)系，把他送進北京306醫(yī)院。

2014年11月6日晚22時30分，老于因搶救無效去世。當時，于嘉正在齊齊哈爾執(zhí)勤，這也給他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自從爸爸住進醫(yī)院，于嘉只去看過一次，那是他去天津抓捕逃犯時擠出的短短20分鐘。于嘉至今仍在自責。

老于的遺體從北京運回齊齊哈爾的那天，市區(qū)飄下2014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高速入口的兩旁，站滿了老于的領(lǐng)導、同事、戰(zhàn)友，還有上千名得知消息后自發(fā)趕來的市民——他們來迎接英雄魂歸故里。

“爸，咱到家了，大伙兒都等在這兒接你呢?！笨粗嚧巴饽琼旓L冒雪的人流，于嘉含著淚大聲地對著老于的遺體說。

“這老頭兒真好，他走了之后，有那么多人想他?！边@是于嘉的妻子李磊對公公的評價。

從新聞中得知老于去世的消息后，佳木斯民警郭林向所長請假：“我要去齊齊哈爾參加一個葬禮?！?/p>

“現(xiàn)在正忙的時候，誰啊這么重要？”正在整理卷宗的所長語氣有些不耐煩。

“于尚清。”

所長放下手頭的活，看著郭林：“準假！也替我?guī)€慰問，我尊敬他！”所長的神情嚴肅認真。

追悼會那天，同老于搭過班子的三任原農(nóng)場運修連指導員全來了，還有100多名從各地趕來的戰(zhàn)友，包下了賓館的一層樓。

2014年11月底，于嘉到卜奎派出所擔任代理副所長。上任第一天，他在下管區(qū)巡查經(jīng)過老于曾經(jīng)管理過危險品的煙花廠時，眼淚唰地下來了：“爸，你這是讓我替你繼續(xù)看著啊?！?/p>

老于生前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自己“就是一本書”。

有些“書”，人們翻完也就忘了;而有些“書”，會深深地銘記在人們心中。

老于的英雄氣，永在！

過去，一提到“英雄”，我總覺得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當我完成這次采訪任務時，忽然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作為一個喜怒哀樂與我們一樣的英雄老于，就是那個能隨叫隨到為鄰居修暖氣、幫同事修汽車的好大叔，就是那個無論多晚都會做好飯等兒子下班的好父親，就是那個喜歡和小孫子合起伙來“氣”奶奶的“老頑童”。

老于是那么可親，又是那么可敬。

拆彈過程中，面對一個接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爆炸裝置，老于也害怕，以致打那以后，在他的生活中最討厭“嘀嗒嘀嗒”的鐘表聲和“喯喯喯”的傳呼機聲。他的老伴說：“他去排炸彈，我是一萬個不愿意。一個炮仗還能崩壞手呢，何況是炸彈！可是，能上去拆炸彈，他真沒白當那23年的兵！”

直面生死，可不是說說那么簡單——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危難關(guān)頭能挺身而出，大義面前敢舍生忘死，這是真正的英雄！無論多難多險多怕，都能義無反顧，那是一個警察的擔當，一個軍人的擔當，一個男人的擔當！

老于的一生傳奇且又悲壯，讓我不禁想起電影《集結(jié)號》的主題曲：

“我一個人獨自在繼續(xù)，

走在傷痛里閉著眼回憶。

歲月鋒利，那是最致命的武器，

誰也無法把曾經(jīng)都抹去。

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

還有什么比倒下更有力，

沒有火炬，我只有勇敢點燃我自己，

用犧牲證明我們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