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億環(huán)保大單招標分歧

何光偉

價值9億元的廣州污泥處理招標大單，吸引了眾多競標公司參與。塵埃尚未落定，即已引發(fā)質疑、甚至被舉報

2015年5月19日，廣州市水務局公布污水廠污泥處理項目《招標公告》，拉開了一起標的額為9.154億元的大單爭奪戰(zhàn)序幕。

這可能是中國迄今最大的污泥處理項目，所有費用將由財政埋單。此標的包括廣州市獵德（4.22億元）、大坦沙（1.96億元）、瀝潁（1.85億元）、西朗（0.774億元）和京溪（0.35億元）等五大污水處理廠的5個項目。其后，還有38個污泥干化項目，待此次招標完成后再上。

有專家指出，像廣州這種大城市，污泥處理處置采取多樣化方式更合適。

按廣州官方說法，之前廣州每天2700噸左右的污泥需外送至有資質的單位處理，污水廠支付運輸費和處理費，因而成本較高。這使當地政府下決心招標在本地處理污泥。

原廣州市水務局副局長、現(xiàn)廣州市水務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廣州水投）總經理吳學偉曾表示，以廣州市石井污水處理廠改造項目為試點，通過污泥干化技術處理，將污泥干化到30%-40%含水率后，費用為268元/噸。這比原來每噸處理費用節(jié)省了70多元。

廣州市48座污水處理廠和新建、擴建的19座污水處理廠近兩年都要上馬污泥干化減量設施。因而，這輪規(guī)模巨大的招標共吸引了48家公司、21個聯(lián)合體參與。從長遠計，捷足先登者未來開拓廣州市場的意義可見一斑。

8月17日，廣州污泥9億元大單基本塵埃落定，以廣州優(yōu)特利環(huán)?？萍加邢薰荆ㄏ路Q優(yōu)特利）為項目操作方的聯(lián)合體以約7.1億元投標價格，將獵德、大坦沙、瀝三個污水廠污泥處理項目全部拿下。

但隨之而來的是，這場招標被業(yè)內人士發(fā)網文聲討，最終被參與投標的廣州泰歷盟環(huán)保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泰歷盟）舉報至中紀委。

有無“量身定做”

對廣州市水務局公布的《招標公告》的質疑首先來自網上。

按《招標公告》，投標申請人需在中國大陸有正在運行的質量合格項目，且生產規(guī)模達到6tDS/d（為每天的固形物總量，處理后污泥含水率30%-40%），累計污泥處理量達到540tDS或以上。

一位從事污泥處理的技術人員以“泥客莊主”為網名發(fā)文指出，含水率30%-40%的污泥6tDS/d，意味著干化處理量僅15噸-20噸/天，這是一個中試水平的干化機。累積處理量540tDS，則意味著干化處理天數僅90天而已。如此具體的低“門檻”令人生疑。

記者采訪多名業(yè)內專家皆不愿討論廣州招標事件，但其中一位稱，“泥客莊主”的文章不少業(yè)內人是認同的。

按《招標公告》要求，“在廣州市沒有業(yè)績或者沒有通過90日歷天（包括節(jié)假日和工作日）監(jiān)測的其他中標人，需要建設具有10萬噸以上污水處理廠，處理60噸含水率80%的污泥干化建設試驗并經確認合格和驗證可行后，方可開展全面建設和調試。”但在廣州已有項目的企業(yè)，不受此限。

這意味著只有在廣州做過已有項目，或是在當地做過中試的，才具備招標資格。如果進行中試，所需試驗機加上三個月的試驗成本需投入幾百萬元。結果若不被認可，中標人需承擔幾百萬元的損失。

“泥客莊主”透露，在廣州做過項目、且還是中試項目的唯一一家公司，便是優(yōu)特利。早在2013年11月，優(yōu)特利就中標試點項目——廣州市石井污水處理廠廠內污泥減量技術改造中試項目（下稱石井中試項目）。一個重要的背景是：此輪招標大單正是比照石井中試項目設定的技術路線。

由于在廣州做過這個路線的企業(yè)，僅有優(yōu)特利一家，廣東本土一些資歷較深的污泥處理企業(yè)沒有參與這輪投標。

但廣州市水務局招標首輪資格審查公司名錄顯示：一些沒有污泥處理資質的建筑公司反而參與了此次投標。

廣東省環(huán)保廳對廣東污泥處理企業(yè)實行嚴控服務經營許可證準入制度，目前拿到廣州市環(huán)保局嚴控廢物經營許可證的企業(yè)僅有23家。優(yōu)特利并不在這23家企業(yè)之列。

泰歷盟舉報信亦稱，廣州市水務局在招標中設置具有傾向性或排斥性、“量身定做”條款。公開信息顯示，泰歷盟自2012年介入廣州污泥處理業(yè)。

泰歷盟例舉：廣州市中心城區(qū)污水處理廠招標公告中，多次出現(xiàn)要求中標人提交試驗結果等相關條款，對于中標人提交試驗結果是已經在廣州市城鎮(zhèn)生活污水處理廠內進行建設試驗并經確認合格和驗證可行的項目的，可以直接中標：而在廣州市沒有業(yè)績或者沒有通過90日歷天監(jiān)測的其他中標人，即使其他地區(qū)有同樣業(yè)績，中標后都還要經過試驗期的考核后，才能確定是否合格。這顯然違反了招標投標法。

泰歷盟據此認為，招投標公告中關于提交試驗結果的條款“明顯是為目前已經在廣州地區(qū)污水處理廠有業(yè)績的特定企業(yè)‘量身定做”。

舉報信里寫道：事實上，在招投標階段，每個投標人均已提供相應的業(yè)績招標人實地考察，這說明所有通過資格預審的投標人的技術工藝都是能夠滿足該項目的招標要求的。如果認為廣州市污水廠污泥與其他城市的污泥性質不同，應當提出泥質不同和難干化或容易干化的理由。但從招標文件提供的泥質指標參考數據來看，并未顯示出原則上不同的指標。

國家《招投標法》相關條款明確禁止“限制或者排斥潛在投標人”、“要求或者標明特定的生產供應者以及含有傾向或者排斥潛在投標人”，以及“串通投標”等行為。

《招投標法》要求招投標活動必須遵循公開、公平、公正以及誠實信用的原則。廣東君厚律師事務所律師黃勇說，如果本次招投標活動中真實存在上述行為，則可能導致罰款、中標無效，甚者追究相關責任人刑事責任。

利害關系如何界定

8月17日，以優(yōu)特利為項目操作方的聯(lián)合體以約7.1億元投標價格，將獵德、大坦沙、瀝3個污泥處理項目全部拿下。僅余西朗、京溪兩家污水廠有待公示，這兩個項目體量和投資較小。

優(yōu)特利聯(lián)合體組合是，優(yōu)特利為項目操作方;與優(yōu)特利一起操作石井中試項目的武漢都市環(huán)保工程技術股份有限公司是工程公司;廣東恒輝建設有限公司承擔土建施工;設計則為北京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總院有限公司。

按廣州市水務局要求，此輪招標項目全部統(tǒng)一采用“深度脫水+熱干化”工藝。

一位廣東業(yè)內專家分析，“深度脫水+熱干化”工藝在很多地方的污泥處理處置中都有應用，已比較成熟。不過，當前污泥處理處置主要工藝有污泥厭氧發(fā)酵、污泥好氧堆肥、污泥焚燒發(fā)電、污泥衛(wèi)生填埋、回轉窯干化、板框二次壓濾、固化劑穩(wěn)定等。而板框二次壓濾在國內的污泥處理處置中使用較多。

這位專家指出，像廣州這種大城市，污泥處理處置采取多樣化方式更合適。

泰歷盟在舉報信中披露，時任廣州市水務局副局長吳學偉的專利被作為廣州市污泥處理處置“濃縮+深度機械脫水+熱干化”工藝路線而強行推廣。

一份名為《一種污水污泥濃縮脫水好氧風干一體化的方法》的發(fā)明專利顯示，其申請人和專利權人均為廣州普得環(huán)保設備有限公司（下稱普得環(huán)保）。這份專利號為200910192762的發(fā)明設計人，包括鐘環(huán)聲與吳學偉等5人。

據《財經》記者了解，普得環(huán)保擁有的數個專利中，發(fā)明設計人均有吳學偉的名字。申請這些發(fā)明專利時，吳學偉正出任廣州市水務局副局長。

普得環(huán)保的法定代表人是陳可。據工商注冊信息顯示，2012年成立的優(yōu)特利，股東就包括陳可。優(yōu)特利在2013年11月獲取了中標石井中試項目。

舉報者因此質疑，吳學偉是否利用職務之便將自己在普德環(huán)保參與的專利與優(yōu)特利合作，并作為廣州市污泥處理處置工藝路線推廣，客觀上促使優(yōu)特利在石井中試項目中標。

一位知識產權律師對《財經》記者分析，只要具備專業(yè)能力，副局長成為專利發(fā)明人也正常，不能因副局長是發(fā)明人之一，好的技術就不用。不過，現(xiàn)在的情況也不能排除關聯(lián)招標的可能性，合理的做法應該是在招標過程中申報相關情況，并作適當的回避。

依據《招標投標法實施條例》第34條規(guī)定，“與招標人存在利害關系可能影響招標公正性的法人、其他組織或者個人，不得參加投標”，否則相關投標無效。

但黃勇表示，上述《條例》中并沒有對“利害關系”做出更為明確、具體的界定，所以上述的情形是否屬于“利害關系 ”，還應該由本次招投標活動的行政監(jiān)督部門裁量。

吳學偉已在8月初從廣州市水務局副局長調往廣州水投出任總經理，彼時距泰歷盟舉報他不到一個月。10月19日，吳學偉短信回復記者稱，他已不在廣州市水務局工作。他拒絕對其與關聯(lián)公司的相關專利事宜發(fā)表任何置評。

舉報者泰歷盟總經理鄧穗則表示：“事情過去就算了，天下大得很，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技術路線分歧

目前，廣州污水處理廠出廠污泥量每天在2700噸左右，含水率高達80%左右。處理能力不足、臭氣擾民等問題一直困擾著廣州。廣州市水務局在給《財經》的書面回復稱，污泥處置一直為市民所關注，如處置不當極易引發(fā)環(huán)境事件。

廣州市水務局在2013年3月提交廣州市政府常務會議一份《廣州市城鎮(zhèn)污水處理廠污泥處理處置技術路線》，提出將污水廠污泥在廠內干化減量，然后運至水泥廠、發(fā)電廠、垃圾焚燒廠焚燒，進行減量化、無害化、資源化利用的技術路線。

按該技術路線，廣州市水務局選取試點，以EPC（設計、施工、采購）總承包方式建設，由第一中標候選人帶資完成土建和設備安裝調試，經初步驗收后，還需進入為期90天的連續(xù)生產試驗期。由廣州市凈水公司委托具備省級或以上資質單位同步進行連續(xù)90天的監(jiān)測，監(jiān)測各項指標達到招標文件規(guī)定的要求方正式確定為中標人。

這一技術路線經審議后，廣州市政府決定建三個不同工藝路線的試點，招標后，擇優(yōu)比較技術確定其他各廠的處理方式。然而，在三個試點中，只有石井中試項目完成了。

公開數據顯示，石井中試項目投資3973.35萬元。至今，該項目尚未驗收。不過，最終廣州市確定的技術路線還是以石井試點為基礎。

石井中試項目招標受到質疑的是，在技術部分綜合評分表中，對于能源結構合理性要求能源唯一采用電能的才可能得滿分，否則不得分。

上述廣東資深專家稱，污泥熱干只能使用電能似乎不合理。其好處是占地小、速度快，相對干凈，但耗能高，隨之排出大量污染氣體也會使污染轉移，且用電成本不菲。污泥處理處置通常采用廉價的能源，一般的污泥熱干可使用沼氣、生物燃料或余熱間接熱干。

盡管存在電能會導致成本和能耗增加的反對聲音，廣州市水務局仍充分肯定了石井中試項目：石井污水廠的污泥干化減量試點與之前的處置模式相比，具有占地少、能耗低、無臭氣等特點，且生產全過程均在廠內實施，利于監(jiān)管，總體環(huán)境效益好。

廣州市水務局表示，石井中試項目建成至今，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市政府、市人大及相關單位領導，環(huán)保行業(yè)的專家學者對石井污泥試點項目也進行了考察。

但舉報者提出，這些領導赴石井項目考察期間，該項目并未通過驗收。

不過，按既定思路，獵德、大坦沙、瀝等污水處理廠廠內污泥干化減量項目完成招投標工作，都是以石井中試項目技術路線為基礎。

按廣州市水務局的計劃，未來污泥干化減量工作將在全市范圍內推廣，新建污水處理廠需同步實施污泥干化減量設施建設，已建污水處理廠也將逐步完成污泥干化減量設施改造。

本刊記者賀濤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