蝲蛄島上

呂清溫

星期天下午，劉丁和孫勝一起來到湯汪河口抓蝲蛄。河心有個小島叫蝲蛄島，離河岸有六七十米遠(yuǎn)。島上雜草叢生，野花遍地，還有一棵高大的楊樹。蝲蛄島上很少有人光顧，水性差的去不了，那里的蝲蛄就比別處多多了，個兒也大。

兩人脫了衣裳，只穿著褲衩向蝲蛄島游去，十幾分鐘后登上了小島。

那里已經(jīng)有兩個男孩在沒膝深的水中翻著鵝卵石抓蝲蛄了。一個高大魁梧，黑黑的，被另一個男孩叫作大黑子。另一個個子矮小，大黑子叫他成子。

天氣悶熱，太陽很毒。劉丁和孫勝坐在岸邊的大楊樹下。樹梢上挑著個老鴰窩，有老鴰飛來飛去，把捉的蟲兒叼回窩里。

兩人歇了一會兒，就下了河，湊過去。

孫勝從鵝卵石下翻出了一只五六寸長的大蝲蛄，它快速扇動著尾鰭想要逃到深水里，還沒等孫勝抓住它，大黑子一步躥過來，將大蝲蛄抓在手里。

孫勝說：“這是我翻出來的，你怎么抓去？還給我！”

大黑子說：“誰看見是你翻出來的，這河里的蝲蛄多了去了！”

劉丁過來，對大黑子說：“你少欺負(fù)人，還給他！”

大黑子斜了劉丁一眼：“誰欺負(fù)人啦？我看是你們欺負(fù)人，這是我們找到的蝲蛄窩子，是你們來搶我們的地盤！”

劉丁說：“怎么成了你們的地盤，這湯汪河也不是你家挖的?！?/p>

大黑子猛擊了一下水面，罵道：“少啰嗦，你們給我滾開！”

一股水花射向了劉丁，打在他臉上。劉丁毫不示弱，也回?fù)袅艘幌?，說：“我們今天非要在這兒抓，你能怎么著！”

大黑子猛然撲向劉?。骸拔医裉熳屇阈∽又乐牢掖蠛谧邮钦l！”

劉丁和大黑子扭打在一起，在水中翻滾撲騰，水花亂濺。

大黑子水性不一般，孫勝見劉丁不是他的對手，吃了虧，也上前幫忙，想從后邊抱住大黑子的腰。

大黑子趕緊喊：“成子，看什么，上！”

成子便也撲上來助戰(zhàn)，和孫勝揪在了一起。

四人捉對肉搏，在水中噼里啪啦一陣混戰(zhàn)。大黑子憑借自己水性好，把劉丁引到了深水處，揪住他，兩人一起沉入水中。在水下扭打了一會兒，劉丁覺得憋得不行了，喝了兩口水，掙扎著好不容易擺脫開大黑子，浮上水面。

大黑子也浮上來，揪住劉丁說：“服不服？”

劉丁說：“憑什么服你！”

嘴上這么說，劉丁還是從大黑子的手中拼命掙脫開，趕緊游向岸邊。

好漢不吃眼前虧，劉丁對和成子扭在一起的孫勝說：“走，咱不和他們一般見識，到那邊找個更好的窩子?！?/p>

孫勝也沒占到什么便宜，無心戀戰(zhàn)，便和劉丁拎著編織袋一起撤退了。

大黑子沖著劉丁和孫勝的背影叫罵：“怎么溜了呢，還沒好好過過招兒呢，喝飽了再走唄！”

劉丁回頭對大黑子作出兇惡的樣子，說：“你小子等著，后會有期！”

劉丁和孫勝來到附近的一個鵝卵石較多的地方，下水抓了起來。

抓了一會兒，一團(tuán)烏云從山頭漫過來，鍋蓋一樣很快就遮嚴(yán)了天空。隨即一聲悶雷響過，瓢潑大雨就來了。正是伏天，山里的雨說下就下。

大雨越下越猛，下得天昏地暗。河水很快就漲了。

抓蝲蛄倒不怕下雨，越是下雨，蝲蛄越多，許多蝲蛄從鵝卵石下爬出來在渾水中覓食，有的還上了岸，四處亂爬。劉丁和孫勝就高興地到岸上抓，一會兒，每人就抓了快半編織袋了。

雨更大了，翻江倒海傾泄而下。四周的山峰都看不清了，天地間烏蒙蒙一片，蝲蛄島上的那棵大楊樹成了模糊一團(tuán)。

河水急劇上漲。

山上的洪水奔騰下來，半人多高的浪頭順著兩條支流呼嘯著涌進(jìn)湯汪河。

河面越來越寬。

劉丁擔(dān)心洪水越來越大游不回去，對孫勝說：“別抓了。雨太大了，天也不早了，咱趕緊往回游吧?！?/p>

孫勝也覺得河水再漲下去，游回去很困難了。兩人便把編織袋綁在腰上，往回游。由于水急浪大，他們前進(jìn)的速度很慢，被急流沖向下游。

隨著河面的拓寬，河岸在快速地后退，盡管拼命游，他們離岸邊的距離還是越來越遠(yuǎn)。

兩人游得越來越吃力，劉丁對游在身后的孫勝喊道：“編織袋解下來吧，保命要緊！”

兩人都解下編織袋，把蝲蛄放回了河里。

又游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河岸越來越遠(yuǎn)。憑他們的體力，很難游回岸邊了。再這樣消耗下去，體力耗盡了，他們就很危險了。劉丁果斷地說：“咱游回島上去吧，距離還近一些。要不，太危險了?！?/p>

等他們拼盡全力游回小島時，小島已經(jīng)不見了，大水漫過小島，把它淹沒了，只有那棵大楊樹立在水中。

他們拼命游到樹下。劉丁先扳住樹杈爬了上去，再拉住孫勝，也把他拉上來。

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大黑子和成子已經(jīng)在這棵樹上了，站在他們頭頂?shù)臉滂旧稀?/p>

真是冤家路窄，“后會有期”了。

大水漫過了堤岸，湯汪河成了一片汪洋。大雨還在不住地下。河水還在一浪一浪地上漲。

幸虧這是棵一摟多粗的百年老樹，枝繁葉茂，高大粗壯，不用擔(dān)心被大水淹沒。有濃密的樹葉遮雨，雨顯得小了一些。

幾個孩子只穿著褲衩，在風(fēng)雨中，都打起了哆嗦。

樹上除了雨點(diǎn)兒打在樹葉上的聲音，還有些窸窸窣窣的怪異響動。

劉丁抬頭看看，不由得驚叫起來：“蛇，蛇，有一條大蛇！”

孫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見一條兩米多長的黑地黃花的大蛇纏在上面的樹杈上，吐著信子。

大黑子和成子也看見了那條蛇，向下移了移，站到了劉丁和孫勝對面的一根粗大的樹杈上。

大家都嚇得大氣不敢出。

劉丁盯著那條蛇說：“別驚動它，沒事。它也是沒地方逃了?！?/p>

劉丁折了根樹杈，撅掉細(xì)枝，說：“萬一它要敢來，我一棍子就把它打到水里，讓它喂王八。”endprint

大黑子抬頭搜索了一會兒，說：“快看，樹枝上還有不少田鼠?！?/p>

十幾只田鼠在樹枝上竄來竄去，仔細(xì)聽還能聽到吱吱的尖叫聲。

成子指著另一根樹杈說：“那里還有一只大野貓！”

離他們?nèi)拿走h(yuǎn)的一根樹枝上伏著一只肥壯的野貓，漆黑的毛，閃閃發(fā)亮的綠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大蛇。

大蛇順著樹杈慢慢向上蠕動起來。

不大一會兒，傳來了驚恐的“嘎嘎”叫聲。大家從樹縫里看見了那個老鴰窩，一只大老鴰站在窩邊上，奓著毛，隨時準(zhǔn)備迎擊爬過來的大蛇。

大蛇停住了，看來它并不是想襲擊這個老鴰窩。

那只野貓始終幽靈似的靜靜地伏在那里，瞪著幽幽的綠眼睛。它也無意去捕捉那些田鼠。

野貓和大蛇之間也相安無事，互不打擾。

在突降的災(zāi)難面前，在這棵救命的大樹上，大家都和平共處了。

實(shí)在太冷了，劉丁和孫勝選了根粗大的樹杈，站到上面，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天黑下來了，伸手不見五指。

雷聲遠(yuǎn)去了，雨還在嘩嘩地下，沒有一點(diǎn)兒停下的意思。

河水還在緩慢地上漲，大楊樹已經(jīng)沒入水中兩米來深，在大水的沖擊下，不停地?fù)u晃，有坐在船上的感覺。

孫勝擔(dān)心地說：“水總這樣漲下去，萬一淹沒大樹，咱不就全完了嗎？”

劉丁說：“不會的，它不會一直漲下去，漲到一定時候就漲不動了。樹這么高，肯定沒事。再說，家里大人說不定一會兒就找來了?！?/p>

孫勝說：“這么大的水，怎么來呀?！?/p>

劉丁說：“大人應(yīng)該會想辦法的，見咱們這么晚了不回去能不來找咱們嗎？”

成子說：“到這時候還沒回家，我爸我媽還不得急死呀。”

劉丁安慰他：“所以他們肯定得想辦法來找咱們，你不想讓他們來都不行。咱們肯定能獲救?！?/p>

劉丁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喪失信心，盡管他心里對什么時候獲救也沒底。

夜越來越深，手腳都凍得快麻木了。這時，離大樹幾百米遠(yuǎn)的山腳下出現(xiàn)了幾點(diǎn)亮光，一定是鄉(xiāng)親們看他們這么晚了沒回去，又暴發(fā)了山洪，連夜找他們來了。

四個人興奮地大叫起來：

“救命呀！”

可惜，在風(fēng)聲雨聲和嘩嘩的波濤聲中，又有濃密的樹葉遮擋，他們的嗓子喊啞了，也沒人聽到他們的呼救，誰也不會想到幾個孩子會躲在洪水中的一棵大樹上。

幾點(diǎn)亮光令人失望地消失了，夜又變成了兇多吉少深不見底的漆黑一團(tuán)。

大水悄悄漫上了他們腳下的樹杈，翻起的浪花濺到了腿上，涼颼颼的。他們只好又向上轉(zhuǎn)移。為了避免與那條大蛇遭遇，劉丁用木棍敲擊著樹干，讓它避開。

又冷又餓又疲倦，困勁兒也上來了。擔(dān)心一旦打盹兒跌到水里，他們緊緊地抱住樹干。

幸好大水沒再上漲。

在凄風(fēng)苦雨中，總算熬到了東方發(fā)白。

雨終于停了，云也扯開，連不成片了。東山頂上的云縫里露出一抹慘淡的淺紅。

大家覺得，最危險的時刻總算過去了，心里都輕松了一些。

一夜的煎熬，饑寒交迫，都臉色蒼白，嘴唇青紫。虧得是在盛夏，不然，他們非得凍僵不可。

水面漂浮著一些雜物，面板、籃子、紅紅綠綠的塑料盆、沒有浸透水的衣裳，還有一些死雞死貓和遇難的豬羊。也有活物，鴨子、鵝，嘰嘰嘎嘎歡快地叫著，時不時把頭插進(jìn)水里捕食魚蝦，大水對它們來說倒成了可以到處漫游的樂趣。

樹上的動物也都醒了，活躍起來。它們都餓了，該填肚皮了。

那只野貓“喵喵”叫著，發(fā)出帶有威懾力的恐嚇的叫聲。

老鴰“嘎嘎”大叫，不停抖動翅膀，警惕地守護(hù)自己的孩子。

田鼠吱吱亂竄，躲避其它動物的威脅。

那條蛇“咝咝”吐著信子，把樹枝上那些竄來竄去的田鼠當(dāng)成了攻擊的目標(biāo)。它慢慢迂回過去，悄悄地接近，接近，終于瞄準(zhǔn)了一只，蛇頭猛然子彈一樣射出去，一口就咬住了那個可憐的倒霉蛋，把它當(dāng)成了美味的早點(diǎn)。

野貓也精神抖擻起來，翹起尾巴，逼近了老鴰窩，兩眼放光充滿殺機(jī)。現(xiàn)在它不客氣了，也該進(jìn)早餐了，那里有它覬覦的美食。

老鴰沒有被動地等著來犯者靠近它的孩子，它主動出擊，跳出窩，攔住了野貓。

老鴰怒目圓睜，抖動著翅膀，奓起羽毛，使身體看上去徒然增大了至少一倍。

野貓和老鴰僵持在一截樹杈上。野貓“喵喵”尖叫，不時地用爪子去抓老鴰，老鴰也不示弱，用尖利的嘴去叼野貓的眼睛，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為了它的孩子，豁出老命了。

老鴰盡管奓著羽毛，樣子兇得像老鷹，但它畢竟是老鴰，野貓終于不耐煩了，僵持了一會兒后猛撲上去咬住了老鴰的翅膀。但它沒想到老鴰的反抗會如此英勇無畏，老鴰的利爪緊緊抓住野貓的肚子，抓進(jìn)了肉里，尖嘴猛叼野貓的眼睛。

老鴰和野貓撕咬在一起，掉進(jìn)了河里，同歸于盡了。

看著樹上的動物互相殘殺，孩子們覺得驚心動魄，也很殘酷無情。

大家都餓得渾身無力，眼冒金星。昨天的晚飯沒吃，今天早晨也粒米未進(jìn)，又一夜折騰，那饑餓程度可想而知。

劉丁折了根長長的樹枝拿在手里，眼睛盯著水面，希望僥幸漂過來點(diǎn)兒什么可以入口的東西。盯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漂過來一個精美的小盒子。他抱緊樹干，用長樹枝夠了過來，探下身子，一把就抓在了手里。

一個長條形的塑料盒，包裝很精美。打開，密封得很好，還沒進(jìn)水。

原來是餅干！真是喜出望外！

劉丁撕開包裝，高興地抽出兩塊，遞給孫勝：“吃兩塊吧，餓得不行了吧?！?/p>

孫勝早餓得頭暈?zāi)垦Ａ?，但他還是客氣地說：“你……你吃吧?！?/p>

孫勝知道在這種時刻這包餅干的意義，大水如果三天五日不退，沒準(zhǔn)這包餅干就是救命的食物。endprint

劉丁說：“我怎么能獨(dú)吞呢？別客氣，你先接著，咱們都吃兩塊。這是上天有眼，特意給咱送來的。有上天保佑，咱們肯定大難不死?！?/p>

孫勝看劉丁是真心實(shí)意的，也就接住了。孫勝把餅干放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又香又甜又酥，好像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餅干。

劉丁又拿出兩塊，對大黑子說：“你也來兩塊吧?！?/p>

大黑子愣住了。他沒想到劉丁會給他，說：“我我我我我……”大黑子結(jié)巴了半天，還是接過去，他的口水早淌出來了。

劉丁又給了成子兩塊。劉丁自己也吃了兩塊，剩下的就收了起來，說：“咱能堅持住就行，說不定得在樹上呆多長時間呢，細(xì)水長流吧?！?/p>

太陽從云縫里露出臉，潤潤的，紅紅的，把明媚溫暖的陽光灑下來。大家的心情都好一些了，覺得退潮只是早晚的事。

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覺得大樹晃得厲害了，晃動的幅度大了。

樹上的田鼠上竄下跳，沒頭蒼蠅似的“吱吱”亂竄，心慌意亂的樣子，不知哪里是安身之處。窩里的小老鴰驚恐地“嘎嘎”怪叫。那條大蛇爬到了高高的樹梢上，好像要飛上藍(lán)天。

劉丁警覺地四處看了看，說：“不好，感覺這大樹要倒，準(zhǔn)是樹根的土被水流掏空了。”

話音未落，大樹果然開始傾斜，情況十分危險。

劉丁說：“呆在樹上非常危險，咱們得立即跳下去游到岸邊！”

大楊樹離岸邊至少有一百多米，在滾滾的浪濤中游過去談何容易。

孫勝說：“這么遠(yuǎn)，我怕自己游不過去?！?/p>

生死關(guān)頭，大黑子站在了劉丁一邊，說：“也只有這一條路了，別猶豫了，死活跳吧！”

大黑子第一個跳進(jìn)水里。大樹繼續(xù)傾斜，樹根發(fā)出“咔咔”的斷裂聲。

“快跳！”劉丁堅定地說，拉住孫勝跳進(jìn)水中。成子也隨即跳下去。

他們剛游出去幾米，大樹就轟然倒下了。

水急浪大，游了幾十米，孫勝先沒勁了，在水中慌亂地掙扎著。

大黑子上前拉住他：“別害怕，我?guī)е阌巍！睂O勝不那么緊張了，隨著大黑子向前游去。

半個多小時后，大黑子帶著孫勝先上了岸，兩人躺在草地上喘息著。

歇了一會兒，大黑子坐起來。見劉丁離岸邊還有二三十米，被急流向下游沖去，也沒勁了。

下游不遠(yuǎn)處就是險灘，水更急，浪更大，到處是暗礁和漩渦。如果劉丁被沖下去，九死一生。

大黑子跑向下游，下了水，把劉丁救上了岸。

這時，成子也艱難地游了上來。

四個孩子高興地滾在草地上，抱成一團(tuán)。

艷陽高照，云都散去了。天空很藍(lán)，是賞心悅目的藍(lán)。盡管他們一只蝲蛄也沒收獲，但還是很高興，他們收獲了生死之交的朋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