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雜記（上）

作者簡介

徐方，小名咪咪，系新中國經(jīng)濟學人張純音之女，十五歲隨母親張純音下放到河南息縣后經(jīng)歷了長達兩年的干校生活，近距離接觸到一大批高水平知識分子。該文作者回憶了在此期間與顧準等人相識、交往的動人往事。 楊絳先生三十幾年前寫了《干校六記》。當年我也去了同一所干?！幽舷⒖h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五七干校。那時我只有十五歲，跟隨在學部經(jīng)濟所做研究工作的母親一起下放到那里。當時經(jīng)濟所聚集了一批中國頂尖經(jīng)濟學者，包括顧準、駱耕漠、巫寶三、董輔礽、吳敬璉等。前后長達兩年的干校生活，讓我有機會同他們近距離接觸。更由于母親總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我，時常將她對許多人和事物的真實看法告訴我，或討論或指點，使我受益良多。直至今日，當時的一些所見所聞仍歷歷在目。

一、整裝待發(fā)

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下面有十三個研究所，外加一個情報研究室。母親張純音是經(jīng)濟研究所的研究人員。1969年，“文革”到了，第四個年頭，各個所的人都集中住在單位參加政治學習、搞運動。一天，母親突然回家，說經(jīng)濟所已正式通知，11月16日下干校，地點在河南息縣。

下放動員提出的口號是“連鍋端”，鼓勵人們退掉房子，帶上家屬一起走。當時學部光職工就有兩千人，再加上家屬，不能一下子都開下去，得派個“先遣隊”打前站。那個時候全國學解放軍，各研究所都按軍隊編制，文學所是五連，經(jīng)濟所是七連。也不知是誰的點子，說：“既然是五七干校，就讓五連和七連先去吧?！庇谑俏覀兙拖刃辛艘徊?。

下干校的過程很倉促，從正式動員到出發(fā)，只有短短十天。在此之前，父親已帶著哥哥去了位于黑龍江北安的水電部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下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弟弟是弱智兒，不適合一起去，于是母親趕緊找了一家?guī)兔φ湛础Ｄ悄晡沂鍤q，已經(jīng)懂事，知道要為母親分憂。

經(jīng)濟所只為下放人員提供兩項幫助：一是免費發(fā)放麻袋；二是提供存放東西的場所。對于我家來說，房子和家具都是從父親單位租的，只要退掉就行。父母最看重的，還是那些書。我和媽媽手忙腳亂地把家里的書裝進麻袋，然后用麻繩把口縫上，再用毛筆寫上名字。一共裝了十幾袋，這就是當年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最重要的家當了。

經(jīng)過三年困難時期，母親深知在艱苦環(huán)境下營養(yǎng)有多重要，而所謂營養(yǎng)主要還是蛋白質(zhì)。她決定多帶一些高蛋白、易存放的食品，差我上街買三樣東西：奶粉、肉松、午餐肉罐頭。

我們的行李倒也簡單，只有兩只大箱子。每個箱子先以兩層罐頭鋪底，然后再擺一層奶粉、肉松，最上面放衣服、雜物等。外人除非翻箱倒柜，否則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二、干校營地

學部干校設在河南息縣東岳公社，位于河南省東南部。那地方很偏僻，離鐵路線三百里。聽當?shù)厝酥v，抗戰(zhàn)八年他們都沒見過日本人。大概連鬼子都嫌那兒太遠，懶得去。

中央機關下干校，很多單位都選址河南信陽專區(qū)。那一帶干校云集，光息縣就有外貿(mào)部、物資部、鐵道部、中科院、學部、對外文委、對外經(jīng)委、全國總工會等八個單位。這主要是因為當?shù)氐貜V人稀，有大量空地可以用來安置干校。造成地廣人稀的原因，是1960年發(fā)生了慘絕人寰的事件。1959年，信陽地區(qū)因干旱而歉收，糧食產(chǎn)量僅及前一年的一半。但各縣都虛報產(chǎn)量，信陽地區(qū)在河南省“放衛(wèi)星”最多，說是又迎來一個“特大豐收年”，于是糧食征購就按照這個虛報的產(chǎn)量增加。為了完成征購任務，最后連農(nóng)民的口糧、種子、牲口飼料糧都要上交，造成從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農(nóng)民之災。剛到干校不久，經(jīng)濟所軍宣隊王副政委在作報告時，也隱晦地談到了這一點：“這里，那兩年勞動力損失很大，有些生產(chǎn)隊整個都不復存在。至今還看得見有些水渠環(huán)繞的宅基，那就是這些消失了的生產(chǎn)隊的遺址?！?/p>

當?shù)剞r(nóng)民開憶苦思甜會，一不留神就憶到1960年的苦。筆者后來在東岳中學借讀，該校校長的前妻就是在信陽事件中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場災難中死去的。他倆同病相憐，組成了新的家庭。這個故事，聽了令人唏噓不已。

那一帶是大平原，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據(jù)說以前有樹，大煉鋼鐵的時候被砍光了。當?shù)刈匀粭l件很差，是黏土地。雨天的時候道路非常泥濘，一腳踩下去，抬起時經(jīng)常是腳拔出來，鞋卻粘在地上了。天放晴后，地面又變得異常堅硬，坑坑洼洼的。干校有個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額頭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個口子。正應了當?shù)啬蔷渲V語：“下雨一團糟，天晴一把刀?！?/p>

由于既沒有煤也沒有柴，不能燒磚，當?shù)厝舜蠖嘧〉氖峭僚鞣?。而沒有樹就沒有木材，他們的房子只開有很小的窗口，卻沒有窗扇，甚至沒有窗框。農(nóng)民家里很窮，幾乎沒有木制家具，很多人家連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壘的。冬天的時候，在窗口蒙塊塑料薄膜，用來擋風。我們剛?cè)サ臅r候，看到一個奇特景象，當?shù)剞r(nóng)民都蹲在地上吃飯。有時蹲成一圈兒，每人捧個碗，看上去挺滑稽。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凳子可坐，已經(jīng)蹲慣了。

有一次，陳瑞銘叔叔看到農(nóng)民正在開地主的斗爭會。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張望了一下，發(fā)現(xiàn)幾乎家徒四壁，回來開玩笑說：“在這兒當?shù)刂髡娌恢?，窮得叮當響。我老家是浙江金華，別看我們家是貧農(nóng)，每年都做火腿，比這兒的地主闊多啦！”

當?shù)貨]有電，干校人員夜晚以馬燈照明。更要命的是，那里地處淮河北岸，夏天若連降暴雨，就有可能發(fā)洪水，大水來臨一片汪洋。就在我們下干校的前一年，那里還發(fā)生了兩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幸好我們在的時候沒發(fā)大水，否則不堪設想。

經(jīng)濟所全體職工加上家屬約三百人，一下子都開過去，住宿成了大難題。那里沒有現(xiàn)成的住房，只好安排男同志住進一座棉花倉庫；女同志住公社糧管所，家屬分散住在獸醫(yī)院、衛(wèi)生所等處。那倉庫碩大無比，坐北朝南，東西兩側(cè)各有一扇赭紅色大木門。倉庫本不是為住人蓋的，只在高處開有幾個小氣窗。倉庫內(nèi)部用粗木頭搭成架子，再鋪上床板，構(gòu)成上、下兩層大通鋪，住進去一百四十多號人。女同志住的糧管所是幾排灰磚房，六七個人一間，條件要好一些。

三、臥虎藏龍

學部當年只有十三個研究所，兩千人左右。其中約一半職工是輔助人員，如收發(fā)、打字員、炊事員、行政后勤人員。也就是說，真正做研究工作的只有一千人?？蛇@一千人卻相當濃縮，水平很高。那時候?qū)W界有個說法：“學部一條蟲，外面一條龍。”意思是說：學部哪怕一個普通的研究人員，放到其他單位都是好樣的。形成這種狀況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有個理念，認為科學院應該比大學水平高，對中國科學院的定位很高，進人的時候把關異常嚴格。經(jīng)濟所人事處要進大學畢業(yè)生時，一定到頂尖大學挑選尖子生，趙人偉和唐宗焜就是這樣從北大經(jīng)濟系挑來的。二是“文革”前學部雖然沒有明確的淘汰制，卻搞過若干次精簡機構(gòu)，淘汰是以精簡機構(gòu)的形式完成的。特別是1958年大躍進時淘汰了一大批；1960年困難時期又下放了一大批。精簡機構(gòu)主要對象是研究人員。一方面剔除所謂“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同時淘汰掉業(yè)務水平不高者，把他們調(diào)到地方研究所或大學。結(jié)果留下來的幾乎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學部下干校，在當?shù)匦纬闪艘坏榔嫣氐娘L景：在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突然來了一大批高水平的文科研究人員，其中不乏各學科的一流專家、學者：如文學所的錢鍾書、俞平伯、何其芳，語言所的呂叔湘、丁聲樹、陸志韋，經(jīng)濟所的顧準、駱耕漠、巫寶三……

12月3日開大會，軍宣隊王副政委在臺上訓話：“學部這個單位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边@就是他對學部的看法，說明他也知道這個單位藏龍臥虎，只是這些“龍、虎”在他眼里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罷了。

記得剛到的那些日子閑來無事，想練練毛筆字，于是跑到棉花倉庫旁邊的小賣部買毛筆和大字本兒?！笆圬泦T”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伯伯，特別和氣，問我：“小姑娘練大字啊，學什么體？”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說：“如果是初學的話，最好練柳體，然后還可以練顏體?！苯又扑]了一本柳公權(quán)楷書字帖。我感到好奇，事后打聽這位“售貨員”是誰，人家說他是文學所《文學研究》雜志的主編。

我們這些干校子弟，后來曾在當?shù)毓缰袑W借讀。一次，語言所的一個女孩兒帶我到他們那個干校點兒去玩兒。到了午飯時間，她說：“你就在我們食堂吃吧，我?guī)闳ベI客飯票?！钡荣I完出來，她說：“你知道剛才賣給你飯票的那個人是誰嗎？他就是呂叔湘?！卑?？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呂叔湘？沒想到竟然在這兒賣飯票！

文學所剛下干校時去了羅山，在一座勞改農(nóng)場落腳。由于無地可種，一個多月后他們也來到東岳。這時經(jīng)濟所正在蓋席棚，逐漸從棉花倉庫和糧管所搬到自己建的干校點兒。文學所照顧錢鍾書先生，讓他當“通信員”，這樣可以不用干體力活兒。錢先生每天斜挎一個大布包，從公社郵電所取來報紙、信件后，分別送到文學所和經(jīng)濟所的干校點兒。每當我們遠遠看到他沿著水渠走來，都特別高興，因為他說不定能帶來期盼中的家書。

一流學者在干校干各種活兒的例子，不勝枚舉。文學所的何其芳被指派養(yǎng)豬。他干得特別認真，還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上，介紹了“如何運用辯證法養(yǎng)豬”。他腰上系著一條污跡斑斑的藍布圍裙，跟晚輩大談養(yǎng)豬心得：“其實豬并不蠢，它能看出你的眼神，你的臉色，能明白你的情緒，還能聽懂你的話語?？梢姴溉閯游镆彩怯徐`性的哩……”他說自己已經(jīng)進入“豬喜我亦喜，豬憂我亦憂”的境界。

同樣在干校養(yǎng)豬的，還有宗教研究所所長任繼愈。他曾笑談：“豬樂意，我樂意。豬舒服了，我也就舒服了?！比蜗壬倪@一說法跟何其芳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所照顧俞平伯夫婦，安排他們干的都是一些輕活兒。有一次人們看到這老兩口坐在自家門前為豆腐坊選黃豆。他們干得既仔細又認真，但速度特慢。于是開玩笑說：以俞老每個月二百多塊的工資，大家算算他每選一顆黃豆合多少錢？后來所里又安排他倆為蓋席棚搓麻繩，他們依舊從容不迫，自得其樂。俞平伯先生還專門寫了首七言絕句《績麻》，來記述這段生活：“脫離勞動逾三世，回到農(nóng)村學績麻。鵝塘池邊新綠繞，依稀風景抵還家?！?/p>

經(jīng)濟所趙人偉有一次看到墻根兒下蹲著一個又黑又瘦的老頭兒，以為是當?shù)剞r(nóng)民?？蓜e人卻告訴他，那人就是原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令他驚訝不已。燕大是個多么洋派的學校，想像中其校長應風度翩翩才是，怎么到了這個地步？！

陸志韋是繼司徒雷登之后燕京大學的一位重要校長。他有句名言：“是美國人出錢辦的燕京大學，但燕京大學不是為美國人辦的?！笨箲?zhàn)勝利后，他歷盡艱難，領導了燕京大學復校。國民黨撤退至臺灣前夕，力邀其前往，被他嚴詞拒絕。他愿把燕京大學——這座具有國際聲望的學校，交給自己的祖國。1949年3月25日，中共中央領導從河北省建屏縣西柏坡進京，陸志韋先生會同李濟深、黃炎培、馬敘倫等著名民主人士去北平西郊機場迎接?？闪钏麤]想到的是，燕大最終在1952年的院系調(diào)整中遭到撤銷，他則被調(diào)到學部語言所。

學部下干校時，陸志韋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卻不得不一同前往。所里指派他養(yǎng)豬，僅僅干了兩個月，有一次竟暈倒在養(yǎng)豬場。筆者后來聽語言所干校子弟王幼農(nóng)說，陸志韋在干校期間特別慘，病得很重，最后到了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所里才把他送回北京。到京后不久就去世了。

1969年中央機關下干校，總體來講是非常負面的，造成了巨大損失，給干部帶來了極大磨難?？墒菍τ谖摇粋€跟隨家長下放到學部干校的少年來說，卻是相當幸運的。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在那個窮鄉(xiāng)僻壤，有幸近距離接觸到一大批高水平知識分子。他們當中有些人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終生。

四、認識顧準

如果今天問我，當年跟隨母親下干校有什么收獲。那我一定會說，最大的收獲莫過于認識顧準。

記得剛下去的時候，我們每天中午、晚上都到棉花倉庫集中吃飯。在南北兩排大通鋪之間，人們將桌子兩兩并在一起擺成長長的一溜，每隔一段放一盞馬燈。經(jīng)濟所全體職工加上家屬將近三百人，大家分坐在桌子兩側(cè)，場面蔚為壯觀。

一次媽媽指著坐在斜對面的一個人低聲對我說：“他叫顧準，遭遇很不幸。曾先后兩次被打成右派，‘文革后一直被隔離審查，臨下干校時才得知夫人已自殺，孩子又都跟他斷絕了關系。他的心情壞極了，我很擔心他也會自殺，咱們以后應當多幫助他才是?！苯柚璋档臒艄?，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瘦高個子，戴著一副眼鏡，在那里默默地吃著。心想：這個伯伯好可憐啊……

對于右派，我并不感到陌生，家里親戚當中就有好幾個，母親常帶我去探望他們。她告訴我，右派因言而獲罪，往往是一些性格耿直的好人。對于母親幫助落難學者，我更不感到意外。她是個仗義豪俠、樂于助人的人。記得“文革”初期，一次母親聽說造反派第二天要去抄孫冶方伯伯家，趕緊跑到他家去報信兒。結(jié)果孫伯伯趕在抄家前轉(zhuǎn)移了所有要緊的東西，躲過一劫。

自從母親跟我講到顧準伯伯，我開始注意他，發(fā)現(xiàn)他很少講話，總是拼命干活兒。一次看見他一個人在那兒篩沙子，不停地揮動鐵锨，干了很久很久……幾年后，我們一起回憶干校生活，他說當時精神已瀕臨崩潰，是想通過拼命干活兒使自己麻木，忘掉痛苦。

剛?cè)r整個氣氛“左”得出奇。食堂伙食很差，每天不是蘿卜熬白菜，就是白菜熬蘿卜。非但見不到肉，甚至見不到一點兒油星兒。據(jù)說是因為有人認為吃肉是資產(chǎn)階級。兩個月下來，人們漸漸撐不住了。董輔礽叔叔發(fā)牢騷說：“肉都讓資產(chǎn)階級吃了，無產(chǎn)階級吃什么？！”幸好母親有先見之明，帶來不少奶粉、肉罐頭等食品。她想到顧伯伯身體不好，一定需要補充營養(yǎng)，應該給他送一些吃的?？刹敃r是監(jiān)管對象，處境極為惡劣，時不時會挨斗，沒人敢跟他說話，更別提給他送東西了。于是母親讓我去送。那時我十幾歲，在大人眼里還是孩子，不引人注意。我趁大人出工時，悄悄溜進棉花倉庫，把奶粉等食品塞在顧伯伯的被子里。這時一個“老左”突然回宿舍取工具，看見我，滿臉狐疑地問：“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怕他發(fā)現(xiàn)藏在被子里的東西，趕緊坐在顧伯伯的床上，說自己在等一個小朋友，他這才走掉。

我怕伯伯不知情，打開被子時抖落那些食品被人發(fā)現(xiàn)，心想得想辦法告訴他。我看到他在一處干活兒，就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去，跟他擦身而過時低聲說：“注意你的被子里有東西?！彼念I神會點點頭。做這件事時我緊張得要命，心都快跳出來了。完成任務后異常興奮，感覺像是地下黨接頭。

一來二去慢慢熟了，沒人的時候他也跟我聊聊天兒。當時社會上正盛行“讀書無用”論。我生性貪玩兒，覺得從此以后不用念書實在太好了?？深櫜畢s對我說：“你千萬別相信這一套。一個民族不讀書是注定要滅亡的，可我深信中華民族不會滅亡。將來有朝一日國家需要有知識的人去建設。到那時誰有本事誰上，你若沒本事就太可悲了?！蔽疫@才意識到不學習問題很嚴重?？墒窃趺磳W呢？他建議自學，說：“自學是一種非常好的方法。我過去也沒上過多少學，絕大部分知識是靠自學獲得的?！庇谑俏蚁朕k法找來一些“文革”前的中學課本，開始補習。顧伯伯耐心地告訴我該學些什么，怎樣學。在他的指點下，我邁進一個嶄新的世界。求知是多么美妙??！我感覺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不久之后，我們這些干校子弟被安排到當?shù)毓缰袑W借讀。農(nóng)村學校雖然條件很差，但受政治運動的干擾比城里少，教的東西深多了。干校子弟入學，至少要“蹲”一級，否則跟不上，只有我一個人例外。

一天上午，我在棉花倉庫里給同學講數(shù)學。晚上顧伯伯對我說：“今天生病沒出工，你講的課我全聽見了，能把那些抽象的數(shù)學概念講清楚很不容易。我也是從十幾歲開始做小先生的，跟你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人道是‘教學相長，教書對自學很有幫助，能把學到的東西理得更清楚?！苯又謫栁覕?shù)學學到哪兒了，我說學到幾何了，可惜沒圓規(guī)，不好畫圖。他二話沒說，打開自己的箱子，從里面翻出一個扁平的黑色皮盒。我打開一看：啊，藏青色天鵝絨襯里上，整齊地排列著各種不銹鋼圓規(guī)和其他繪圖工具。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級的制圖儀，不敢接。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說：“你拿去用吧，用完后再還給我?！焙髞砦也胖?，顧伯伯的數(shù)學根底很深。下干校時他的行李很簡單，卻隨身帶著這套繪圖工具。

后來我們住進自己蓋的席棚子。這種臨時住所八面透風，冬天冷得要命，只好生火取暖?！盃t子”是用十幾塊磚搭成的，煤的質(zhì)量又不好，很容易滅。顧伯伯那時除了參加各種勞動外，還被指派照看爐子。瞧著沒人的時候，我就坐在爐火邊跟他聊天兒。

伯伯不僅在學習方面指點我，他那剛直不阿的品格也是我做人的楷模。干校期間他盡管是斗爭對象，卻頗有幾分傲骨，從不卑躬屈膝。有一次開完批斗會，他對我說：“別看我前面頭都快低到地上了，其實后面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遍_別人的斗爭會時，他總是拿個馬扎，遠遠地坐在最后。一次，另一個右派雖然自己多年來也是批斗對象，批斗別人時卻坐在第一排，非常起勁地高聲喊：“低頭！低頭！你要老實交代！”伯伯對此頗不以為然，事后說：“我看這樣做大可不必。”

干校后期，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問題，顧準伯伯和吳敬璉叔叔私下里讀一些自己帶的書。一次伯伯正在讀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jīng)》，被剛好路過的軍宣隊吳參謀看見了，他大聲訓斥：“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你怎么能看這種書？！”伯伯只好把書收起。當時只準看六本書，都是一些對馬列經(jīng)典著作的注釋。過了幾天，顧伯伯拿著一本《“左派”幼稚病》輔導材料去問吳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quán)。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吳參謀傻了眼，回答不出來。伯伯當眾訓了他一頓：“這是《圣經(jīng)》里面的話，你不讀《圣經(jīng)》就根本讀不懂列寧！”軍代表后來知道這個人不好惹，只要一看見他，就遠遠地繞著走。

那本《圣經(jīng)》（《新約全書》）是顧伯伯于1961年在北京王府井東安市場舊書攤兒上淘到的，上面有他的簽名。這是他寫《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等著作的重要參考書。在他去世后，按照他的遺囑：“請六弟選擇一些紀念物品代我送給張純音同志和她的女兒咪咪?！边@本書作為遺物留給了我，一直珍藏至今。

就這樣，在那個特殊的社會大學堂，經(jīng)過顧準伯伯的言傳身教，我從一個混沌未開的少年逐漸成熟起來，人生觀慢慢定型?？梢哉f顧伯伯對我人生道路的選擇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1972年10月，學部全體人員從干校返回北京。我家因下去之前把房子退了，被安排住在學部大院8號樓二層；顧伯伯有家不能回，也同住在這一層樓里。這是一個筒子樓，過去是招待所。

這是我和母親跟顧伯伯接觸最多的一段時期。他每天白天去北京圖書館看書，寫讀書筆記，晚上經(jīng)常跟我們聊天兒。談他的思想、他的寫作計劃、他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在我眼里，他從來就不是什么“右派”、“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師長。我常向他請教各種問題，大到國家大事，小到個人生活，每次都能得到清晰明確的答案，絕無模棱兩可。一次，他跟母親開玩笑說：“咪咪已經(jīng)把我當成她的‘懺悔神父了?！?/p>

今天如果讓我寫一個名單，列出對自己人生有重大影響的人，那么排在首位的無疑是顧準。（未完待續(xù)）

（選自《溫故（二十九）》/劉瑞林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