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霞
鄉(xiāng)村是一個帶有溫度的詞語,想起它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掠過一陣暖意。
我居住的地方是一個縣城,盡管也依山傍水,但她還是不可救藥地患上了城市病,功利,嘈雜,行色匆匆,所有關(guān)于城市的陋習(xí),她都開始慢慢沾染。當(dāng)我被城市淹沒,被生活的節(jié)奏追趕得喘不過氣時,我就有了逃離的欲望,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shí)無路可逃。我只能念想,在臆想中給自己尋找出路。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鄉(xiāng)村,想起那個叫狀塘村的地方。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那座村莊總是在某個恒定的地方默守著,安然寧靜,不動聲色,像一位母親,衣著樸拙,卻眼神干凈,慈愛滿懷。她讓我飄忽的心忽然就有了安定感。穿過那么遙遠(yuǎn)的空間和時間,她仍然有能力,以一種無形的氣場緊緊地牽扯著我,讓我牽掛,給我安慰,這是我不曾料及的。
于是,鄉(xiāng)村便一下子生動了起來,有了聲音,有了氣味,有了背景。那些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物事,便漸漸地明晰起來。
水浸助
小時候比較饞,所以,對于鄉(xiāng)村的記憶,首先要從吃開始。
我愛吃的一種食物叫“水浸助”,是冬天里近年關(guān)時家里才會做的,因此,對于冬天,對于過年,我總是充滿期待。很奇怪,我小時對于過年的期盼,竟不是為了能穿上新衣裳,能拿到紅包,能吃到水果糖,竟是為了一種大米做出來的主食,現(xiàn)在想來,仍覺得不可思議。
那時的冬天,村里都特別寧靜。大部分的土地開始休息,享受它們靜養(yǎng)的權(quán)利;收了兩季稻子的農(nóng)人也松懈了下來,不再老是扛著犁拿著鋤頭往地里跑。那時候還不太講究大棚種植,沒有反季節(jié)蔬菜,一切都沒有被強(qiáng)迫。農(nóng)人也好,莊稼也好,他們都按著自然的規(guī)律自在地生活著,節(jié)令分明。
進(jìn)入臘月了,眼看年關(guān)將至,村里的婦女們便開始喜滋滋地忙活起來,做各種各樣過年的準(zhǔn)備。這個時候,磨坊便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之一,每天總有人在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來來往往。
磨坊不是磨豆?jié){的,是磨米漿的。我們這一帶,過年不興吃面條,興吃米粉,還興吃水浸助,而要做水浸助,就要來磨米漿。
水浸助是我們的土白話,就是那種白白的,做成寬扁條形的粉團(tuán),切成一片片后,像河粉一樣,可以煮著吃,也可以炒著吃,很有米香氣。廣東話里把這種吃食叫做“粉條”或“粉利”,但我更喜歡水浸助這個土名。粉條或粉利只是說出了它的外形(廣東人把動物的舌頭稱“利”),硬邦邦的不帶絲毫感情,“水浸助”卻能立刻在我腦海里形成一種畫面,出現(xiàn)一種場景,這樣,它就由名詞變成了動詞,有了過程,有了靈性。它讓人知道,這種“助”是要用水養(yǎng)著、浸著的,這樣才會更粉嫩,更耐放;它還讓你很清楚地知道它的身世,告訴你它就是鋤禾日當(dāng)午種出的大米做成的,來之不易。因而,當(dāng)你吃起來的時候就會心懷敬意,會有一種對食物的喜愛與尊重,而這種尊重,恰恰是現(xiàn)在很多人所缺乏的。
我的母親就是一個做水浸助的好手。
在接近年三十的時候,母親就會把新碾回來的大米量上她認(rèn)為足夠的分量放在兩個裝著井水的木桶里浸泡。汲養(yǎng)了一天一夜,米粒已經(jīng)豐腴了,飽漲了,一粒粒漲得飽亮生動,那漿水仿佛呼之欲出了,母親就把它們掏出來,洗干凈,瀝干,就帶著我,將它們挑到村里唯一的那座磨坊。
毫不例外,去的時候,磨坊里早已有人在那里磨著或候著了,大家都想趕早,可總也趕不早,總有人比自己快,那就只好慢慢地等,慢慢地排著隊(duì)。沒輪到的人倒也不著急,趁機(jī)就在旁邊嘰哩呱啦地拉起長短來,從家里的收成說到家里的男人,從村上的寡婦鰥夫說到鎮(zhèn)上的某某傳聞,說到曖昧處,就都大著嗓門哈哈大笑,也不知道顧忌,那推著磨的人自然也在里面插話。時光似乎并不因石磨磨得慢而難過,不像現(xiàn)在的人,動不動就耐不住性子,稍有塞車,就恨不得把喇叭按得震天響。
而孩子們自然是缺乏耐性的,在大人們忙著沉浸在他們的話題或他們的活兒的時候,孩子們早已在磨坊里磨坊外跑進(jìn)跑出地玩捉迷藏了,當(dāng)然,也會玩過家家或別的一些什么游戲,直到各自的母親扯著嗓子“三嬌”、“二妹”地喊過幾遍后,才有人依依不舍地,臟手臟臉地跟在母親后面回家去。
母親是一個細(xì)致的人。在把米漿挑回家后,通常還要經(jīng)過攪、打、蒸幾道工序。這時候,我就成了母親的助手,燒火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母親先讓我把灶火燒旺,然后,把米漿倒在大鍋里,攪拌一通,又吩咐我把火弄小,用文火慢慢地繼續(xù)加熱,她則慢慢地攪動米漿,到最后越攪越快,越攪越快,直到把米漿全部攪成了糊狀,攪成了大大的厚實(shí)的粉團(tuán)?!安挥迷偌踊鹆恕!蹦赣H這樣吩咐我的時候,已經(jīng)麻利地將鍋里的這堆粉團(tuán)開始往一張備好的簸箕上轉(zhuǎn)移,完了,再一手一手地從上面捏出拳頭大的一團(tuán),放在簸箕上揉搓,然后,又把它們捏成比巴牚稍大的約摸半斤重的一塊,把它們反復(fù)地打在簸箕上,將它們打結(jié)實(shí)。這么做的原因是,要將這個大粉團(tuán)化整為多,方便后面的繼續(xù)蒸煮和存放。
這些當(dāng)然都是必經(jīng)的工序,不足為奇,母親的細(xì)致就在于,當(dāng)別人把巴掌大的粉塊放到籠子里再蒸時,她比別人多放了幾張芭蕉葉。別人都是直接在蒸籠上鋪兩塊芭蕉葉,把打好的粉塊一塊塊放上去開始蒸的,母親則細(xì)致地將每一塊打好的粉塊都裹上綠綠的蕉葉,然后,用蕉繩將它們一一捆住,再滿意地把它們放在絳紫色的藤條蒸籠里蒸?!斑@樣,每塊水浸助就都能吃到芭蕉葉香了,以后煮起來時就會更香?!蹦赣H笑著說,“不管做什么事,愿意多做一點(diǎn),保管不會錯?!蹦赣H這句話我記了好多年,工作以后,我也一直按著她說的這句話去做,它讓我從不懷疑,樸實(shí)的母親其實(shí)就是一個生活的藝術(shù)家和哲學(xué)家。
水浸助是堂而皇之地成為我家的主食的。我們家通常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吃了湯圓后,從中餐開始,除了每天的晚飯,正月里其他時間的早上或中午,都是煮水浸助吃的。我記憶最深刻的,最好吃的水浸助是大年初一中午的那一頓。因?yàn)槌Φ耐聿?,總會剩些雞肉、排骨、扣肉之類的菜,母親在煮的時候,就把它們倒在湯里一起煮,然后,再加些新鮮的大白菜和其他配料,撒上些五香粉,加上“助”本身發(fā)散出的米香和滲在里面的芭蕉葉香,吃起來真是香濃帶勁,美味無邊。
那種香味我至今還記得。作家鬼子在一篇文章里說到吃時說:“一個人的一生所品嘗過的好味道,有時候比你所看到過的好風(fēng)光更能滋潤你的記憶和感化你的心靈,甚至直接滲透到你的血脈里,讓你一直垂涎到老?!闭媸沁@樣的。
可惜,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吃過這樣的水浸助了?,F(xiàn)在,滿大街都有粉條賣,兩塊錢一斤,拿回家,干凈利落地就可以煮來吃。只是,再也吃不出記憶中的那種香味了。現(xiàn)在都講究細(xì)化市場講究現(xiàn)代化,很多東西直接用機(jī)器就速成出來了,誰還有耐心慢慢地去磨那點(diǎn)米漿,打那點(diǎn)粉團(tuán)呢?
石榴樹
一棵樹,一棵石榴樹,是不會知道它在一個孩子心中的分量的。
那棵樹就種在我家的天井底下。我家是一個四合院,圍墻就是一道竹籬笆,竹籬笆外面是村里的大路,大路與籬笆中間,就長著那棵石榴樹。
這棵石榴樹是我的驕傲,也是全村小孩注目的中心,因?yàn)樗谴謇镂ㄒ坏囊豢么笫駱洹?/p>
那時候,村民們的生活并不是很富裕,家里所有的果樹長出來的果子,大人們都是要挑到鎮(zhèn)上去換錢的。因此,一棵果樹,它的意義就變得非凡起來。
我家的這棵石榴樹在它開出米白色的小花并結(jié)出青青的小果之前,我和它都是自由的。只要我愿意,我隨時都可以噌噌噌地爬到樹上去,跟它擁抱,捉弄那些藏在葉子底下作案的小蟲,或是找根樹杈斜仰著看藍(lán)藍(lán)的天空,迷惑地想,是誰把天空洗得這么干凈呢?有時,也會專注地看著樹下隔著大路的那片稻田,看稻田里忙碌的身影,看那些稻苗在時間的走針里由矮而高,由綠而黃。也常看到樹下有人走過,扛著犁的,挑著糞水的,背著柴火的,有時是趕圩回來挑著空擔(dān)子,扁擔(dān)頭掛著一塊豬肉的。他們就這樣把生活扛在了肩上,不聲不響地,很自然,很本分的樣子。他們有時候腳步匆匆,有時候又走得很悠然,調(diào)皮的時候,我就會摘幾片葉子故意往他們頭上扔,看命中率有多高,而他們呢,察覺后就會昂起頭來,佯怒著嗔怪:“這孩子,怎么爬那么高???”
當(dāng)然,我最喜歡的是坐在樹上遙望外面西江上過往的船只。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那些突突開過的輪船充滿神秘與誘惑。母親說過,那些船是要開到南寧去的,有的,還要開得更遠(yuǎn)。南寧在哪呢?更遠(yuǎn)到底有多遠(yuǎn)呢?
這些問題困惑了我很久,也讓我產(chǎn)生了好奇,我開始羨慕坐在船上的人,充滿向往,希望有一天也能順著河流,坐著大船,去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會有出走的欲望,小時候,希望能走到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長大了,出去了,卻還想再走,有的,是想走得更遠(yuǎn),有的,卻是希望回歸,回到本原,回到起點(diǎn)。很多人都是這樣被自己的欲望綁架的,走了又回,回了又走,人生總是充滿矛盾。
我和樹的自由是在樹上開始掛滿綠色的小石榴時被打破的。為了確保這棵“搖錢樹”上那些果子的安全,奶奶不知道從哪里斬來了很多荊棘,在比我稍高的地方,將樹干團(tuán)團(tuán)地圍了起來,以防止我或者村里其他的孩子爬上去偷摘。我和樹就這樣被限制了。沮喪了幾天后,我就不在乎了,因?yàn)椴慌罉?,還可以做很多其他各種各樣的游戲,對于一個小孩而言,他總是容易被其他事物所吸引的。
幾場大雨過后,樹上的那些石榴就開始漲水了?!皾q水”是一個形象的說法,指的是石榴已經(jīng)長個,開始飽漲,綠得鮮亮,水盈盈的將熟未熟之時的樣子。我最喜歡吃這時的石榴了,不止甜,還脆,瞅著,就像一個個不斷冒著生氣的小青年,又清爽又甜蜜。只是,奶奶不這樣認(rèn)為,她覺得要拿去賣,還欠些火候,還得再成熟些,才更有賣緣和賣相。于是,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樹上的那些石榴,然后使勁地咽口水。當(dāng)然,村里的那些小孩也早已盯上了我家的石榴,他們經(jīng)常故意從我家門前走過,留心著哪一天我們家會摘果,然后他們就可以來撿果了。
日子就在巴望中慢吞吞地走著,那種翹首以盼的心情真是既緊張又糾結(jié)。也有些石榴會早熟些,或者比較脆弱。某個暗夜,一陣小雨過后便有幾個被打落枝頭。哪天早上起床,我若是發(fā)現(xiàn)廳堂中間的桌子上放著幾個或黃或綠的石榴時,我就知道昨晚定是下過雨了,而這些石榴,定是早起的爺爺撿回來,放在那里給我吃的。這之于我,實(shí)在是莫大的驚喜,也顧不得洗手,抓過來就往嘴里送,饞貓似的。
爺爺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長得很清瘦,卻一輩子沒生過什么病,七十多歲了,身子骨依然很硬朗。他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后繞著村子走一下,回來了就張羅著為伯娘喂雞喂豬什么的。我不知道爺爺為什么天天都要這樣繞著村子走走,長大后,我曾猜想,這是不是一個老人對年紀(jì)的敏感?他想用自己的方式記住村莊,表達(dá)對村莊的留戀?答案不得而知,這似乎要算一個謎。
當(dāng)滿樹的石榴有一半以上呈現(xiàn)出淡黃或鵝黃時,母親終于宣布要摘石榴了。采摘的那天,對我來說,無異于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母親終于把扎在樹上的荊棘移開,而我也得到恩準(zhǔn),可以爬上樹去幫忙摘果。那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矣挚梢皂樍锏嘏赖綐渖狭?,而且,我可以光明正大、肆無忌憚地摘石榴吃了,最大最漲水的,賣相最好最熟的,看中哪個就吃哪個,完全的隨意自由無拘無束,放開肚皮吃過一輪后,我才充分發(fā)揮自己靈活敏捷的優(yōu)勢,心滿意足地幫母親采摘。
而樹下,也早已熱鬧一片。聞訊而來的孩子早已嘩嘩地候在樹下,等著樹上摘果的人不小心把果弄掉在地上,好跑上去搶撿。有時,幾個農(nóng)婦從樹下經(jīng)過,竟不顧身份,也興致盎然地加入到孩子們的搶撿隊(duì)伍中去。于是,說話聲,尖叫聲,大笑聲便此起彼落,熱鬧得很。
他們通常都很有“作戰(zhàn)”謀略,昂起頭,緊盯著樹上摘果人摘果的位置,特別是果壘伸去的位置,因?yàn)橛弥褡幼龅墓麎?,伸出去壘果的時候,壘掉的機(jī)率比用手摘弄掉的機(jī)率高多了。他們在樹下期待地盯著,候著,以便隨時能以最敏捷的速度搶上去撿到那只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石榴。只要一有掉在地上,那些眼疾手快的,呼地就馬上躥上去,手一按一抄,果就到了手里,那架勢,真?zhèn)€叫干脆利落。撿到果的人不消說自是眉開眼笑,沒撿到的一聲嘆息后,便趕緊調(diào)整狀態(tài),重新站定位置,又等著下一個機(jī)會的到來。
我呢,在樹上快樂地忙著,有時摘到一些賣相不好的,或者被小鳥啄食過的,我就會故意扔到地上,讓他們撿。當(dāng)看到我最好的朋友也在里面時,我也會朝著她的方向扔給她,她就很感激地抬頭看著我笑。這時,我就有一種飄飄然的滿足感,感到自己就是一個王,是樹的主人,完全有能力去支配這些水果。那真是讓人驕傲啊,這棵石榴樹讓我無端地生出了許多虛榮心,也讓我收獲了很多快樂。
這一天,奶奶也總是很大方,摘完后將石榴裝筐時,看到那些沒撿到什么果的孩子,或是這時從路邊經(jīng)過的鄉(xiāng)親,就會挑揀一些送給他們,于是,皆大歡喜。
那一段時光,真是美好啊。那些人,那些事,很平常很瑣屑的樣子,想起來,卻總讓人忍不住嘴角泛笑。只是,那種撿石榴的情景已成了永遠(yuǎn)的過去式。現(xiàn)在人們生活富足,很多村子早已成片成片地種上了各種果樹,即使沒種,也有能力在街上隨便地買。再也沒有理由去撿了,許多生活改變了,許多場景消失了,許多樂趣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