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王 蕓

一蓑煙雨任平生

◎王 蕓

天堂樂

天堂落土人間，名蘇杭，與那個叫蘇軾的男子兩度結(jié)緣，讓他在此收獲了一生最好的時光。

杭州有西湖，水色天成，潤澤他情懷。他含笑舉筆，如有神助，回贈西湖貼切好詩。兩者絕妙遇合，后人再難超越。

圖/符 殊

在杭州，除了數(shù)量可觀的詩詞字畫，他還留下些許佳話與一道長堤。名妓、高僧，世間本難容合，詼諧如他，偏讓兩者言語交鋒，坦然相對；玉皇、乞兒，天上地下本不可及，寬和如他，偏是兩者都可陪得，都可笑談。在他眼里，世間萬物彼此無界限。

人間天堂，畢竟在人間。率直如他，看不得百姓悲苦，對新政弊端不吐不快，對群小惡行不指不休。

一道道奏折上達天聽，字里行間都是為民憂為民急為民請命，勒得群小喘不過氣來。卑鄙報復如群鴉飛至，然而手中的筆卻從未停下。

至今端臥西湖上的長堤，名蘇。與另一名白的長堤隔湖而望。紀念著兩個與杭州結(jié)緣的男子。

烏臺劫

群鴉飛掠，仿佛黑夜碎屑灑落在御史臺府衙的翹角屋檐。御史臺，別名烏臺。1079年，一粒黑屑落在他額頭。

他的文字一度被人在喧街陋巷傳唱，亦被帝王捧讀。這年，群小粗暴翻檢，他的文字碎成點點墨屑傾倒在皇座前。文字自身的豐富包容為小人提供了置喙的可能，一點點將嘉木鑿得千瘡百孔。他從湖州太守淪為囚徒。從湖州到汴梁，身后官差一路催逼，他正經(jīng)歷一生最疾速的下墜。

船停太湖，那夜的月光見證過他的猶疑，縱身入水還是全身為囚？四十有四的他最終選擇面對。于己，死是瞬間解脫；于親，是無窮后患。烏臺案前受審的命運，他無可逃避。

一百多個日夜，日升月落，足以讓愁緒蔥蘢落土，白發(fā)匆匆生長。從最初的抗辯到最后的服罪，無人知他內(nèi)心的轉(zhuǎn)折。

好在他生性豁達，千鈞壓力之下，坐臥間從容不改。這一切被一無名太監(jiān)看進眼里，傳達于皇帝耳畔，成為命定的救贖。皇帝無視群小喋喋，朱筆圈定——貶黃州。

出得烏臺門，他馬上率性揮筆，兩首詩文即出。難怪侍妾朝云言：滿腹不合時宜。一生不合時宜的他仰面大笑，而后長袍飄飄，漸離烏臺遠。

赤壁游

1080年，他來到黃州，在這里將用三年時間完成另一個生命姿態(tài)——放下。放下錦袍，放下經(jīng)世儒學，放下塵間恩怨，做個貼近泥土和山水的人。

黃州吹送過一陣經(jīng)典東風，燃起過一場經(jīng)典戰(zhàn)火，而今又將承接一個男子外在與內(nèi)在的磨折。

那夜，他與好友泛舟而下。江流月光，如夢浮載。白霧深處傳來空明擊弦聲，伴以低幽歌吟。天地似無限擴展，心魂一縷飄蕩，渺如輕蠅，微如沙塵，引發(fā)一腔虛無感嘆。友人握簫，悲聲驚起如煙舊事，鄰船一位婦人竟抽噎出聲……

那一幕在一幅字間隱現(xiàn)。字出自千年前他的筆端，帶著他的氣息在世間流轉(zhuǎn)。

此時的他似已放下，看天地萬物不再私有，達觀于中，透徹于中。三年錘煉，他的文字已鉛華洗盡，渾樸純?nèi)?。他脫去官衙腐氣，芒鞋竹杖，一襲蓑衣，在黃泥小路上自在來去?？哪_，磨心，來去間完成人生最艱難的轉(zhuǎn)折。

平淡趨向繁華，易；繁華歸于平淡，難。他從最高點直墜而下，而黃州不動聲色地以安然的貧瘠承接他，以流動的江、凝定的山撫慰他。他日日起臥于農(nóng)舍雪堂，江從眼底淌過，一顆心漸漸安于胸腔，一片澄明。

青神淚

眉州有三萬棵松，像三萬顆眼淚懸垂天地間。它們被他種滿一片山坡，山坡下埋有一個名叫王弗的女子。某夜，三萬棵松連同月光一起進入他的夢境，又以淚的形態(tài)滴入一闋辭章——夜闌人靜時，誰在說斷腸。

少時不欲婚娶的他未逃出俗世情緣，一生分贈給三個女子，又親手將她們埋葬。

三位女子——王弗、閏之、朝云，分享了他一生的淚水與癡情，又給了他一生最美的華年。王弗的端莊，閏之的賢良，朝云的體貼，他都贊美，詩里和詩外。

情多情寡，情濃情淡，情短情長，已無選擇的必要。以他的性情，心中的癡有十分，不會體貼一分。三個女子的生命被包蘊在他的生命中，與這樣的男子相伴一程，不論他身受榮耀還是貶謫，都是幸福的。

對于她們，幸福是真切的日夜，是耳邊的呼吸，是那男子的微笑或一聲嘆息。在世間游走的他常將她們托于弟與友，只身奔命途。那時，幸福是糾結(jié)于臟腑、見或不見都沖淡不了的疼惜。有了她們的目光澆灌，他的一生不枯瘦，不貧瘠，不委屈。

還有一道目光來自弟弟蘇轍。一世兄弟不易，何況世世兄弟，那是他的祈愿。雪地相牽的手，難時無怨的扶，兄弟兩人一曠達一沉斂，卻是凸凹相合，不離不棄。情分幾處，都不薄瘠。只能讓人感嘆，他情懷的厚與實，讓人可以放心依偎。

天涯別

他一生以文獲名，也以文獲罪，更以文獲后世牽念。

1094年，他命中第二輪罪到來。此時他登過高位，入過烏臺，代筆的圣諭寫過數(shù)百，服罪的供詞書過幾疊，可謂榮辱嘗遍?？磯蛟聢A月缺、嘆過冷暖陰晴的他，早有在高處望見低谷的眼力。風云來前他一再上折，請求外調(diào)。

英州、惠州、儋州，一貶再貶，他顛沛千余里，腳不停歇，從中原腹地一再向南。與被貶黃州時不同，離汴梁越遠，他內(nèi)心越安謐。身如脫鉤的魚，他驟感解脫。身心安處都是故鄉(xiāng)，他安享淪落波折，安享貧苦寂寞，訪古寺，聽鳥鳴，釀桂酒，熬焦墨，采野藥，研藥方，自比陶潛。

輾轉(zhuǎn)七年，他遇赦北歸。此時，昔日政敵正背向南行，被逐出京城。

北歸途中，他卒于常州，臨終時曾喚子于床前言：我未為惡，自信不會進地獄。坦率如此，自信如此，唯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