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重度抑郁癥病人

我曾是重度抑郁癥病人

□ 央 辛

一切正常?

有時候想讓停不下來的腦子休息的方式很多，比如用同一重復的動作玩弄自己的頭發(fā)一小時，在這一個小時中，世界可以空白，可以喘息……直到手臂酸痛，方才罷休。我的生命似乎就在這些混亂的思緒和發(fā)呆空白的錯亂交織中踽踽獨行。

你曾想象過自己死亡時候的場景嗎?

我就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后來才知道我病了。有些記憶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了……

那一年的夏天，在那個潮濕的地方，我停留了下來。廣州的天氣總是濕濕悶悶的，積聚在體內(nèi)的水分沉甸甸地壓著我的五臟六腑，人也慵懶起來，在考前美術(shù)補習班和住處之間按部就班地穿行著。每天，我?guī)е鹈赖募倜?，僵硬的肌肉對著老師和同學們，終于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總隱隱覺得后面似乎有人跟著我，大白天的，擔心這等事可能幾乎沒有可能發(fā)生，可是感覺越來越強烈，似乎“那個人”就要撲上來，于是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路人匆匆，并不存在一個路人甲試圖襲擊另一個路人乙的情況，疑惑還沒有來得及解釋，回過頭的空檔，對面迎面過來的一男子，滿臉詭異面色鐵青地死死盯著我，他越走越近，他的眼中閃爍著攻擊的氣味，耳邊的車流環(huán)境音效似乎放大了10倍，變成了巨大的噪音，壓得耳膜要破裂，膽汁要橫流，肝臟要爆裂，瞬間的焦躁和恐懼讓人想用嘶吼和咆哮來斬斷這一切，可是畢竟這是大街上，于是，幾近眩暈的我以飛奔的速度打了車，逃離了現(xiàn)場……

有時候，你以為逃離了，其實只是離開了，回到家，又回到原點。現(xiàn)實，是永遠無法逃離的……

夜，三點，試過各種方法讓自己睡去，無果，冥想讓我陷入另一個世界，但那絕對不是睡眠的世界，催眠曲也只是讓耳朵多起一層繭的工具，至于安眠藥，如果再加大劑量，可能在某一天我就這樣永遠安靜睡去，直到潔白的白裙下露出腐爛不堪的軀體，也無人問津。不再做努力了，已經(jīng)不記得這樣的狀態(tài)有多久了，已經(jīng)嘗試過一年了。是的，我已經(jīng)一年沒有正常的睡覺了，時間對于我來說漫長得需要以由旬來計算……

“費用200元，待會到收費處交就可以了?！?20急救醫(yī)護人員跟送我來的人說道。

“醫(yī)生，她現(xiàn)在是什么問題啊?”

“她沒事啊，一切正常，血壓正常，紅白血球比例值也正常，電解質(zhì)正常，心腦圖也正常，血糖也正常?！?/p>

“可是，她確實是心跳非?？欤戆l(fā)麻，頭暈目眩，快要死過去，我們才叫120的啊?！?/p>

“這個我也沒有辦法跟你解釋啊，數(shù)據(jù)和化驗單都擺在這里?！?/p>

打120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有時是路人幫我叫急救，有時是男朋友幫我叫急救，“急救”已經(jīng)變成家常便飯，每次都以無果收場，這一切就像一場鬧劇，老天總在無聊的時候選中我跟我開開玩笑，以解他的無聊。

日子越過越慢，人間一瞬間，地獄一千年。再后來，一天要出現(xiàn)心跳劇烈，全身發(fā)麻，瀕死的感覺七八次，這魔鬼總是毫無征兆地來襲，也許在吃飯，也許在說話，也許在洗澡。他想控制我的時候，從不給我任何征兆，心跳會突然加快，數(shù)不過來到底是多少下，連成一片的心跳直到微弱得感覺不到跳動的節(jié)奏，而后整個心臟活生生地堵在嗓子眼，如若它能變小，從嘴里吐出，那大概也算是一種解脫吧。接著就是全身酥麻的感覺似乎要把身體里所有的肌肉血管都抽空，變成輕飄飄的一具皮骨，此時就完全不能動彈了，體內(nèi)的劇烈感受和身體外部的平靜像雙生的魍魎，內(nèi)部越撕扯，外部越不動聲色……

日常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被打亂，無法干任何事情，因為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緊急事件”只能等待一次次被控制。每次這種快要死過去的感覺會持續(xù)40分鐘左右，每當“它”走后，我就會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絕望地哭，怎么辦，也不知道怎么對付“它”。那時，考學、工作、愛情，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不被“它”隨意控制。

那期間，身體似乎被附了溺過水的貓，連洗澡也成困難，只要淋浴的水觸碰到我的身體，每一滴水都不是水，那便是像裹著火的冰雹砸落到我的身體上，只覺得微微的疼蔓延良久，灼燒每一個細胞?！叭ハ丛璋?，都一周沒洗澡了?！蔽铱偙贿@樣勸慰道。

漸漸的，男朋友也開始不理我了，因為我的情緒實在讓他想逃跑，周圍的人也察覺到我的異樣，開始有些閑言碎語，每每我走過的地方都會有這樣的聲音飄過耳朵“你知道什么叫被迫害妄想癥嗎?看她，那副樣子就知道了，哈哈哈?！甭牭竭@些話后我就像考試沒有及格不敢回家怕挨打的孩子，天幾乎都要塌下來了。

當所有的辦法都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當人在明白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何地以什么樣的方式死去的時候，恐懼大概就轉(zhuǎn)化成絕望了。

不如就死了吧，我想，如果我死了，“它”就再也不能控制我了，這樣就能解脫了。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回想起這一場景，覺得那時的我真是勇氣可嘉啊，于是，在網(wǎng)上居然能搜到一些自殺教程，連死也是需要技術(shù)的，最后選擇了一個最舒服的死法——煤氣。死就是光明大道，死就是解脫，勇氣就是這么來的，當我靜靜地等待死亡的時候，總有人破門而入打破這一切平靜……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理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真正含義。

腦子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事情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死，如何死，怎么執(zhí)行是最有效的，如何能死得舒服一點，所有的理智都出奇得變態(tài)，我就像一部黑色諷刺的幽默劇的主角，認真地演，卻不知自己有多可笑。

看醫(yī)生

各種鬧劇結(jié)束后，還是要面對身體的癥狀，最后這些事情驚動了媽媽，媽媽帶我去了醫(yī)院，根據(jù)我的癥狀，醫(yī)生指點我去看了一個國內(nèi)一流的腎病和糖尿病綜合癥的專家那里。我?guī)еt腫的眼圈，氣若游絲的聲音，幾近衰竭的五臟六腑去找了這名教授，說完我的癥狀以后，他讓我做了全身檢查，包括追蹤心電腦圖?？粗磺姓５慕Y(jié)果，教授又讓我說了一遍我的癥狀和身體上的感受，然后他深思了一會兒，對我媽媽說:“您的女兒沒有真正的病，她可能得了情緒上的病，建議去看看精神科?！眿寢屢宦牼窨迫齻€字，心里大概也是咯噔一下……

于是，我們輾轉(zhuǎn)到省人民醫(yī)院的睡眠科，醫(yī)生給了我一張長達十幾頁的問卷題，要我先做題。題目問的都是些很平?，嵥榈氖虑?，比如你平時最喜歡吃什么，你最近看了什么電影之類的，可是，奇怪的是在隔了一頁紙以后，這些問題又會重復出現(xiàn)，可是我還是耐著性子去回答，等到第三頁紙的時候，又出現(xiàn)同樣的問題，這時我擦擦眼睛，翻看前頁，看看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錯覺了，紙上那些重復的問題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它們在和我的智力和糊成一鍋粥的腦袋做游戲，或者說是在挑起我的憤怒!我氣憤得幾乎要把筆砸碎，把考卷吃進去，我沒好臉色地問“監(jiān)考”醫(yī)生:

“這是什么問題，來來回回地問，我不想做了?！?/p>

“你做完我們才能判定你有沒有病，需不需要治療啊。”

“我沒病!”我?guī)缀跸肴コ榇蚰歉弊炷槨?/p>

“來這兒的都說自己沒病，你還是做完吧，就剩最后兩頁了。”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說著。

我?guī)捉忠蕹鰜?，覺得自己似乎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并且也沒有勇氣去打醫(yī)生，看看媽媽在門外默默地等待著，覺得自己該讓她省省心，于是還是決定跟這死循環(huán)的卷子死磕下去……

我和媽媽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結(jié)果，媽媽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不太像媽媽平時的性格。

一個實習小護士叫我，“哎，到你了，進去吧”，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變成了“哎”……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一個“哎”。

醫(yī)生是個中年男人，很和藹，他溫和并客觀地說道:“我們的初步診斷是重度抑郁癥加恐懼癥的伴隨，總的來說是過度焦慮加上壓抑已久的情緒造成的，心念過于強大導致在生理上顯現(xiàn)出實在的反應，所以并沒有一個實在的病存在，都是腦中的想象，再加上體內(nèi)血清素分泌得太少，這也是致病的原因。”說完他觀察了一下我們的表情，我自然沒有什么反應，對我來說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問題有多嚴重，我只是覺得一切的行為都是理所當然的，而如果當時有另一個我跳出體內(nèi)看自己，可能真的會覺得很滑稽。

接下來醫(yī)生給我開了一周的藥，并且囑咐每周都要來做心理治療和復診。然后，他把媽媽單獨留下來，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媽媽才從診斷室出來，我一直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腦子里空白，只想著“它”不要再來折磨我就好。

回到家，媽媽開始哭了，說也許是從小壓抑的家庭氣氛，他們在我青春期時的離異和來來回回的判定撫養(yǎng)權(quán)的事情上給我的心里種下了炸彈。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也是受傷者的媽媽，我為自己的沉默而內(nèi)疚，總得說點什么，做點什么，可是身體又像是被凍住一樣，動彈不得。

我從未想過我腦子里的想象能強大到讓自己的生理起反應，現(xiàn)在也不得不接受心的力量原來是這么強大的事實。

吃藥的第一周，我基本都在床上度過，按醫(yī)囑一日三片阿普唑侖的計量，可以讓一只老虎睡過去，幾近一年都沒有睡意的我終于在猛藥的作用下放松了神經(jīng)……

第二周，如果說之前的腦子是混亂的，那么服藥以后就是呆滯的，我?guī)缀跏裁匆灿洸蛔?，幾次自己的家也走錯過……

第三周，變得很興奮，很高興，覺得世界真美好，自戀到穿什么衣服都覺得好看，我甚至懷疑我家的那面鏡子是不是魔鏡……

第四周，“它”又來襲，燃起的希望又當著我的面摔得粉碎。

有時候，生命就是一個永動儀，只要輕觸一點，就會永無止盡地循環(huán)，生命里不可能永遠都是順遂，也不可能永遠都是倒霉，當他們反反復復地來折磨你的時候，你要知道，那只是生活的真相。

當“它”再次來襲的時候，我選擇安安靜靜地去感受那種瀕死的感覺，發(fā)現(xiàn)一旦我安靜了，忍耐過死一樣的難受以后“它”就不能把我怎么樣了。在后來的兩年里，我一直沒有間斷服藥，可是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什么都記不得了，浴室里脫落的大把大把的頭發(fā)讓我心生恐懼，于是我鼓足勇氣自行斷藥，而醫(yī)生一再強調(diào)過，不能自己胡亂決定，而我還是這樣做了。

自 救

病情有了轉(zhuǎn)機之后，仿佛在之前的心情陰溝里融進了一汪清澈的泉，如此就顯得差距無比得大，感覺無比不同，真的是不能比較，一旦比較，才知道再也不要回到過去，然而又是一種焦慮生出，大概是害怕失去這得來不易的“舒坦”而有些隱隱作痛吧。

大體上是開始對自己滿意了，可是同時也刻了另一種焦躁，體內(nèi)各個重生的器官和血液都要逼迫著這囊做出重生的事，那莫名的另一種焦躁又迫使自己的原始動力去翻江倒海，翻天覆地。既然從這棺材里爬出來了，就沒有理由不狂舞。對于藝術(shù)的執(zhí)著是一直都有的，只不過生活這鍋黏糊糊的粥，慢慢也把我的傲氣熬得沒有了骨骼，于是我也就聽之任之，久了，也就找不到自己了。這回，總算是有勇氣把悶在壺里的餃子倒出來了，不早不晚，來得正好。

“我要舞動身體!”時而我會對著鏡子說，時而會跟自己的心說。抑郁的情緒可以直接導致身體的免疫力下降，于是我開始了運動，我在網(wǎng)上尋找可以讓我跳舞的地方，比較幸運，我找到了一個現(xiàn)代舞工作室，于是我開始了探索身體的長途旅行，這一行，就是7年。身體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里和身體的脫節(jié)感知?心又是什么?數(shù)載中，這種探索讓我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勇氣、毅力、信心和雙生的另一個我。舞蹈，是開啟我的第一個閥門。

我奇怪于為什么對自己身體的感受變得如此敏感。在后來的日子，“它”還會時不時地來拜訪我，有時我會憤怒地棒喝“它”，把“它”嚇走，有時我會忍耐，靜靜地接受，看“它”能把我怎么樣?！八睉蚺业臅r間也從每次40分鐘到每次20分鐘，后來減少到10分鐘，再后來5分鐘，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因為我知道，一切都是我主觀的感覺，而那感覺真的什么也不是，甚至連血壓的浮動都沒有引起過。我對“它”說:“我不怕你!”我像一個不被觀眾接受的小丑，努力調(diào)動著往臺上扔雞蛋的觀眾口味，直到接受，我抹干嘴角的一條血，露出勝利的微笑，像是降服了一匹不聽話的野馬。

經(jīng)過幾個月的運動，身體素質(zhì)好起來，情緒也漸漸穩(wěn)定下來，我由一只受驚后咆哮的吉娃娃變成溫順的大金毛，所有的恐懼都因為身體的強壯而退步三舍。

情緒這東西永遠都在你自己的腦子里打轉(zhuǎn)，悲有時候不從心中來也會從其他器官來，也許只是其他的某一個器官受了潮，又或者是四季交替時青黃不接的氣直接波動著情緒，總得要震動幾下方才消停，又或者在空曠的地方莫名憂傷起來，這時候便放聲歌唱，吶了這憂郁的氣，自然就解開這無來由的郁結(jié)。到底，這都是與自己的情緒努力斗爭的過程，可能更難的是如何面對他人。他人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也不是他人的局，如何在各自的迷中優(yōu)雅而行是難題，但終究誰能說自己就是完美代言人呢?于是我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成了我升起情緒煩惱次第的第二步。那些眾目睽睽之下，卻清晰了人情冷暖，最終，心里還是升起一個聲音“請不要看我的臉”。那時節(jié)，我從小心翼冀看每個人的臉色，討好每個人以求和平氣氛到現(xiàn)在的我就是我自己，不卑不亢，也經(jīng)歷了些許年，最終，“它”也服了，再沒有來找過我。

（摘自《大學生》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