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一書,是作家冉云飛有關巴蜀歷史研究的又一力作。書中主要以明末清初紅苕入川為開端,試以時間為線索,將看似微渺的個體事件一以貫之,見微知著,傾力于揭示近代文明與蜀地之間的沖撞,以蜀地為縮影,反映中國的特殊歷史境況。
本書大體分為三輯,即“風物”、“故物”、“人物”。其中,“風物”以山川河流、森林植被為引子,極盡展示四川的地理風貌、人文風情,窮“一方水土育一方人”之要義;“故物”則圍繞巴蜀兩地從古至今的關系沿革,突出四川的特殊地位,反映四川人“敢為天下先”的鮮明特性,以及蜀地在孕育近代思想文化方面可歌可泣的“自由因”;“人物”更選取隱沒于蜀史之中,影響顯著而又易為世所忽略之人其事。文中多借入蜀“游客”之視野與筆觸,以窺近代中國情狀之一斑。
全文處處留情“故鄉(xiāng)”,不僅填補了四川史料研究的不足,同時也揭示了文人精神家園淪陷這一實質。本書敘事雖平實,情感卻激蕩;雖力圖掩飾內心之扼腕嘆息,卻時刻流露出作者歷久彌深的鄉(xiāng)情,以及對時代之“不得已”的種種掙扎。
作者對故鄉(xiāng)淪陷實質力透紙背的見地,異于文人單純慨嘆工業(yè)文明冷卻農(nóng)耕文明的質樸鄉(xiāng)情,而更多著墨于地情國情,氤氳歷史氣息,落墨之處,盡顯對家國歷史的反思。
書中片段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不幸的,有故鄉(xiāng)而又不幸遭遇人為的失去,這是一種雙重的不幸。我自己便是這樣雙重不幸的人群中的一個。作為中國人文及自然資源多樣性展示得最為完備的后花園,廣袤的西部是如此的神秘多姿、秀麗雄奇、狂野粗獷,令人難以忘懷。不過遺憾的是,這些令人難以忘懷的人間愛物,正在逐漸消失于我們視野之中,真有追之莫及的傷懷之痛。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國沒有作為人文和自然資源龐大寶庫的西部,她的魅力將會銳減而流于平庸。
一
對一個長期生活在西部的人來說,我老家掩藏在渝東南邈遠的角落,那里便成了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是異于他地的安心洗肺之所,是我個人莫大的安慰。作為神秘的北緯 30°穿過的武陵地區(qū),用山清水秀來形容她肯定平庸俗爛,不過說她雄奇秀野或許庶幾近之。雖經(jīng)全民抽風、大煉鋼鐵的無情破壞,但小時放羊看牛打豬草時,不經(jīng)意便與眾多野物做伴,簡直是動物的天堂,錦雞、豺狼、豺狗、野豬、刺豬、獾 狗、菜花蛇等,小河里各種各樣的魚兒,則應有盡有。但于今回家,這些早已絕跡,仿佛前塵舊事,能不讓人傷懷?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并不反對過現(xiàn)代的生活,但我反對為了過現(xiàn)代的生活,而將先人的審美趣味、民族文化、古跡舊蹤當作犧牲品的做法,這種你死我活、不破不立、破舊立新的斗爭哲學,實在是傷害我們對先人紀念、傳承文化孑遺的懷舊情感。這種揪人心肺的哀傷,在梁思成先生對北京古建恐悲苦無告的求訴50年后,依然屢屢發(fā)生,如此人禍是我們整個民族綿沿不絕的巨大創(chuàng)傷。
龔灘是故鄉(xiāng)一座擁有 1700 年歷史的古鎮(zhèn),這里蘊藏著土家族的許多精神及物質文明,舉凡年深久遠的冉家院子、西秦會館及不少寺廟,都是難得的活著的文物。整個鎮(zhèn)上的房屋,大多是緣山而筑,鑿石為基、壘石為礎的木質結構的吊腳樓,憑眺江水,觀望風景,把酒臨風,快何如哉!而烏江及其支流阿蓬江的環(huán)抱繞膝,可收樂山樂水的雙重功效。就是這樣一座“活著的土家族的物質博物館”,竟然被在下游修的一座弊大于利的水電站淹沒了,他們的借口是發(fā)展經(jīng)濟并且古鎮(zhèn)能整體搬遷,一座擁有 1700 年歷史的古鎮(zhèn)能整體搬遷,這樣騙人的鬼話,能讓真正的有識之士信服嗎?你能搬走她在 1000 多年里累積起來的文化積淀和神韻么?
二
美麗無匹的阿壩,可謂得上蒼獨厚,神奇的九寨溝、上天的黃龍、醉人的米亞羅、自然之子牟尼溝、生物天堂臥龍、雪山女兒四姑娘、賞心悅目的黃龍大草原、“羌族生活博物館”桃坪羌寨等,無不閃耀著令人稱奇的魅力。1990 年我得以以一種異樣的方式行走阿壩各地,飽覽令人心醉的風光,讓我此生不忘,這是一種怎樣的前世今生,從此我把阿壩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前年冬天為了拍片,到達九寨溝,溝口再也不是從前那樣簡單清凈的所在,而是綿延幾里到處都是賓館、飯店,河邊的山坡樹木被砍伐得厲害,景色已大不如前。幸好冬天人少,不然在九寨溝真可以看見到處都有的扎人堆的盛況。如此對旅游的過度開發(fā)和利用,在西部真可謂舉目皆是,讓人傷心,以至于各地不少主管旅游的政府官員幾乎成了毀我山川的“旅游瘋子”。不特如此,像黃龍大草原、執(zhí)爾大壩、紅原大草原這等在整個阿壩州都享有盛名的大草原,不僅面臨過度放牧、嚴重沙化、鼠害成災的危險,更令人憂心的是,每年 七八月游人密集到毀壞草原植被,垃圾污染草原的地步,滿目瘡痍。這種竭澤而漁的方式被普遍推廣到西部大開發(fā)的許多方面,將會使西部的人文地理、山川風物、民族風情、宗教文物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遭受慢慢侵蝕而至逐漸消亡,絕非危言聳聽。20 年后,西部廣闊土地上這些上天的恩賜、人間的愛物,將是以一種什么樣的面貌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讓人真是沒有想象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