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那種讓人發(fā)瘋的生活，被作者瘋狂地書寫出來。帕蒂古麗身上有維吾爾族、回族、漢族的混合血脈，她的散文和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百年血脈》，是新疆這片多民族共生的大地上罕見的精神果實。

爹爹死的時候沒有一絲掙扎，他是跟死神約好了，跟死神合謀逃走的。

爹爹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死法，讓毫無知覺地躺在他腳邊睡著了的妹妹很不甘心，妹妹一生都想盯住死神，看看爹爹到底是怎么被死神領(lǐng)走的。死神每次都讓她很尷尬。她定居香港后，先后看護(hù)的五六個老人的死，都是在她不在場時發(fā)生的，而且事先毫無預(yù)兆。每一次死神都在他來臨的那一刻，用忙碌或勞累蒙上她的眼睛，讓她始終錯過那些正面的死亡鏡頭。

死神沒有到來時，老人跟平常一樣，延續(xù)著他們病病歪歪的生命。死神到來時毫無聲息，悄悄帶著老人離開，死亡才被發(fā)現(xiàn)。妹妹不是想阻擋，她知道沒人能夠阻擋。她只是想看見死神的手是怎么把活人帶走的。讓死神在她一不留神的時候，領(lǐng)走躺在旁邊的活人，一聲咳嗽都沒有，對一個陪護(hù)者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嘲弄。

妹妹喜歡上街看老人。在香港一出門，妹妹眼里看到的全是老人，拄著拐杖停在人行道上歇?dú)獾睦先?，扶著墻站立著吃力地喘息的老人，弓了腰在大街一隅捶胸平息咳嗽的老人，妹妹會長時間盯著那些緩慢行走在街邊的顫悠悠的老人。

妹妹說，那些臉上沒有皺紋的老人都是保養(yǎng)得很好，家里很有錢的，多數(shù)子女在國外掙大錢，這些老人不會去托老所，都是由陪護(hù)在家里照看的。只要看見大街上的老人，尤其是臉上少有皺紋保養(yǎng)得還光鮮的，就讓她感到莫名的滿足，仿佛那些老人都是她未來的財產(chǎn)，可以讓她永無休止地在香港把看護(hù)的活兒進(jìn)行下去。

妹妹不是特別缺錢才去做看護(hù)的，她也沒有必要總是選擇做夜間陪護(hù)。她放著星級賓館一樣的高級住宅區(qū)的房子不住，白天教完普通話，夜間就扎進(jìn)某一處老人的居所，守在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身邊，聽候那些等待死神的老人有氣無力的召喚。

她常常會在電話里向我抱怨：該死的老頭，又要撒尿了，整夜整夜地折騰，一會兒都不讓我睡著。抱怨過了，又一切如常，然后再抱怨，再折騰，周而復(fù)始，她做陪護(hù)依舊做得不厭其煩。

我見過妹妹照顧她丈夫患癡呆癥父親的鏡頭，她用各種方法逗老人笑，跟他比畫著說姐姐來看她了，老人流著口水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她從菲傭手里搶過碗喂他吃飯。老人洗好澡，她跟菲傭爭著往他身上涂潤膚露，還不無驕傲地摸摸老人白胖的肚子，壓低聲音對我說，老爹的皮膚軟軟的，保養(yǎng)得比女人還好。

我徹底相信了自己的推斷，她不只是為了錢才去照顧老人的，照顧老人得來的錢，她一點(diǎn)不剩給了幾個弟弟買房買車，她說他們是爹爹生前最疼愛的寶貝，疼愛他們就是疼愛死去的爹爹。她確實喜歡做陪護(hù)的那種感覺。越是病重彌留的老人，越是能滿足她的看護(hù)欲望，因為那情形酷似爹爹離開的那個夜晚。

妹妹十五歲那年，爹爹用嫁了我的彩禮錢，開墾了這一生最后一塊地，那塊地就在家門前，在地里種上了棉花后的那個下午，爹爹從尿滴不斷到徹底尿不出來，最后雙腿腫得邁不開。他不得不套好毛驢車，帶著大弟弟和妹妹趕往一四四團(tuán)部的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已經(jīng)是夜晚，爹爹吩咐大弟弟把毛驢車趕回去看家、喂好雞狗牛羊驢，留妹妹在醫(yī)院看護(hù)他。晚上沒有陪護(hù)床位，妹妹鉆到爹爹的腳底下睡下。

妹妹說，后半夜還看見爹爹坐起來，你知道爹爹喜歡光著身子睡，我讓他披了衣服坐著。爹爹摸黑卷了一支煙點(diǎn)上，煙頭一明一暗。后來我不知怎么就給睡著了，啥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爹爹硬胳膊硬腿躺著，眼睛睜著，不會動了。

姐姐，那些護(hù)士來看他，我忙著給爹爹穿衣服。你知道，爹爹睡覺是不穿衣服的。妹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diǎn)尷尬地皺皺眉。

妹妹一直覺得，爹爹的死，是她闖的大禍。對于那個夜晚，她反復(fù)地檢討自己：我咋睡得那么死。妹妹從小就嗜睡。爹爹死后，她突然沒了瞌睡，每晚有事沒事都要熬到后半夜才上床。躺在床上，也要瞪著眼睛想事情，逼她早睡，她就很不滿地瞪著眼睛說，她需要慢慢地過渡到睡眠狀態(tài)，她的這個過渡會持續(xù)好幾個小時。

她為不能早睡找了很多理由，諸如忙完白天，還沒享受夜晚呢，躺下眼睛一閉天就亮了，覺得一天還沒過夠就完了，可惜得很等等。 抱著這些理由，她把很多事情放到晚上去做，半夜別人睡著了她還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者胡亂捧一點(diǎn)過期的報紙雜志，瞪圓眼睛枯坐著，不肯睡覺。

她喜歡照顧老人喜歡到上癮。她活著唯一的愿望就是源源不斷地有老人讓她照顧。這一個剛?cè)ナ溃拖敕皆O(shè)法找到下一個來接替，她受不了沒有老人在身邊的日子。白天做普通話教師，晚上住在老人身邊護(hù)夜，這就是她最安生的日子。

這個情形像極了爹爹去世前妹妹的狀態(tài)：白天在村里的小學(xué)教學(xué)生拼音識字，夜里守在爹爹身邊端飯遞茶。她在離開大梁坡幾千里的香港，找到了和爹爹在世時一樣的生活模式，她覺得自己恢復(fù)了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她希望這樣的日子一成不變地延續(xù)下去。

妹妹的陪護(hù)極其盡心，被她陪護(hù)的老人過不了多久，就認(rèn)定了她把她當(dāng)作親女兒，每個老人都是讓她陪護(hù)到咽氣為止，沒有一個中途換人的。

前不久她看護(hù)的老太太死了，老太太遠(yuǎn)在英國的女兒趕不回來，妹妹不在意任何忌諱，大著肚子跑醫(yī)院太平間、火葬場，一個人料理老太太的后事。老太太在英國的兩個女兒回來，看到一切事宜都已經(jīng)辦妥當(dāng)，要求妹妹生了孩子后看護(hù)她們的爸爸，老頭及其女兒給妹妹帶薪放假生孩子，生完孩子給她配兩個菲傭，讓妹妹帶著孩子做陪護(hù)兼管家。妹妹說這樣的事情在香港沒聽說過，她運(yùn)氣好，碰到的都是好人家。

妹妹的這些作為，讓我聯(lián)想到爹爹，他給大梁坡的野地里抹脖子自殺的尹會計看了三天尸體，等村里做好棺材運(yùn)過來下葬。這讓我多少相信了遺傳這個東西的神秘性。

我感覺妹妹始終想恢復(fù)爹爹還活著的那個醫(yī)院的夜晚的狀態(tài)，她把跟老人在一起的每個夜晚，都當(dāng)成了跟爹爹度過的最后那個夜晚。或許她一直在那個夜晚夢游，不曾醒來過。 不同的是，她把那個夜晚的自己的睡眠狀態(tài)修改了。

她不再是那個嗜睡的自己，她成功地把自己修改成了一個沒有睡意的人，她的睡眠變得很淺，老人一有響動她就起來，老人身體狀況不好時，她干脆放棄睡眠，整夜不合眼。她一直無法釋懷地盯著那個偷偷從她睡夢里帶走爹爹的叫作死亡的看不見的東西。

懷孕的日子，妹妹重又變得嗜睡，她想了種種辦法在老人有動靜時叫醒自己，比如在老人袖子上拴一串鈴鐺，在老人衣角綁線繩另一頭連住自己。那個老人過去是個銀行家，老人被她打動，干脆連財務(wù)也讓妹妹幫他打理，自己多年珍藏的古董都拿出來送給她。

妹妹覺得自己挺幸福，每夜都能沿著她自己設(shè)置的時間和場景，回到那個爹爹在的夜晚。她用盡心盡力的看護(hù)，一次又一次修改著自己睡著后爹爹死了這個事實。每一夜都有一個爹爹不死的可能擺在她面前，至少不再會因為她的疏忽而死。只要看護(hù)的夜晚無休止，那個錯誤就一直不會到來。

她每夜都能通過成功的看護(hù)，把自己變成犯那個錯誤以前的妹妹。她在每一夜的不同時段醒來，等于在爹爹死去的那個夜晚的每一個時刻她都醒著，這一生的夜晚，她一個都不錯過，爹爹就沒有死，她與每個夜晚活著的老人相守，就是跟活著的爹爹相守，她不再有老人被死亡偷襲的擔(dān)憂 。

只要經(jīng)她看護(hù)的老人，沒有一個是在她睡著不知曉的情況下死去的，她就是一個成功的看護(hù)。她很滿意地告訴我：那個老太太大白天手里攥著電視遙控器，對著電視屏幕，靠在床邊死掉了，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最不愿意睡了一夜后睜開眼睛，旁邊躺著的人死了、硬了。她覺得這是死神對她作為一名看護(hù)最大的嘲諷和愚弄。她被爹爹的死刺激得神經(jīng)一直醒著，這一生恐怕再也無法在夜晚踏實地睡去。

她嘴上抱怨老人夜尿不斷，其實她更怕老人睡得太死，無聲無息就那么走了。即便是老人安穩(wěn)正常的睡眠，她的恐懼也會讓她半夜里醒來，走到老人床前，無緣由地拍拍老人的身體有沒有僵硬，摸摸老人的手腳有沒有冰涼，看看鼻翼是不是在扇動，甚至用聽診器去聽心臟有沒有正常跳動。爹爹的死亡和許多年的訓(xùn)練，將妹妹變成了一個稱職的看護(hù)。

不知道是刻意，還是上天冥冥中早有安排，妹妹找了一個比她大22歲的丈夫，她和丈夫的年齡差距剛好是爹爹和媽媽的年齡差距。妹妹說生孩子前總是擔(dān)心，如果自己現(xiàn)在看護(hù)的老頭死了，帶著幼小的孩子，恐怕再也難找到看護(hù)的工作，她又不想離開孩子去陪夜。

現(xiàn)在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她可以從現(xiàn)在起看護(hù)到老，那就是她的丈夫。妹妹完全不必?fù)?dān)心自己看護(hù)的日子有一天會中斷，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會找不到爹爹還在的那個最后的夜晚。她笑著說，她放心了，她可以一輩子做看護(hù)，永遠(yuǎn)都不會失業(yè)了。

她說這些話時，表情和媽媽一樣，我感覺她是在說，她想變成媽媽，去照顧老年的爹爹，她照顧好老年的爹爹，那個令她后悔和恐懼的死亡之夜就一直不會到來，或者不會用那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到來。其實妹妹一直睡著，睡在那個恐懼的夜晚，她越是讓自己在夜里醒著，她正常的意識就越是沉入那個夜晚無法蘇醒。

跟妹夫說起妹妹小時候，跟爹爹把自己跟丟的事情：小時候我們都像間諜一樣，時刻注意著爹爹的動向，只要爹爹套上毛驢車，我們就看見開心的一天拴在毛驢的四蹄上，只要跟著爹爹和毛驢出發(fā)，就少不了好吃好玩的。

那個早上，我和弟弟一早就去上學(xué)了，剛滿三歲的妹妹觀察到爹爹套好了毛驢車出了院子，妹妹怕一個人留在家里，偷偷跟出去沿著渠溝在暗處跟著車轍跑。妹妹以為會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我們幾個跟到一半，就會被爹爹拉上車，爹爹這一次根本沒有回頭。

毛驢車一溜煙出了村子，妹妹被甩到老遠(yuǎn)，越跟越遠(yuǎn)，最后毛驢車沒影了。妹妹被一座橋擋住了去路，她不敢過橋，怕被湍急的水流拉到橋下面去。她在橋下面哭到天黑，一個管水閘的人把她帶回家，妹妹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來。

妹妹回到家小胖臉曬得黑黑的，嘴唇都凍紫了，誰問她話她都不答，張嘴就哭。后來緩過勁來，她說那個叔叔晚上給她煮面吃，還吹笛子哄她睡覺，所以妹妹直到現(xiàn)在都認(rèn)為，會吹笛子的人都是好人。

妹夫聽完這個故事嘆了口氣說，到頭來她還是把爹爹給跟丟了。放心，面我是會煮的，只是笛子還不會吹，看來要學(xué)學(xué)吹笛子了。

妹妹不希望等來的，只是丈夫的衰老和死亡，于是她用孩子的誕生，修改了這個規(guī)則。她做了一件大事情。她現(xiàn)在等待的是孩子一天天的生長。她認(rèn)為一切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孩子的出生，讓衰老和死亡變得遙遠(yuǎn)。

妹妹生了孩子以后我去香港看她，她重復(fù)最多的一句話是：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半死不活的老人換成了一個新鮮的小生命，感覺真是太棒了。有時候她是跟我說，有時候這句話她是跟自己在說。那個小生命剛剛誕生，離死亡這樣的東西還很遠(yuǎn)，這讓妹妹覺得很有安全感。她知道在這個生命旁邊，自己可以放心地睡覺，即使睡過去了，小生命也會在餓了的時候，用本能的哭喊叫醒她，她可以安心地睡著，只等那一聲動聽的哭叫。

度過那些守護(hù)死亡的夜晚，妹妹終于來到一個新鮮的早晨。感謝上蒼用這種辦法救贖可憐的妹妹，以此來去除她對親人在睡夢中離開的愧疚和恐懼。她的臉上依然帶有夢痕，那些夢痕里依然留有死亡的陰影。新生命會用喊叫聲喚醒她多年的夢游。她長久不眨眼地看著熟睡中的孩子，凝神屏氣地觀察孩子每個細(xì)小的表情變化，臉上顯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