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著名作家,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及長篇小說《虛土》、《鑿空》等。被譽為“中國二十世紀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xiāng)村哲學家”。有5篇散文被選入全國中學、大學語文課本?!惰徔铡啡脒x《亞洲周刊》2010亞洲十大長篇小說?!对谛陆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劉亮程研究中心2014年9月在新疆師范大學掛牌成立。
名家品讀名家。
本刊每期邀請一位名家,對經(jīng)典的文章和書籍進行推薦和點評。
讓我們透過這扇窗,借一雙慧眼捕捉別樣風景。
文學是一門做夢的學問。很小的時候,我們便通過夢認識了文學,后來又通過文學懂得了夢。
那么,誰教會了我做夢呢。
據(jù)說孩子一出生就會做夢,甚至在母腹中便做了無數(shù)的夢。在我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年,一個一個的夢,在小小的頭腦里發(fā)生。我最早開始做的一件事情,應該是做夢。不知道那些夢從哪來,誰給了我。我的頭腦在白天黑夜的睡夢中生長。大人知道我做夢,我睡著時突然地哭笑。我笑時大人也笑,但不出聲,知道我做好夢了。做不好的夢時,我會驚恐,大人看見了就叫醒我。
很難知道一個嬰兒夢中的情景,還沒學會說話,卻已經(jīng)在做夢了。夢中是否說了話,那些夢話又是怎樣的一種語言。
據(jù)說平常人能記住7歲時的夢。作家可記住3~5歲時的夢。有天賦的作家能記得自己的出生。極具天賦的作家甚至能記住在母腹里的情景。那像夢一樣的胎兒生活,如果真記住了,該多有意思。漫漫的十個月,獨自蜷縮在母腹,外面是一個聲音的世界。眼睛閉住,耳朵張開,小拳頭攥緊。獨自傾聽冥想的姿勢。他聽到的聲音有顏色嗎,能構(gòu)成一個怎樣的人世。
有一點我還不太清楚,在母腹中胎兒時睡時醒呢,還是一直在睡夢中。一個長夢做到出生。
夢是一種學習。很早的時候,我一定通過夢熟悉了生活。或者,夢給我做出了一種生活。后來,真正的生活開始了。我出生、成長。夢漸漸隱退到背后。早年的夢多被忘記。
還是有人記住一種叫夢的生活。他們成了作家。
作家是在暗夜里獨自長成的一種人,接受夜和夢的教育。夢是一所學校。夜夜必修的功課是做夢。
我早期的詩和散文,一直在努力地寫出夢景。作文如做夢。在猶如做夢的寫作狀態(tài)中,文字的意味向虛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實飄移,我時而入夢,時而醒來說夢。夢和黑夜的氛圍纏繞不散。我沉迷于這樣的幻想。寫作亦如暗夜中打撈,沉入遺忘的事物被喚醒。
夢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早年的寫作一定向夢學習了許多,我卻渾然不知。
早年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我走進一間挨一間的房子,那些房子破舊、空蕩、布滿灰塵,每一間我都熟悉,仿佛在里面居住過。我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一夜都走不出去。這個夢境最終長大成了《虛土》里那個五歲孩子無邊無際的夢。
另一個夢里我在鉆洞,一個曲折漫長的洞,我熟悉里面的每個拐彎和岔道,我從沒走錯卻從沒走出去過。多年后我寫了一個挖洞的故事,叫《鑿空》,寫完后才想起這個早年的夢。這一次,我從故事中的那個洞里出來了。
有一段時間我夢見自己在爬一個高塔,仿佛已經(jīng)爬過無數(shù)次,每次快爬到頂了,醒過來。多年后我?guī)赣H回甘肅老家,在金塔縣城,突然看見我夢中爬過無數(shù)次的高塔,我在塔下愣愣地站了好久,第一次清醒地看見一個早年的夢景。那是母親逃荒到新疆40年后第一次回老家,她把我孕在腹中帶到遙遠的新疆,我在甘肅金塔縣孕育,在新疆沙灣縣出生。我有兩個故鄉(xiāng)。那個夜夜夢見的高塔是父母早年的念叨被我記住呢,還是,我在孕育中早早看見了它。
另一個夢中我長途跋涉去一座城市,城北邊有一個破煤礦,路拐彎處一片樓房,每次我都回到一幢未完工樓房的5樓,不知道那是誰的家,我在那里寂靜地住下來。也是好多年后,我在烏魯木齊南湖小區(qū)五層的住宅里,突然想起早年在鄉(xiāng)下的夢。離這不遠是已經(jīng)廢棄的六道灣煤礦,夢中的場景和現(xiàn)實驚人相似。似乎我的一部分生活,突然掉進早年做好的一個夢里。
更多的夢中我跑著跑著飛起來。就在昨晚的夢中,我又一次飛了起來,腳下是大片的夏天的綠色玉米地。這些飛的夢被我寫在《飛機配件門市部》里。
不知道那些反反復復的夢,要告訴我什么。我因為不理解也許早已錯過了什么。做夢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向誰學習。我的寫作,卻一直在向夢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向夢學習。我很早懂得隱喻、夸張、跳躍、倒敘、插敘、獨白這些作文手法。后來,我寫作多年,才意識到,這些在文學寫作中常用的手法,在夢中隨處使用。做夢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樣。
隱喻作為一種文學手法,很可能是作家從夢中學來的。所有的夢都有隱喻性、多解性。早晨醒來回想夢,一如閱讀深奧晦澀的文學。夢充滿隱喻,令人費解。人相信夢的暗示,千方求解,并大致找到夢隱喻的規(guī)律,比如夢見小孩是遇到小人、夢見火要發(fā)財、夢見飛是長個子等等。一些復雜的夢需要專門的人解讀,回想夢的過程是文學欣賞過程。破譯夢便上升到文學研究了。
夢的多義性是文學的重要特征。我寫一個句子時,希望語言的意義朝無數(shù)個方向延伸,在它的主指之外有無限的旁指,延伸向遠方。這也是夢的特征。
夢囈、夢話也叫胡話,說胡話。一個已經(jīng)睡著不該說話的人說的話,突兀的一兩句,沒前沒后,自言自語。他對著夢說話,我們看不見他的夢。
最好的文學語言是夢語言。
夢囈被多少文學家借鑒發(fā)展為超現(xiàn)實的語言敘述方式。
夢是夸張的。夢的夸張體現(xiàn)在敏感。一只蚊子飛過耳旁,夢會夸張成一架飛機。一個關(guān)于飛機的夢,就這樣從一只蚊子飛過耳旁開始了。許多宏大的文學作品可能起源于一個小小的誘因。
夢中的故事常常跳躍,一念間從一個場景跳到另一個場景。有時似乎跳躍得跑題了,醒來一想,此夢的主題恰好在離題萬里的細節(jié)上。
有些夢是倒敘,先有果,后有因,故事逆著時間朝前發(fā)生。我突然回到了童年?;氐酵甑膲舳际堑箶?。夢應用倒敘非常順便。因為夢里的時間是一種可以懸置、翻轉(zhuǎn)、倒退、仰俯、伸縮自如的文學時間。
插敘是夢中慣用的手法,一個平鋪直敘的夢,常有莫名其妙的故事插入。有時中途插入的故事成了夢的主題,旁枝長成主干。好像也沒什么不合理。夢自有合理性。
伏筆更是被夢用到極致。經(jīng)常在一個新夢里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仿佛先前經(jīng)歷,或許這事在舊時的夢里開了頭,略微顯露了一下,此夢牽出彼夢的頭緒來,甚至幾十年前埋的伏筆,都牽連出來。
不知道人一生的夢是否在完成著一個巨大的夢,就像作家耗盡畢生心血寫一部巨著。如果是的話,童年的夢,胎兒時的夢,中年老年的夢,便都連接起來了。那將是一個多么大的夢巨作。夢有壓縮性,幾十年的時間,可以壓縮到瞬間。據(jù)說生命終結(jié)時,人一生的故事在腦海中夢一般回放。這是生命程序中最美妙的一瞬,一部人生巨作已然結(jié)尾,前呼后應地做一次回味。這個始于夢終于夢的做夢動物,中間那一陣子時夢時醒的人世生活,是多么的令自己回味。當消失的一切全部回來,那壓縮在短短瞬間里的整個此生,已經(jīng)到達了彼世。
作家干的是裝訂夢境的活。在夢中學會各種各樣的文學表達,把各種各樣的夢變成文字。許多作家天生會寫作,幾乎不怎么經(jīng)過向別的作家學習的過程,夢早已教會他們所有的文學寫作方法。進入寫作時,真實世界隱退了,虛構(gòu)世界夢一般浮現(xiàn)。文字活躍起來,文字在捕捉,在塑造編造這個世界。唯一存在的是文字,一個文字中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就是一場夢的關(guān)系,也是此生彼世的關(guān)系。
文學是夢學。
寫作就是對生活中那些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的真切回憶。
夢是我們經(jīng)歷的另一部分現(xiàn)實,人一生中一半時間在睡覺做夢,但我們不承認夢,主觀地讓夢變虛了。
寫作是一個被夢教會又反過來尋夢的過程。
夢啟迪了文學,文學又教會更多的人做夢。優(yōu)秀的文學都是一場夢。人們遺忘的夢,習以為常卻從未說出的夢,未做過的夢,呈現(xiàn)在文學中。文學藝術(shù)是造夢術(shù)。寫作是一件繁復卻有意思的修夢工程。用現(xiàn)實材料,修復破損的夢。又用夢中材料,修復破損的現(xiàn)實,不厭其煩地把現(xiàn)實帶進夢境,又把夢帶回現(xiàn)實。
那個在母腹中偷聽人世做了無數(shù)夢的未來人,是一個作家原型。作家孤獨如母腹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