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凌煙閣,涉獵歷史者都知道,那是唐貞觀十七年(643)將24位開國功臣圖畫于其上的所在,唐太宗作贊,褚遂良題閣,閻立本繪圖。作為大唐盛世最高的歷史定位,這24位功臣的榮耀程度不亞于后世的封帥授銜,鐫功立碑。
多事之秋
“貞觀之治”共23年,凌煙閣圖像之日,17年已經(jīng)過去了,而這一年,恰逢多事之秋。
圖像于年初安妥時,排于第四位的魏征病故了。緊接著,太子李承乾與侯君集等人謀圖不軌之事敗露,太子廢,誅侯君集(侯君集是凌煙閣上第17號人物)。當時,朝鮮半島共有三個封建國家,高麗、北濟、新羅,貞觀初年,高麗與北濟同伐與唐親近的新羅,新羅多次向唐告急,對于此事,唐太宗一直隱忍不發(fā)。李承乾廢后,唐太宗對眾臣說道:“蓋蘇文謀殺了他的國主并獨攬了高麗國政,不斷地欺凌新羅,太過分了?,F(xiàn)在動用我們的兵力打敗他并不困難,但我不想動用軍隊,先讓契丹、靺鞨去攪擾他、警告他,這樣可行嗎?”
66歲的房玄齡聽出太宗有用兵之意,說道:“臣聞古之列國,無不強凌弱,眾暴寡。今陛下?lián)狃B(yǎng)蒼生,將士勇銳,力有余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為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征遼東,人貧國敗,實此之由,唯陛下詳察?!狈啃g是凌煙閣上排名第五的老臣,引史據(jù)典,持論沉重,唐太宗稱許他說得好。
口頭上稱許,太宗心底卻不以為然。
翌年七月,敕閆立德等人在洪州、饒州、江州造船400艘,以備出征之用。十一月,親幸洛陽,以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以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諭天下征高麗。作為經(jīng)略天下的政治家、軍事家,太宗幸洛陽之前夕,召來已經(jīng)懸車致仕的鄭元璹(此人參加過隋煬帝征高麗的戰(zhàn)爭),親詢當年用兵的經(jīng)驗。鄭元璹奏稱:“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边@簡短的一句話,卻道出了戰(zhàn)事容易曠日持久而不利于出兵的局勢,確為經(jīng)驗之談。
褚遂良看到上了凌煙閣的張亮也不贊成出兵,但又“屢諫不納”,便上前進曰:“今聞陛下將伐高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江,事須克捷,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遠方,必更發(fā)怒,再動兵眾——若至于此,安危難測?!瘪宜炝茧m然只圍繞戰(zhàn)略方針作設(shè)想,假如與鄭元璹的話聯(lián)系起來看,諫阻的意思就非常明顯。
在這樣的氣氛里,唐太宗還是毅然決定親征高麗。凌煙閣排于第七位的尉遲恭在當年是多次救過李世民性命的名將,見圣意難回,即又后退一步,對“御駕親征”進行勸阻,他認為高麗乃“邊隅小國,不足以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為武;倘或不勝,恐為所笑。伏請委以良將,自可立時摧滅”。尉遲恭在言詞上是想用“殺雞焉用牛刀”來勸阻“親征”,可奏言中又摻進了“倘或不勝”四個字。唐太宗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采取了“不從其諫”的態(tài)度。
大唐與高麗間的戰(zhàn)爭,就這樣拉開了大幕。
唐王東征
貞觀十九年(645)四月,太宗親率十余萬大軍,水陸并進,合擊高麗。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里寫道:
中國東北方冀遼之間,其雨季在舊歷六七月間(八九月至二三月為寒凍期)。故以關(guān)中遼遠距離之武力而欲制服高麗攻取遼東之地,必在凍期已過雨季未臨之短時間獲得全勝而后可。否則,雨潦泥濘、冰雪寒凍皆于軍隊士馬之進攻、餱糧之運輸已甚感困難,茍遇一堅持久守之勁敵,必致無功或覆敗之禍。
陳寅恪所言正與鄭元璹所強調(diào)的天時、地利相一致。
而高麗方面非常重視這次戰(zhàn)役,蓋蘇文對唐軍 “傾國以拒”,死力抵御。
唐太宗只能貫徹速戰(zhàn)速決的方針。遼多沼澤地,車馬不能通行,太宗命凌煙閣上的首席人物長孫無忌率萬余人割柴草填道,太宗親自捆柴草于馬鞍頭,以身示范,幫助填道。兵至營州,詔令將征遼陣亡士卒的骸骨集于柳城東南,太宗親自作文祭奠,泣下致哀。攻打白巖城,右衛(wèi)大將軍李思摩被流矢射中,太宗親自為其傷口吮血……年近半百的皇上,不辭辛苦,屈尊表率,也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速戰(zhàn)取勝的最后戰(zhàn)果。攻打安市城(今遼陽市西南)是一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蓋蘇文從各地調(diào)集15萬大軍全力增援,雙方浴血死戰(zhàn)的結(jié)局,唐軍 “六旬不能克”。是時已近秋末,嚴冬將屆,草枯水凍,軍食將盡,士馬難于久留,唐太宗不得不于九月下令班師。歸途又遇暴風雪,士卒凍死很多,唐太宗這才掃興地嘆息了一聲:“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p>
太宗之嘆,不由人聯(lián)想到400多年前曹操征荊州敗退時的嘆息:“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曹操之嘆,可是一敗涂地時的由衷之嘆。然而,李世民之嘆呢?
返思當年,李世民馬背上西戰(zhàn)東討,橫掃群雄,硬是從林立的刀劍叢中奪得了天下。事情過去了近20年,李世民重上戰(zhàn)場,英風依舊,年歲與體質(zhì)上也并未步入老境,為什么一下子淪落得這么不景氣呢?落到這個地步,唐太宗卻還不承認這是失敗,將軍隊迫不得已后撤稱曰“班師”,且仍在吹噓“所向必摧、所攻無敵”,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么。大凡政治上成功的人物,必致好大喜功,亟欲揚威異域,要這樣的角色實事求是地承認自己的失敗,委實是很艱難了。
直言敢諫的魏征業(yè)已下世三年了,班師途中嘆惋其逝,說唐太宗這次東征感到掃興是可以的,或許是心灰意冷時的一種自嘲,也無妨視為對這三年間諸多進諫者的一種嘲諷——爾等雖然對我的東征之舉有所諫阻,為什么不能像魏征那樣不惜一命而進行死諫呢!
沿著唐太宗的思維邏輯,我想假設(shè): 在這般時候,如果魏征在世而仍然挺身死諫,會不會白白地送終老命?
夕陽殘照
班師回到長安,唐太宗未有反省,更無翻悔之意。
貞觀二十一年(647)二月,他準備復(fù)征高麗,被眾大臣諫止;八月,發(fā)江南十二州又造大船數(shù)百,擬重征高麗。貞觀二十二年(648)七月,下詔于劍南造艦,準備再征高麗。從這一系列的舉動來看,他對貞觀十九年(645)親征高麗失利一直是耿耿于懷的。也可見班師途中對魏征的懷念與嘆惋,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之嘆。
凌煙閣里緊排于魏征其后的,是老臣房玄齡。房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32年,天下號為賢相。對于魏征、房玄齡,太宗是相當器重的?!敦懹^政要》載:
十二年,太宗以誕皇孫,詔宴公卿,帝極歡,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后,盡心于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之功業(yè),為天下所稱者,唯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庇谑怯H解佩刀以賜二人。
魏征病故不久,房玄齡對東征高麗之事曾有過勸諫。而今71歲,病情日益加重,他對兒子說:“當今天下清謐,咸得其宜,唯欲再征高麗,方為國害。主人含怒意決,臣下莫敢犯顏。吾乃知而不言,可謂銜恨入地!”于是,房玄齡扶病于床,用最后一口氣寫下了長逾千言的諫表。這里摘錄百余字于下:
……陛下每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重,感動圣茲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qū)之于戰(zhàn)陣之間,委之于鋒刃之下,使肝腦涂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槥車而掩泣,抱枯骨以摧心,足以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岳。謹罄殘魂余息,預(yù)代結(jié)草之誠。倘蒙錄此哀鳴,即臣死且不朽。
諸葛亮曾經(jīng)寫過《出師表》,房玄齡這里寫的可算是《諫出師表》了。這樣的尸諫性(寫成后房玄齡即病故)文字,天地閱罷也會為之動容,可《貞觀政要》里卻這樣記載:
太宗見表,嘆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彪m諫不從,終為善策。
既然承認是好的獻策,為什么又不采納呢?莫非君臣感情上有嫌隙么?房玄齡病篤時,太宗命鑿苑垣以便候問,最后訣別時,他是握著房玄齡的手以淚洗面的。問題很顯然,感情歸感情,政見歸政見。當年勇決、明斷、果敢的一代英主,固執(zhí)己見,自以為是,不就是因為登上龍椅,背上了“至尊”的包袱么?
塵世之人一旦被尊為“天子”,當即也就異化成非感情可為撼動的物類。大約在房玄齡上疏之前,眼見宮室互興、軍旅亟動,太宗的愛妃徐惠也上過近千言的一疏進行規(guī)諫。因為徐惠聰穎好學,遍涉經(jīng)史,此疏宏偉嚴謹,聲情并茂,真誠感人,著實難能可貴。疏中有這樣的話:“是知業(yè)大者易驕,愿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愿陛下易之?!毙旎莸淖T负兔篮玫钠谕m屬泡影,對唐太宗的晚年卻作了一個逼真到位的總結(jié)。
貞觀二十二年(648),房玄齡去世,二十三年(649),李世民去世,到了貞觀二十四年(650),風華正好的徐惠才24歲,因思念太宗,憂勞成疾,病情一天天加重,卻又拒絕診治。她對親近的人說道:“我所以這樣,就是想早些死去,讓我的靈魂日夜侍奉于太宗身邊。太宗待我仁厚,我死后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p>
唐王朝征討高麗之事,就這樣有始無終地畫上了句號。
李世民屬于中國封建帝王中首屈一指的佼佼者。45歲之前的20多年間,其文治武功如日東升,漸漸地登上了最高峰,凌煙閣畫像正是達于頂巔的一個圖騰。山到極頂,必然下趨。自圖騰形成之日始,“貞觀之治”的后七年基本上走的是一條下坡路。乍然看去,是唐太宗漸漸變得剛愎、執(zhí)拗的性格所導致——主觀武斷,一意孤行,褪失了當年群策群力、眾志成城、無往而不勝的創(chuàng)業(yè)氣象。
認真地解剖東征高麗一事,可見“貞觀之治”由勝轉(zhuǎn)衰的原因:功成于納諫,事敗于拒諫。凌煙閣圖像之后,面對諸多諫諍,太宗是外持虛懷聽諫的姿態(tài),而內(nèi)抱清風過耳的成見,不管大臣們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諫,一概是無動于衷了。當年形成的納諫之風,名存實亡,形同虛設(shè)。
歷史從來都不是個人所能左右的。英明如李世民者,千古一帝,空前絕后,也并未悟得這樣一條真理。
江西贛江濱的滕王閣,是在李世民下世四年后建成的,因為“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千余年往矣,依然為馳譽華夏的四大名樓之一。凌煙閣呢?“凌煙”固然有出于云表之上的寓意,卻是經(jīng)不住歷史車輪的洗磨。如今的西安市熙熙攘攘,有誰能知道凌煙閣遺址的具體位置呢?就連這“凌煙閣”三個字,人們也很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