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錢的境界

人生天地間，除了風花雪月，還有柴米油鹽。作為詩人，余先生吟風弄月，好不風雅；作為尋常人，面對令人頭疼的紅塵瑣事，我們且看余先生閃轉(zhuǎn)騰挪，如何招架。借錢，實在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隱喻。借與被借時的態(tài)度，折射出來的，其實是普通人的生存智慧，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余先生筆鋒所及，寫盡世故人情。調(diào)侃譏刺，讓人在笑過之后，竟然生出些許悲涼，畢竟，這些都只是關注于自己個人。借與被借，也許需要雙方拿出更大的智慧去面對。

一提起借錢，沒有幾個人不膽戰(zhàn)心驚的。有限的幾張鈔票，好端端地隱居在自己的口袋里，忽然有一只手伸過要把它帶走，真叫人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借錢的威脅不下于核戰(zhàn)爭：后者畢竟不常發(fā)生，而且同難者眾，前者的命中率卻是朝你一個人伸過來的。

借錢，實在是一件緊張的事，富于戲劇性。借錢是一種神經(jīng)戰(zhàn)，緊張程度，可比求婚，因為兩者都是秘密進行，而面臨的答復，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不同的是，成功的是求婚人留下，永遠留下，失敗的求婚人離去，永遠離去；可是借錢的人，無論成功或失敗，永遠有去無回，除非他再來借錢。

除非有奇跡發(fā)生，借出去的錢是不會自動回來的。所謂“借”，實在只是一種雅稱。“借”的理論，完全建筑在“還”的假設上。有了這個大膽假設，借錢的人才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貸款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感覺毫無希望。也許當初，借的人確有還的誠意，至少有一種決心要還的幻覺。等到借來的錢用光了，事過境遷，第二種幻覺便漸漸形成。他會覺得，那一筆錢本來是“無中生有”變出來的，現(xiàn)在要他“重歸于無”變回去，未免有點不甘心?！罢l讓他比我有錢呢？”朦朦朧朧之中，升起了這個念頭?！疤熘罁p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碑敵蹙褪且驗椴蛔悖判枰蛉私桢X，現(xiàn)在要還錢給人，豈非損不足以奉有余，有悖天道。日子一久，還錢的念頭漸漸由淡趨無。

久借不還，“借”就變了質(zhì)，成為——成為什么呢？“偷”吧？明明是當面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叫偷。“搶”嗎？也不能算搶，因為對方明明同意。借錢和這兩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行于親朋之間。此外，偷和搶定義分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還——也許就叫“賴”吧——對“受害人”的影響雖然相似，其“罪”本身卻是漸漸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還錢之念，那么，就算事過三年五載，“賴”的行為仍不能成立?！安皇遣贿€，而是還沒有還?！边@中間的道理，真是微妙極了。

借錢，實在是介于藝術和戰(zhàn)術之間的事情。其實呢，貸方比借方更處于不利之境。借錢之難，難在啟齒。等到了口，不，開了價，那塊“熱山芋”就拋給了對方。借錢需要勇氣，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氣，這時，作為“受害人”的貸方，惶恐觳觫，囁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腸，借詞推托的樣子。技巧就在這里了。資深的借錢的反而臉色泰然，眈眈注視對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這種情勢下，無論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都顯得像在說謊。招架乏力，沒有幾個人不終于乖乖拿出錢來的。所謂“終于”，其實過程很短，“不到一盞茶工夫”，客人早已得手?！霸碌滓欢ǚ钸€”，到了門口，客人再三保證。“不忙不忙，慢慢來?！敝魅嗽偃参浚笥忻蠂L君的氣派。

當然是慢慢來，也許就不再來了，問題是，孟嘗君的太太未必都像孟嘗君那么大度。而那筆錢，不大不小，本來也許足夠把自己久想購買卻遲疑不忍下手的一樣東西買回家來，現(xiàn)在竟入了他人囊中，好不惱人。月底早過去了。等那客人還嗎？不可能；催他來還嗎？那怎么可以！借錢不還，最多引起眾人畏懼，說不定還能贏人同情。至于向人索債，那可是卑鄙，守財奴的作風，將不容于江湖。何況索債往往失??；失敗于前，失友于后，花錢去買絕交，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既然是這樣，借錢出去，就不該等人還。所謂“借錢”給人，事實上等于“送錢”給人，并不能贏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贏得借者的感激，因為“借”是期待“還”的，動機本來就不算高貴。參透了這點道理，真正聰明的人，應該干脆送錢，而絕不借錢給人。錢，橫豎是丟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方，丟得有聲有色，“某某真夠朋友！”聽起來豈不過癮。

當然，借錢的一方也不是毫無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囁嚅之言，所索又不過升斗之需，這是“低姿勢”的借法，在戰(zhàn)術上早落下風。在借貸的世界里似乎有一個公式，那就是，開價愈低，借成的機會愈小。照理區(qū)區(qū)之數(shù)，應該很容易借到，何至碰壁。問題在于，開價既低，來客的境遇窮困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巴米有￠_口”，充其量不過要一根胡蘿卜。誰耐煩去敷衍一只兔子呢？

如果來者是一個資深的借錢人，他就懂得先要大開其口?！耙呀?jīng)在別處籌了七八萬，能不能再調(diào)兩萬五千，讓我周轉(zhuǎn)一下？”獅子搏兔，喧賓奪主，一時形勢互易，主人忽然變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捐軀成仁，恐怕也難塞大獅子的牙縫。這樣一來，自卑感就從客人轉(zhuǎn)移到主人，借錢的人趾高氣揚，出錢的人反而無地自容?！罢鎸Σ黄穑鼇砦乙病ㄒ苍趺礃幽?？捉襟見肘呢？還是三餐不繼呢？又不是你在借錢，何苦這么自貶？）——我也——先拿三千去，怎么樣？”一面舌結(jié)唇顫，等待獅子宣判。“好吧，就先給我——五千好了?！眱扇f五千減成一個零頭，顯得既豪爽，又體貼，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潛意識里面，好像是客人免了他兩萬，而不是他拿給客人五千。這是“中姿勢”的借法。

至于“高姿勢”，那里面的學問就太大了，有一點天人之際的意味。善借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國家借。借口不再是一根胡蘿卜，而是好幾根煙囪。借的對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千百萬人。債主的人數(shù)等于人口總數(shù)，反而不像欠任何人的錢。至于怎么還法，甚至要不要還，豈是胡蘿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

此之謂“大借若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