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先生說他和梁實秋先生做了五年鄰居,在臺北和梁先生談了五年天,每天有解惑后的清明與聞道中的喜悅。他的學(xué)問大概一大部分是在聊天里習(xí)得的。陳先生的本業(yè)是電機(jī)工程,可寫起散文來,卻舉重若輕,字里行間始終彌漫著一種難以言盡的懷舊情緒??妥庸怅幵娋砝铮踊ㄏ⒂曷曋?。前塵往事,明明不堪回首,卻又讓人頻頻回首。來自中國的蘭花的種子,落在了費(fèi)城校園里,讓人想起的只能是風(fēng)雨故園,只能是鄉(xiāng)土芬芳,只能是白發(fā)娘親……陳先生的文字,浸滿鄉(xiāng)愁,由眼前花,寫到故園蘭,再到宋人畫,讀起來總能讓人有眾芳蕪穢、游子遲暮的感慨,品到的不止是一代人的鄉(xiāng)愁,更是一個時代的滄桑。
顧先生一家約我去費(fèi)城郊區(qū)一個小的大學(xué)里看花。汽車走了一個鐘頭的樣子,到了校園;校園美得像首詩,也像幅畫,依山起伏,古樹成蔭,綠藤爬滿了一幢一幢的小樓,綠草爬滿了一片一片的坡地。除了鳥語,沒有聲音。像一個夢,一個安靜的夢。
花圃有兩片,里面的花,種子是從中國來的。一片是白色的牡丹,一片是白色的雪球,在如海的樹叢里,閃爍著如星光的丁香,這些花全是從中國來的吧!由于這些花,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北平公園里的花花朵朵,與這些簡直沒有兩樣,然而,我怎樣也不能把童年時的情感回憶起來。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這些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的背景應(yīng)該是在今雨軒,應(yīng)該是諧趣園,應(yīng)該是故宮的石階,或亭閣的柵欄。因為背景變了,花的顏色也褪了,人的感情也落了。淚,不知為什么流下來。
十幾歲,就在外面漂流,淚從來也未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過。在異鄉(xiāng)見過與童年完全相異的東西,也見過完全相同的花草,同也好,不同也好,我總未因異鄉(xiāng)事物而想過家;到渭水濱,那水,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我只感到新奇,并不感到陌生;到咸陽城,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我只感覺它古老,并不感到傷感。我曾在秦嶺中撿過與香山上同樣紅的楓葉,在蜀中我也曾看到與太廟中同樣老的古松,我也并未因而想過家;雖然那些時候,我曾窮苦得像個乞丐,而胸中卻總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勵的精神。我曾驕傲地說過:“我,到處可以為家。”
然而,自至美國,情感突然變了。在夜里的夢中,常常是家里的小屋在風(fēng)雨中坍塌了,或是母親的頭發(fā)一根一根地白了;在白天的生活中,常常是不愛看與故鄉(xiāng)不同的東西,而又不敢看與故鄉(xiāng)相同的東西。我這時才恍然悟到我所謂的到處可以為家,是因為蠶未離開那片桑葉,等到離開國土一步,即到處均不可以為家了。
美國有本很著名的小說,上面穿插著一個中國人,這個中國人是生在美國的,然而長大之后他卻留著辮子,說不通的英語,其實他英語說得非常好。有一次,一不小心,將英語很流利地說出來;美國人自然因此知道他是生在美國的,即問他,為什么偏要裝成中國人呢?他說:“我曾經(jīng)剪過辮子,穿起西裝,說著流利的英語;然而,我依然不能與你們混合,你們拿另一種眼光看我,我感覺苦痛……”
花搬到美國來,我們看著不順眼;人搬到美國來,也是同樣不安心;這時候才憶起,故鄉(xiāng)土地的芬芳,與故鄉(xiāng)花草的艷麗。我曾記得,八歲時掮起小鐮刀跟著叔父下地去割金黃的麥穗。而今這童年的彩色版畫,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繪圖。
在沁涼如水的夏夜中,有牛郎織女的故事,才顯得星光晶亮;在群山萬壑中,有竹籬茅舍,才顯得詩意盎然;在晨曦的原野中,有拙重的老牛,才顯得淳樸可愛。祖國的山河,不僅是花木,還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吟可詠的詩歌,是兒童的喧嘩笑語與祖宗的靜肅墓廬,把它點綴美麗了。
古人說,人生如萍,在水上漂流;那是因為古人未出國門,沒有感覺離國之苦。萍總還有水流可借;以我看人生如絮,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
宋末畫家,鄭思肖畫蘭,連根帶葉均飄于空中,人問其故,他說:“國土淪亡,根著何處?”
國,就是根;沒有國的人,是沒有根的草。沒有根的草,不待風(fēng)雨折磨,即形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