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命緣于水。
無論一棵小草還是一片森林,一只螻蟻還是一個物種,一個村落還是一座城市,皆緣自水和依賴水。因之,大地上任何民族皆緣起和受惠于一條大江大河。當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逆時序地上溯到一個民族的源頭時,最終一定迷醉在一片無比壯美的高山峻嶺和冰天雪地之間的江河的源頭里。
人類的源頭在江河的源頭里,人類的歷史在江河的流淌中;一旦人類離開了這些江河就會消亡,所以人們稱這些最本源的河流為母親河。
古老東方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幾條巨龍般的長河自西天奔瀉而下,穿過山河大地,東入大海,一路浸潤、滋養(yǎng)、恩澤了茫茫萬里中華大地上的生靈萬物。它們就是中華民族偉大的母親河——長江、黃河。
中華民族感恩于賜予并養(yǎng)育自己生命的母親,但誰把這無限大的報恩之情及其使命交給了一位普普通通的攝影家,并叫他心甘情愿地幾乎付出了一生,表達一個民族的良心與心愿?
二
這位攝影家便是鄭云峰。中等偏矮的個子,天生健壯的體魄,充沛的精力,這些都適合他癡迷的攝影專業(yè);特別是他天性豪爽,富于激情,故而頭一次見到長江黃河,便與這奔騰咆哮的大地上的蒼龍一拍即合,成為知心與知音。他最初與母親河結(jié)緣是上世紀中期。那時他四十歲吧。從那時起,他一邊造小舟,入江心,搏巨浪,尋找母親河最為動人心魄的姿容;一邊背著相機徒步而行,逆江而上,歷盡艱苦與危難,最終進入三江源——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源頭。他不止一次講述他第一次進入三江源的震撼,在那片三十多萬平方公里人跡罕見的世界里,一如天國莊嚴而瑰麗的圣地上,他被凈化了。
于是他大徹大悟,到底是怎樣的天地和境界才能創(chuàng)造人類與生靈?
他幾乎是用跪拜的姿態(tài)拍他當時眼前的一切。攝入他膠片暗盒的第一組三江源的畫面是1986年,隨后便激情難捺地一次次奔往那里。自費、徒步、高寒、缺氧、車禍、遇險、饑餓、迷路、生病、孤獨,但對于他這匪夷所思的艱辛,比較步入天國的感受與發(fā)現(xiàn),不如九牛一毛。他早期拍攝的三江源是:纖塵未染的藍天,奪目而通徹的陽光,崢嶸的雪山,玻璃般純凈的冰川與湖泊,海一樣黑壓壓的森林,肥軟的草甸子間豐沛的清流,成群的珍禽與異獸,原住民天人合一的習俗和人文……這一切都被他的長短鏡頭珍藏下來。
他早期的作品更像一首首頌歌,驚喜的、興奮的、激情的、明亮的;他要做的是把他在天國里尋覓到的中華大地母親的模樣,告訴我們。
他做得既單純,又虔誠,又快樂。
三
然而,進入上世紀90年代末及至本世紀,鄭云峰眼前的天國變了。
他每一次千辛萬苦到那里,惡化的現(xiàn)實都令他驚愕。冰川開始消融,綠草出現(xiàn)枯黃,湖水污染變色,沙漠氣勢洶洶擴張起來。這緣故除去全球變暖,更多來自人為的破壞。隨著經(jīng)濟開發(fā)的熱潮而來的是淘金熱、蟲草熱、伐木熱、開礦熱和獵殺魚鳥。這變化讓他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然而,他沒有挎著相機掉頭而去,把絕望的現(xiàn)實扔在背后,相反他舉起相機把這一切真實地記錄下來。他像當年不遺漏任何一處美一樣,如今他決不放過所有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的丑。
他進了一個全新的攝影階段。他從唯美的、激情的、情感的,變?yōu)閷彸蟮摹⒗渚摹⒗硇缘?;他用鏡頭證實和批判現(xiàn)實的荒謬,同時警示世人照此下去難逃的厄運與悲劇。
這一階段,他在長江的拍攝,也從大自然的贊歌轉(zhuǎn)向?qū)磳⑹湃サ纳剿耐炝?;他十分清醒地為長江水庫化的過程留下了視覺的檔案。
這樣,他本人便從一個理想主義者轉(zhuǎn)型為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
這一轉(zhuǎn)變出于一種文明的自覺和歷史的責任,使他的攝影內(nèi)涵與價值變得非同尋常。一種嚴峻的基調(diào)和痛苦的呼叫充溢在他的作品中,特別是將這些作品與他上世紀80年代中期拍攝的三江源比較,常常使我感到一種震撼與痛徹。
四
20世紀80年代由于攝影的迅速發(fā)展及普及,人類學者開始使用相機作為田野調(diào)查的手段,直觀的視覺的現(xiàn)場記錄帶來的真切性、全息性以及特定的環(huán)境氛圍——這是傳統(tǒng)單一地使用文字記錄不可能做到的。于是一個嶄新的人類學的新的研究手段與學術(shù)概念受到人們關注,即“視覺人類學”。
然而,對鄭云峰來說,由于他在自己的母親河的攝影中注入了記錄現(xiàn)實與記錄歷史的意義,他更像一位生態(tài)學者和文化保護者,他的視角與鏡頭也更接近視覺人類學的理念。這便使他的攝影作品有了多種價值。除去攝影藝術(shù)本身的審美價值,還有見證價值、文獻價值、研究價值,而且涉及到生態(tài)、環(huán)境、民俗、遺產(chǎn)等諸多方面。此外,對于社會的文明進步則是一種呼喚、激發(fā)與推動。
五
前不久見到鄭云峰,我剛問:“最近三江源情況怎么樣,有改進還是更糟?”
誰想到他竟哭出聲來。
哭聲是回答,更像控訴。控訴我們這一代人的無知、野蠻與貪婪,也哭出一位真正知識分子與藝術(shù)家的心聲。
我在本文開篇時說:“誰把這(對大地母親)無限大的報恩之情及其使命交給了一位普普通通的攝影家?”
其實沒有誰,完全出于他的自愿與志愿,出于良知與使命,可是為什么如今我們的良知這么少而偏偏使命又這么重?
鄭云峰今年七十二歲,至今依然獨自一人端著相機在母親河邊流連。他可以把一生付給了母親河,但他不可能永遠站在那里。地球是不會完結(jié)的,人們還要一代代生存和繁衍下去,可是他身后誰是來者?
摘自《中國西部》2013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