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名上演“PX門”

○ 文/本刊記者 陳 躲

“喜歡空氣清新的你”，群眾的訴求直白而合理。但這種訴求和建設PX項目并不矛盾，沒有必要因為它而去火星。 供圖/陳 躲

茂名市試圖公開透明地推進PX項目，卻在行動12天后遭遇了滑鐵盧。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痹趶V東茂名，這句話有著更深刻的含義。

茂名市區(qū)一河分隔東西。30年前住在河西的人（擁有企業(yè)工作與住房）令人欽羨，30年后有條件的人紛紛遷居河東。河西除了工業(yè)企業(yè)外，只留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四處沖撞的泥頭車、老殘的建筑群與打扮過時的人群。

“河西那邊都沒有人敢住的，全都是得癌癥的。有一次我從河西拜訪完客戶回來，在路邊買了點青菜，做出來的菜都是苦的?！痹诿?，29歲的孟女士提起河西地區(qū)就花容失色。

不過，膽小的孟女士也會有大膽的舉止。3月30日，她毫不猶豫地走進市政府前抗議的隊伍中。這群幾百人組成的群體舉著“PX滾蛋”、“茂名，我就喜歡你！喜歡空氣清新的你！”等條幅，強烈表達出民眾對PX項目的抗拒與恐慌。

推進PX是“頭等大事”

“怎么會這樣呢？”茂名市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付強（化名）滿是無奈地看著記者。

今年2月初，茂名市政府從市各個相關單位，包括茂名石化抽調了精干力量組成了茂名石化重點項目推進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付強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讓老百姓更好地了解PX，我們在主流媒體進行科普，印發(fā)了幾萬冊的宣傳手冊，甚至邀請中國工程院一位德高望重的院士來茂名做報告，并把視頻掛在網(wǎng)上。”付強說，“我們對推進這個項目底氣是很足的?！?/p>

這個項目就是茂名石化與茂名市共同投資的茂名芳烴項目，總投資350515萬元，其中涉及兩套60萬噸/年的對二甲苯（PX）裝置。該項目于2012年10月已正式獲得國家發(fā)改委同意，開展前期工作，并被列入國家“十二五”規(guī)劃。

盡管近年來我國涉及PX的項目大多因群眾抵制而流產(chǎn)，但是付強認為茂名PX是不同的。

不同之處在于，去年開始“為PX正名”的呼聲在全國高漲起來。

2013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工程院院士曹湘洪提交了一份“消除化工恐懼癥”的提案，建議國家設立專項資金，加強對公眾進行包括PX在內(nèi)的化工基礎知識的宣傳教育。

2013年5月，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播出《PX項目的真相》，此后又在《新聞聯(lián)播》播出《揭開PX神秘面紗》。一個月后的6月24日，人民日報亦刊發(fā)題為《揭開PX的神秘面紗》的專版記者調查。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金涌以及曹湘洪等專家也紛紛現(xiàn)身科普PX。

PX是高致癌物嗎？安全防護距離需要100公里嗎？這些肇始于2007年廈門PX事件的說法被重新提起。環(huán)保部部長周生賢表示：“這需要重點加強對PX的宣傳?！眹壹夒娨暸_以及學界予以了科學解釋，綜合起來四個字——純屬誤讀。這是中國政府第一次從上到下、正面回應PX問題，無疑為茂名PX做了極好的鋪墊。

天時之外，還有地利。

“眾所周知，茂名石化在中國石化集團所有煉化企業(yè)中排名靠前，管理水平是國內(nèi)先進的。公眾也承認茂名石化是很規(guī)范的企業(yè)。”付強說。

茂名1958年建市。從“茂名縣”躍升為“茂名市”的緣由就是，這里發(fā)現(xiàn)了51億噸的油頁巖儲量。在極度缺油的新中國成立初期，經(jīng)油頁巖提煉“人造石油”不失為一個應急之策，茂名頁巖油廠就這樣迅速上馬。在此后的幾十年間，原有的頁巖油廠變成煉油廠，又加入了乙烯裝置，直到成為中國最大的石油化工生產(chǎn)基地之一。茂名石化，也一直是茂名市的支柱企業(yè)。在去年10月進行的全廠大檢修中，茂名石化已經(jīng)為芳烴項目預留了完善的生產(chǎn)鏈條?？梢哉f，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茂名市政府決定，宣傳先行，為PX項目宣傳做輿論鋪墊。

2月中旬，《茂名日報》刊發(fā)重點報道茂名石化的文章。3月18日開始，PX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當?shù)孛襟w上，《茂名日報》接連發(fā)表《PX到底有沒有危害》、《揭開PX的神秘面紗》、《PX項目還要不要繼續(xù)發(fā)展》、《PX項目的真相》等一系列文章。

3月18日，茂名市委首次正式組織副處以上領導干部，相關單位、部門、學校項目所在地周邊地區(qū)的行政負責人以及周邊村鎮(zhèn)的領導，就芳烴知識舉行了一個石化學習論壇學習，并邀請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化工工程系教授、化工科學與技術研究院院長金涌對茂名PX項目解疑釋惑。

金涌院士的講座內(nèi)容頗具針對性。他重點解讀了“廈門PX項目事件”和“大連PX項目事件”的起因和處理情況。他建議，學習國外的企業(yè)邀請群眾參觀生產(chǎn)車間，“與群眾交朋友”。

這位白發(fā)蒼蒼、耄耋之年的老人，拄著拐杖，跨越2000多公里的距離來到茂名，為PX項目答疑解惑。

可惜，他的努力還是沒有成功。

記者獲悉，在媒體高調宣傳的同時，茂名市各級各部門也相繼召開會議，強勢推進PX項目建設工作。3月20日，茂名市下轄的縣級市化州市召開貫徹落實茂名市石化產(chǎn)業(yè)專題學習會精神會議，部署支持芳烴項目建設的相關工作。同一天，茂名市下轄的高州市召開推進會議，市長李德代表高州市委市政府與石鼓、金山、環(huán)保局、教育局、公安局等單位簽訂責任書。

推進PX項目成為茂名各地相關不相關單位的“頭等大事”。

推進PX項目，成為茂名各地相關不相關單位的“頭等大事”。

失敗的溝通會

“我是25日從網(wǎng)上看到PX消息的。”孟女士是茂名市一家私營企業(yè)的老板，聽說PX項目要建在家鄉(xiāng)袂花鎮(zhèn)就趕緊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相關信息?？戳瞬簧倬W(wǎng)頁，孟女士只有一個想法：“在廈門、昆明都建不成，怎么能建在我們茂名呢？”

有孟女士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

“在宣傳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些負面的聲音，就邀請一些網(wǎng)上的版主、網(wǎng)友及其他人士舉行了個座談會，詳細介紹PX的相關知識及該項目情況。”付強說。

包括PX在內(nèi)的任何化工項目開建的前提，都是安全環(huán)保到位。（圖為韓國一石化企業(yè)在進行防火演習） 供圖/東方IC

3月28日下午，當孟女士走進市政府招待所七號樓一號會議室時，已經(jīng)有幾十人坐在里面。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張“茂名芳烴項目基本情況介紹”、一本“芳烴項目宣傳手冊”及一張宣傳光碟。

“我進去的時候，茂名市政府副秘書長譚國峰在播放PX相關知識的宣傳片，播放完后就講話，講完之后又要播放宣傳片?！泵吓炕貞浾f。

在第二次要播放宣傳片的時候，坐在倒數(shù)第三排的一男士喊道：“我們今天的目的是來提問的，不是聽你講的。什么都是你說，還要我們來干嘛？”

在場很多人附和說：“是呀、是呀！”

譚國峰同意了，說可以提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給了前排一個胖子。就見他拿了一個本子，說‘PX是沒有毒的，我是絕對支持建PX的’說完就走了。把大家氣的呀！座談會開到一半的時候，陸續(xù)走了很多人。那些沒走的從后面跑去了前面，非要提問題。”孟女士回憶說。

后來，又提了三個問題。

第一個提問的是個化州人。他說：“每次從茂名回化州的路上，都會經(jīng)過兩個非常臭的路段。之前在那兩個路段蓋廠房的時候說會管理好環(huán)境，可結果呢？這次又弄PX，怎么可能管得好？”

后兩個問題是：“茂名市所有三級以下的醫(yī)院，污水都是直接排放到地下排水管道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處理。這個問題你們怎么解釋？茂名市的環(huán)境到底是由國家環(huán)保局監(jiān)測還是茂名市環(huán)保局監(jiān)測的？”

譚國峰回答說：“由茂名市環(huán)保局監(jiān)測，這是關于國家制度的問題。此次座談會上我們無法討論?！?/p>

“當時的場面非常混亂。有人要提問，可是譚國峰避而不答。他說PX生產(chǎn)過程的時候講得那么專業(yè)，可我們問的問題他又說他回答不了。于是有人說‘他不是專業(yè)的’。還有人大聲說，‘你們這么沒有誠意，還叫我們來？！我們干脆游行示威去了’！”同樣在場的某高中學生小胡回憶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游行”。

茂名地區(qū)是古俚人的根據(jù)地?！百等速|直尚信，好勇輕死，茂名人說話很硬，聲音很沖，調門更高，帶有刀劍相撞的金屬氣息。人的性格也有一種綠林的豪爽，講義氣，率意而為。”這一段驢友對茂名人的描述，在此次PX事件中也得到了印證。

3月29日上午，市環(huán)保局給孟女士等人打電話，邀請他們到環(huán)保局參加會議。孟女士剛好看到廈門趙玉峰寫的一個報告，說PX在分解過程中的滴漏現(xiàn)象是沒辦法控制的，就想問問這個問題能否解決。

“我去簽到的時候，有差不多二十個人坐在里面，有十多個人是環(huán)保局的。我旁邊坐的是一個義工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泵吓空f。

孟女士和身邊的這位副秘書長聊起來。副秘書長說：“人民群眾都是沒有文化的，別人講什么就信什么，其實趙玉峰的報告是假的?！?/p>

孟女士一下子火了，道：“有本事你讓趙玉峰出來！如果你們沒辦法解決這個滴漏的問題，我們是不會同意的?！睍h還未結束，她就氣沖沖地離開了。

來不及解釋 游行已爆發(fā)

兩次溝通會不歡而散。第三天，茂名市民開始聚集在市委門前大草坪，進行靜坐、游行。

針對反PX現(xiàn)象，雖然展開了從上到下的國家公關，但收效甚微。

“我們有自己的微信群，當時有人在群里說3月30日上午8點在大草坪舉行游行示威，告訴群眾我們茂名要建PX了。我過去時，看到先到的人在靜坐，那時候有三四百人。我們游行的時候人就越走越多?！泵吓空f。

微信群、QQ群，一個接一個轉發(fā)，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從市政府做第一次正式宣傳至游行爆發(fā)，就短短的12天時間。群眾如此激烈的反應，是茂名石化重點項目推進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人員始料未及的。

“我們這還只是剛剛開始科普相關知識，還沒到群眾發(fā)表意見的時候，他們就跑出來靜坐了。我們當初也知道這個話題的敏感性，所以才一開始就說要公開、透明，但沒想到剛一開始就這樣了?！惫ぷ魅藛T無奈地告訴記者。

游行爆發(fā)的第二天，茂名市政府在茂名發(fā)布《茂名市人民政府告全體市民書》，大意為2014年3月30日，市區(qū)少數(shù)市民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集會游行示威法》的規(guī)定，未向主管機關提出申請并獲得許可，就針對擬啟動的芳烴項目（PX項目）舉行集會游行示威，屬嚴重違法行為，嚴重影響了社會秩序。針對廣大市民表達的意見和訴求，市政府在項目論證的過程中，一定會落實群眾的知情權、參與權，如實向國家有關部委和專家反映情況，切實做到項目建設實事求是、依法依規(guī)。

“其實，我們就是希望PX能建在100公里以外的安全距離。”孟女士說。

針對這一說法，茂名石化重點項目推進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沒有所謂的安全距離。事實上，國外很多PX工廠距離居民區(qū)都相當近。新加坡4月1日新建的PX裝置，離市區(qū)僅1.5公里。新加坡本來就很小的國家，甚至都不如茂名一個城區(qū)大，怎么可能做到100公里？

“沒有人告訴我們??！”孟女士很無辜。

“這次游行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這時候，群眾聽不進任何理性、中立的聲音。他們認為反正就是不行、不允許建，而且這事情到現(xiàn)在各種利益集團、各種人員都介入其中，從集會到騷亂到打砸燒這種行為，使問題已升級成為政治問題?！痹摴ぷ魅藛T表示。

關于PX是否會造成環(huán)保問題，茂名石化某部門領導告訴記者，此次建的PX項目對環(huán)境而言不僅不是負擔，而且能促進節(jié)能減排。

“我們這次上的芳烴項目是大規(guī)模的投資，封閉式的生產(chǎn)，利用先進的技術、裝備集中處理三廢，將會大大降低污染物的排放。隨著產(chǎn)業(yè)鏈的延伸，生產(chǎn)出來的固體產(chǎn)品也會降低安全隱患?！痹摴ぷ魅藛T解釋說。因為甲苯、對二甲苯的安全事故多是出現(xiàn)在儲存、運輸過程中，但他們是連續(xù)、封閉式生產(chǎn)，由液體轉化為固體，有害轉化為無害，將消除安全隱患。

那么，PX裝置究竟要離人群多遠才安全？上述人士告訴記者，根據(jù)國家安全生產(chǎn)對于化工行業(yè)的安全設計規(guī)范標準，危險化學品生產(chǎn)必須符合石油化工的生產(chǎn)規(guī)范，劃分標準分甲乙丙，總共分九等。兩套甲級裝備的距離是50米，一套甲級、一套乙級裝置的距離是35米，兩套丙級裝置是25米?！盀槭裁慈毡究缫粋€高速公路就可以建？因為PX的危險等級就相當于汽油的危險等級，是丙A級。這也是在安全生產(chǎn)許可范圍內(nèi)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