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腎人苦難傳奇：別了媽媽的腎爸爸的腎

建峰

丁俊峰和媽媽何桂云

他叫丁俊峰，河南省社旗縣城人，2006年夏天被確診為尿毒癥。媽媽何桂云為他捐了一個腎，沒幾天就壞死了。當戰(zhàn)斗機修理師的父親丁漢中因他退役，再次為他捐了一個腎，第二天又在他的體內破了！

一家三口，兩個腎，父親又在一場意外中砸碎了頭蓋骨……苦難，就像狂風驟雨一次次撲過來。他們用力地抗爭。8年過去了，丁俊峰的病友一個個去世，他仍然活著。2013年底，南陽附二醫(yī)院得知他活著的奇跡，請他作報告。他微微地笑，搬出一摞“無腎人手記”，記載了他們全家和命運交戰(zhàn)的過程——

第一次換腎失敗，兒子浪費了媽媽的腎

“從西安科技學院畢業(yè)后，我和女友沁沁就進了廣州增城雨點塑料廠，當質檢員。2006年7月12日，我到廣州第十天，突然渾身無力。媽媽讓我回家檢查檢查。一到家，媽媽就陪我上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雙腎萎縮，尿毒癥。我和媽媽都蒙了?！?/p>

這是丁俊峰補記的第一篇手記。他是一個生在1981年的獨生子。父親丁漢中是戰(zhàn)斗機修理師，母親何桂云在社旗縣鞋廠工作。他和女友剛在廣州安定。

“我在醫(yī)院就昏迷了。醒來后，躺在南陽市中心醫(yī)院的病床上。媽媽捏著一張紙，在抹眼淚。那張紙是病危通知書。我凄惶了一整夜，說出了讓沁沁離開的話。沁沁默默地走了。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這是補記的第二篇。經(jīng)過搶救，脫離危險境地的丁俊峰擔心拖累女友，“趕”走了她。尿毒癥唯一的治愈辦法是換腎。何桂云悲傷地把他接回家，一面透析，一面等待腎源。

不幸，如影隨形?！皨寢屗诘男瑥S被變賣，她每月只能拿1000元退休金。爸爸請假回家了。我每月的透析及藥費超過了6000元！破敗的現(xiàn)狀，讓我萬念俱灰。我的身體急轉直下，多次昏迷多次告急。腎源沒有著落，爸爸媽媽的臉上寫滿了憂傷?！?/p>

他繼續(xù)寫道：“2007年4月17日，因為肺水腫，我一直透不過氣來。媽媽坐在我的旁邊，緊張地聽我呼吸。”凌晨2點多鐘，他忽然輕聲囈語：“媽媽，你是不是不敢睡？你別這樣……”何桂云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她已和丈夫商量好：因為遲遲等不來腎源，她割自己的給兒子！

“后來我才知道，2007年4月19日爸爸和媽媽做了配型，都配上了。醫(yī)院建議媽媽捐。為了避免我擔心，他們瞞住我，假裝興奮地說是找到腎源了?！?/p>

“2007年6月2日，手術即將開始。我插完尿管出來，發(fā)現(xiàn)不見媽媽，忍不住問爸爸：我要換的到底是誰的腎？爸爸沒吱聲，但眼圈紅紅的。我明白了，從病床上坐起來：不要推我進去！我不要媽媽的腎！爸爸摁住我說，治不好你，你媽怎么活下去？”

手術完成第三天，何桂云可以下地。丁漢中攙著她小心翼翼去看兒子。丁俊峰正劇痛難忍，見到媽媽，立刻比出一個勝利手勢。母子隔窗相望，以為新生活從此展開，怎料是一幕悲?。骸?月5日下午，我痛得無法忍受，醫(yī)生重新打開刀口檢查。6月8日，我的導尿管里出來的全是血，第三次被推入手術室。醫(yī)生再次打開刀口，發(fā)現(xiàn)剛剛移植的腎已被血液憋壞了，只能摘除了！”手記的結尾，有幾個大大的驚嘆號，和一大片干涸的淚痕。

又浪費了爸爸的腎：一家三口，兩個腎

丁俊峰絕望了。丁漢中也如遭雷擊。親友都不敢告訴何桂云?！皨寢尦鲈耗翘?，高興地對爸爸說：送禮的親友都請到家里吃個飯。爸爸不敢再瞞：移植給他的腎，壞死了……媽媽一下癱倒在地?！?/p>

7月14日，一家子拖著沉甸甸的腳步出院。

“手術后，媽媽站久了也腰疼，并且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家中積蓄早就花光了，經(jīng)濟來源全靠爸爸的工資，不得不四處借錢……慢慢地，有些親友開始躲我們。爸爸在2007年底遞交退伍申請，分到縣運輸公司。誰知2008年底，公司倒閉，爸爸的社保都沒辦，只能到處找零活兒干，換來每月1000多元酬勞。他們節(jié)衣縮食，維持家中的生活，維持著我的生命?！?/p>

接二連三的打擊中，丁漢中只能瘋狂地干活，可無論他多么努力，薪水微薄，入不敷出。采訪中，他告訴記者，他捐腎的念頭不是沒有猶豫過。

丁俊峰去買信紙給同學寫信。丁漢中用輪椅推他到小超市。結賬時，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清清秀秀的，丁俊峰一直小心地看著她。走出超市，還回頭看她。路上有小石頭，磕磕噔噔，兒子單薄的身體在輪椅里顫抖，丁漢中也顫抖起來：正常的生活、美好的愛情、努力帶來的自信、奉獻帶來的滿足……兒子都沒了。

兒子只有26歲?。?/p>

丁漢中決定，想一切辦法借錢，捐腎給兒子。

親友都激烈反對：一旦他也喪失勞動能力，這個家肯定垮了。2009年1月，丁俊峰的病情加重，整日昏睡。何桂云心如刀絞，終于同意了丈夫捐腎。丁俊峰已經(jīng)說不出話，聽著父母商討，凄惶地看著父親，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淌。

1月22日，丁漢中東拼西湊10萬元，來到南陽市中心醫(yī)院檢查。他的兩個腎臟分別90克和140克，把大的捐給兒子，自身有風險。捐小的給兒子，又怕不夠用。丁漢中果斷地說：“捐大的給他?！?/p>

但醫(yī)生不敢。丁漢中執(zhí)意要求。醫(yī)院打印了一份特別協(xié)議：“丁漢中強烈要求將140克的左腎無償移植給丁俊峰，由此造成的后果均由本人承擔?！倍h中和何桂云鄭重地簽下了名字。

2009年2月11日，手術完成。第二天早上，何桂云驚惶地發(fā)現(xiàn)，像上次一樣，兒子的尿袋全是血！醫(yī)院立刻手術，發(fā)現(xiàn)這顆腎臟在丁俊峰體內破裂了，必須摘除……何桂云哭得背過氣去。丁漢中因為術后并發(fā)癥仍然在昏迷當中。

“無腎人手記”：苦難滔天中的生命堅守

丁俊峰的76歲的奶奶聽說這個消息，一病不起，查出了腦血栓偏癱，也住進了縣醫(yī)院。

下午5點多鐘，丁俊峰完全清醒過來，聽說又把父親的腎浪費了，他先是渾身顫抖，繼而猛地扯下了手腕上的滯留針。何桂云哭著摁住他：“你要是沒了，我們怎么活？”丈夫、兒子、婆婆都在一家醫(yī)院。何桂云不得不拖著孱弱的身體照顧他們三個。因為沒有力氣端水，打水給他們洗臉時她要把盆放在病床邊，用塑料杯去衛(wèi)生間一遍遍把溫水盛來……

他們是單腎，活著已經(jīng)夠艱難，最難的還是無腎的兒子。一天何桂云幫兒子擦完身體，把濕毛巾搭在床頭。一會兒她回來，看到丁俊峰在拼命吸濕毛巾上的水！沒有腎，他不但不能喝水，連飲食都要分外地謹慎。何桂云大吃一驚，氣憤地搶過了毛巾。丁俊峰虛弱地說：“媽媽，我真的太渴了?！焙喂鹪契怎咱勠劦赝庾?，心里窒息地痛。其間，丁俊峰的奶奶因為并發(fā)癥去世。辦完后事，何桂云借來的錢很快用光了，醫(yī)院又催交住院押金。何桂云沒辦法，來到同樣貧困的娘家哭求。母親拿出賣豬的兩千元錢塞到她手里，何桂云攥著錢一路哭回家：這點錢必須留給丁俊峰做透析，他們父子無法繼續(xù)住院了。

丁俊峰的情況不妙，醫(yī)院不敢讓他出院，只好讓何桂云簽署《自愿要求離院責任書》。病友們都沉默地看著她。一個護士跑來幫忙，小聲地說：“阿姨，不是我們不幫你，你欠的住院費都是我們給你湊的，可欠多了我們扛不住?！倍】》灏杨^低到胸口，悶悶地說：“對不起?！焙喂鹪埔蝗f次地把眼淚咽進肚子里！

無腎人活著就像在走鋼絲，每一步都異常驚險。丁俊峰開始出現(xiàn)腎性骨病，疼得噬心。他像干柴支在輪椅上，何桂云給他剪趾甲，趾甲像粉末一樣往下掉。何桂云肝腸寸斷，怕兒子隨時離開，干脆和他睡一起，瞇一會兒，就趕緊看看兒子是不是在出氣……

一家人做飯是個天大的難題。她的糖尿病嚴重，必須少油少鹽。丁俊峰不能喝水、不能吃含水分多的東西。何桂云變著法子做給父子倆吃，全家人的飯也分別煮。給他們的今天是蔬菜蓋飯，明天是粉絲餃子，給自己的是米飯拌青菜或鹽。丈夫和兒子多吃一點，對她來說，又是一次很大的勝仗。

最焦心的，還是沒錢。透析的日期一到，何桂云就急得轉圈。為了省錢給兒子做透析，何桂云把自己藥停了，后來又把丈夫的藥也停了。丁俊峰耷著腦袋坐在床上：“我每天都盼著死，我活著你們負擔重，我死了又對不起你們?！焙喂鹪婆c丈夫含淚對視，她費了這么大勁兒保住兒子的生命，難道就是為了這么沒有質量的生活嗎？何桂云幡然醒悟，身在苦難滔天中，也必須要讓一家三口活出質量！

2010年春，何桂云從批發(fā)市場進了生活用品，讓丈夫在岔道口擺攤，掙點糊口的錢。為了讓兒子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每天中午讓他坐輪椅給爸爸送飯。

2010年4月一天中午，何桂云正趴著擦地，忽然聽兒子撕心裂肺地叫她。開門一看，丁漢中坐在輪椅上，滿頭是血！原來八樓墻體忽然脫落一塊，丁漢中看到頭上黑影一閃，連忙撲到兒子身上。丁俊峰安然無恙，丁漢中被墻體砸中，顱骨粉碎性骨折。

何桂云忽然吃驚地問：“是你把爸爸抱上輪椅推回來的？”丁俊峰羞澀地點點頭。何桂云不敢相信，兒子平時連路都走不動，如何抱得起父親？看來生命不是沒有奇跡，迸發(fā)的源頭，唯有愛。

丁漢中顱骨感染，不得不拿掉。由于賠償?shù)膯栴}產(chǎn)生分歧，無法安裝鈦合金顱骨，他的頭上從此空出一塊。軟塌塌的頭皮下面，能清晰地看見皮下的腦汁輕輕地勃動。受傷后，丁漢中經(jīng)常性頭疼，身體特別虛。每次擺攤，要折騰多遍才能把東西全拿過去。丁俊峰沒事就幫父親揉揉太陽穴。一天陪母親外出買菜，他撿了一塊光溜溜的鐵皮，自己動手，把它縫進父親的帽子里?？粗鴥鹤幽龅囊磺校喂鹪坪投h中不禁挺起了脊背！他們終于明白，他們堅守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命，還有兒子反哺的信念。

三個人，兩顆腎。血肉相擁的一家這樣活著。

2011年何桂云在縣食品廠找了一份工作，鑒于她情況特殊，廠里特批她坐著干活，檢查送來的原料，每月2000元。何桂云還找到了一份手工活，做版畫，夜里把油彩按要求涂好，每張能掙30多元……靠這些微薄收入，她把兒子送到縣中醫(yī)院康復理療。丁俊峰在這兒又結識很多病友，也發(fā)現(xiàn)多位病友因為不注意飲食而去世。久病成醫(yī)的他，決定詳盡地記錄下他們一家的護理手記，幫助更多的人。

他開始記錄每天食譜，慢慢地，成為了隨手記。7月12日，他寫道：“上午十點，渴得太厲害，涼水漱口。水到嘴邊真想咽下去，但含一會兒必須吐出來?；钪D難，一萬次想放棄，任何一個瞬間失去信念都將前功盡棄。但是我不能。我是父母的精神支柱，我肩負著他們最為深沉的愛和犧牲?！焙喂鹪平?jīng)常翻閱他的手記，讀到這一頁時，不禁淚流滿面。

一天，兩名病友來看丁俊峰。其中一位是天津的無腎人，聽說丁俊峰活了幾年非常吃驚，想來取經(jīng)。丁俊峰講了幾個常識，他們如獲至寶，趕緊拿紙記錄。丁俊峰一下子特別自豪。

一天何桂云送丁俊峰去做透析。何桂云說口渴，一會兒，丁俊峰端了一杯水出來，很得意地說：“我對這兒熟，我知道醫(yī)生的飲水機在哪兒。”見兒子開心的樣子，何桂云特別欣慰。他從自己端杯水、送餐飯的價值中，已經(jīng)逐漸找到自己的生活定位了。

2012年底，丁俊峰在母親悉心照料下告別輪椅，嘗試著緩慢地行走。一天透析，醫(yī)生見丁俊峰的氣色不錯，贊賞他有一個好媽媽。丁俊峰很開心，第二次去，把護理手記復印一份讓護士發(fā)給病友，希望病友在飲食和護理方面做好。沒想到反響特別好?，F(xiàn)存的腎病書籍中，還沒有一個患者如此詳細的記錄。復印件很快被多次復印，并且被傳上了網(wǎng)絡。

2013年2月，何桂云在上班，忽然有個中年婦女找來：“你是何桂云？你是個偉大的母親！”那人沒留名字，塞給何桂云500元錢。何桂云這才知道兒子的事已經(jīng)在許多腎病患者中傳開，感動了不少人。

2013年11月，南陽附二醫(yī)院專門邀請丁俊峰為腎病患者做報告。丁俊峰鼓勵大家：“活著必須開心，何況醫(yī)學在發(fā)展，美國已經(jīng)能制造人工腎臟。我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活到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那一天……我嚴格恪守無腎人的生活準則，我的身體狀況良好。所以，我對未來充滿希望……”說著，他搬出了已經(jīng)多達50萬字的一摞“無腎人手記”。掌聲雷動。南陽附二醫(yī)院副院長、教授庫建偉夸贊：“這是最有價值的腎病患者護理經(jīng)驗談。我們將對它進行整理，已經(jīng)和河南人民出版社聯(lián)系了出版事宜。”

絕望的生活像復蘇的花兒一點點地舒展，何桂云充滿欣慰。他們一家人都很孱弱，身體也有殘缺，但今生今世，他們堅強地活著，又有什么遺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