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年前,何暢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說:“暢啊,咱家這一塊劃進了旅游開發(fā)區(qū),咱的房子要拆遷。開發(fā)商賠了一筆錢,我尋思著,你們還背著房貸,每月都要給銀行交錢,不如用這錢先還了房貸。我呢,就先在你們那兒住,還能給你們做做飯照看一下孩子,多少也還能幫上點忙……”
何暢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叫苦,這兩天他正和媳婦蘇語冷戰(zhàn),媽偏挑這時候來,那就意味著,他不僅要先向蘇語低頭讓步,并且要想方設法奉承討好,討她的歡心。只有把蘇語哄高興了,媽來了后日子才會好過些……至于拿她的拆遷款去還房貸,他是斷不敢接受的。自古婆媳是天敵,媽和媳婦在一個屋檐下待著,媽潑辣要強,蘇語任性霸道,他夾在中間受夾板氣,日子可怎么過?
聽他沒接話,老太太敏感了:“暢啊,你是不是有難處?要有難處你說,媽不為難你。”她頓了一下,聲音里有了哽咽,“其實,我就是想我的大孫女朵朵了,想聽她奶聲奶氣地叫奶奶,想看她花朵一樣的小臉。還有你,最近也不知道咋了,晚上一閉眼就夢到你,夢到你在懸崖邊上,手里沒抓沒落的,眼看著就要栽下去,你撕心裂肺地哭著叫媽媽……我嚇醒了,再也不敢睡……”
何暢的心撕扯著疼。老家的房子沒了,她辛苦經營了一輩子的家沒了,她心里該有多失落?。∷侨f般無奈才投奔他來的,他是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是她惟一的依靠,可是他,窩囊得連句硬氣的話都不敢說,還在左思右想她可能會帶來的麻煩……他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忙不迭地叫:“媽,我好著呢,沒事兒。您就是太想我了!房子沒了也好,我早打算接您過來養(yǎng)老呢,您就是不愿意來……我去接您,明天就回去!”
二
何暢7歲那年,沒了父親。那時她才30多歲,飽滿豐腴如一枚新鮮的漿果,可短短兩個月后,她就瘦成了一只枯癟憔悴的干果。沒了父親,家里的地里的活,全靠她一個人頂著。割麥,裝車,犁地,播種,做飯,喂豬……村里人都勸她,不行就再走一步吧,好歹有個人幫襯一把,活著容易些??墒撬?,頭也不抬就把人頂回去了:“我不能讓小暢受委屈?!?/p>
她的性格也變得格外潑辣暴戾。那次,原本批給他家的宅基地,因為另一家跟村支書關系近,不聲不響地就被轉給了別人。她堵在支書家的大門口,整整哭訴3天,村支書被迫無奈,只好把宅基地退還給她。還有一次,鄰居一個堂叔要翻修房子,正好他家的牛棚在堂叔門前。堂叔找人來說和,想把他家的牛棚拆了擴建自家的房子。她一聽就惱了,二話不說,牽上家里的兩頭牛住進了堂叔家,吃喝拉撒就在堂叔的院子里。兩天后,堂叔送神一樣恭敬地把她和兩頭牛送了回來,從此再沒敢提拆牛棚的事。
她的潑辣厲害就這樣在村里出了名,之后在村里,人人都讓她三分,再沒人敢欺負他們母子。
一度,何暢很為自己有這樣一位彪悍的媽而羞愧,她不溫柔不和藹,像個男人婆一樣沒有一點女人的樣子。他羨慕別人的媽媽,說話柔聲細語,待人親切溫暖。長大后何暢才明白,若不是靠著母親的這份潑辣彪悍,他們孤兒寡母的,如何在村里立足啊?
三
她的能干潑辣,媳婦蘇語沒看到過。在蘇語眼里,她和街上那些老太太沒什么兩樣,衣著隨便,行動遲緩,反應遲鈍。她其實很想幫他們做點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開始的時候她做過幾頓飯,還是老家的做法,炒菜旺火重油,一屋子的油煙好半天都散不了,家具墻壁上,很快就漫上了一層黏乎乎的油??谖兑仓?,每個菜都咸。蘇語說:“媽,現在都注重養(yǎng)生,飯菜清淡點好?!彼饝耍蓻]幾天,又恢復原樣。
這樣幾次后,洗衣做飯的活,蘇語很少讓她做??伤诩依飫诶蹜T了,猛地清閑下來,不習慣。她每天很早起來,起來就叮叮當當地收拾屋子。蘇語前一晚熬夜趕策劃,這一折騰,沒法睡了。被迫早起的蘇語黑著一張臉,說:“媽,你睡不著就在屋里待著,這里里外外地折騰,我們還睡不睡啊?我昨晚凌晨才睡……”
她低頭噤聲,那以后早上她再沒鬧過動靜。
她的手,做莊稼是把好手,可做起精細活來,就粗糙得一無是處。有次她剛費勁巴力地給朵朵扎了兩個小辮,轉臉蘇語就解了重扎。蘇語說:“媽,以后朵朵穿衣洗臉梳頭發(fā)的事還是我來吧,孩子大了,知道講究,這歪歪扭扭的,出去人笑話?!?/p>
她尷尬地站在一旁,嘴里唯唯諾諾地應著,手和腳都沒地兒放似的。她的碗和筷子是專用的,剛來時,她沒在意,看到朵朵喜歡吃肉,就趕緊夾了肉往朵朵的嘴里喂。蘇語一筷子截住她,“媽,自己吃自己的,筷子上沾著唾液,夾來夾去的,不衛(wèi)生。”她看著那塊跌落在桌子的肉,夾也不是不夾也不是。
她從來都不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她的潑辣全村人都知道,沒人敢欺負她??墒窃趦鹤拥募依铮褚粋€被繳了械的戰(zhàn)士,刀槍劍戟統統收倉入庫。她畏手縮腳一無是處。這個家,她待得多委屈啊。
四
出事那天,是何暢的生日。蘇語提議去外面飯店包一桌,給何暢慶生。她不同意,說:“咱就在家里過吧,在外面費錢還吃不好。就在家里,媽給你做長壽面。你小時候過生日,最愛吃媽做的長壽面,搟得細細的面條,里面臥兩個雞蛋,滴點香油,灑上蔥花香菜,那個香喲……每次你都吃不夠?!?/p>
何暢也動了心,同意了:“好多年沒吃媽做的長壽面了,還真是想。那您就多做幾個菜,晚上回來咱慶賀慶賀?!?/p>
她樂顛顛地答應,送走他們就下樓買菜。
晚上,蘇語下班回來,一進屋就聞到一股煤氣味,趕緊跑到廚房,她歪在灶臺旁,人已經昏迷了。煤氣開著,灶上的雞湯溢了,燒滅了火。蘇語趕緊打120,又給何暢打電話。
所幸救治及時??蠢咸逍蚜耍K語忍不住連珠炮地抱怨:“媽,你怎么搞的?這樣多危險???今兒是我回來得早,要再晚一會兒,怎么得了?”
何暢也說:“媽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煤氣中毒是要人命的?!?/p>
她訥訥地解釋:“早上忘了買香菜,我就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也沒發(fā)現火滅了……”她拉住何暢的手就哭了:“暢啊,媽真是老了沒用了,想給你做碗面都做不了,還闖這么大的禍,看你這生日過的,都是我鬧的……”
何暢的心被她的眼淚砸出一個小洞,眼淚無聲地涌出來。父親去世后,她一個人撐著一個家,再苦再難都沒有掉過淚。可是今天,她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為自己犯的錯誤自責流淚。何暢的心,又酸又軟又疼。
晚上,何暢在醫(yī)院陪她。她說:“暢啊,媽想回家了。媽在這兒,幫不上你的忙,還凈添亂,擾得你們也過不好?!?/p>
何暢一驚:“哪還有家啊?老家的房子都拆了。您別多想,這兒就是你的家,您踏實住著?!?/p>
她搖頭,嘆息:“房子賠的錢給你還房貸你也不要,我還拿回去,買套小的,還和那些老鄰居們住一起,也有個人說說話?!?/p>
何暢沉默了,她在這個家待得有多憋屈,他不是不知道,可真要把她送回去,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他這做兒子的,心里怎么過得去?
出院時,何暢帶她去了新家,就在何暢的樓下,一室一廳,家具齊全。何暢說:“媽,知道您和我們住不習慣,我特意交待蘇語租了這個房子。這樣,我們既互不打擾,還有個照應。我還請了個鐘點工,讓她每天來幫您做飯打掃衛(wèi)生。還有,對門的張伯前樓的李姨,我?guī)J識認識,您平時和他們一起練練劍打打拳跳跳舞什么的,不會太寂寞……”
何暢攬住她的肩膀,動情地說:“媽,您跟著我是享福的,不是受委屈的。我不許您那么委屈求全地活著。我想看到您從前彪悍潑辣的樣子,哪地方沒做好,您就還像以前那樣,把所有的武器都使出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您痛快了,我才高興……”
她靠在兒子的懷里,笑了,又哭了。這是到城里后,她心里最舒展的一次。而且,以后,每天,她都要這么舒展地過下去。(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