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地記憶

我對祖上家世的印象，大多來自奶奶的“口頭文學(xué)”。將零碎的講述拼接起來，就構(gòu)成了一個農(nóng)民和土地的故事。

廣靈縣在山西省最偏僻的地方，曾隸屬晉察冀邊區(qū)、察哈爾省。源于此地的“壺流河”，流經(jīng)河北蔚縣、涿鹿，與丁玲小說中那條“桑干河”匯合。我祖上所在的村叫“北土”。單聽這村名，就知道是純粹的農(nóng)植區(qū)。村西南，“白羊峪”的小泉小水滲下來聚成一條不大的常流河，河水澆出一道川里上百頃好地。水地周圍的村子，說不上富庶，日子倒也過得去。

在我曾祖父輩上，薛家一門出了三個秀才。村前街口上，曾有兩尊石獅，人稱“獅子巷”，巷內(nèi)是三個秀才的房院。到爺爺這輩，經(jīng)過幾代的繁衍，原本就不大的院落里，已是挨挨插插、人滿為患了。

祖上只留下容身的房院，卻沒有多少銀兩、田產(chǎn)。后人們老實，沒有做官的命，也缺少經(jīng)商的膽，除了種地就不知該干啥了。三兄弟雖然分了家，卻沒分開住，只把房、地劃開。爺爺排末，分得自然是兄長們挑剩的。四畝半“清水地”分作兩處，再就是二十五、六畝“洪水地”了。村南幾分園子也歸他種，供三家應(yīng)時吃菜。

爺爺自幼好學(xué)，算是粗通文墨。秀才祖宗的舊書，兄嫂們拿來引火糊墻，他用糧食換了，當寶貝收羅回來。大約還能寫一手毛筆字，編得長聯(lián)短句。村里有動筆動嘴的事，如紅白喜事上布置場面、書寫對聯(lián)、記錄禮賬等，少不了找他。種地是莊戶人的本分，他在這上頭苦下得多，腦筋也動得不少，種出村里一流的莊稼。他單名一個“琪”字，中年后，就被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們尊稱為“琪先生”了。

不知經(jīng)過多少輩子，這一帶的村民，自發(fā)聯(lián)合起來，修成了一條“普濟渠”。斗渠、支渠、毛渠、閘口、水道也配套齊全。四季常流水，澆出的地叫“清水地”，旱澇保收；雨季發(fā)“山水”淤出的地叫“洪水地”，比旱地肥。普濟渠設(shè)有民間管理機構(gòu)。爺爺曾受眾人推舉主持渠務(wù)，處理些用水糾紛、派工修渠的事。沒有任何報酬，純是白盡義務(wù)。先后有七任“經(jīng)理”受百姓愛戴，將其頭像、“政績”浮雕在龍王廟院的石版上，其中有刻著薛琪的一塊。

這道川秋天冷得早。莊稼不等成熟就趕上秋凍，綠生生地站在地里死了，穗子里癟癟地沒東西。地再好，也只能種些糜黍谷豆小雜糧。后來，不知從何時起興了種麻。這麻，可是個好東西。 “籽麻”榨的麻油能吃、能點燈，麻糝又是好肥料；“皮麻”剝出的麻皮又白又長，綰成把、打成捆，板板正正擱在驢背上，馱到縣城的山貨棧，換回了響當當?shù)你y錢。賣麻有了錢，愛顯擺的人串門子，棉袍里揣上幾塊銀元，一顛一響。

麻是好東西，可不好種，只有“清水地”才能保收。我爺爺是這上頭的行家里手。頭年秋后整好地，刮好堰，上凍前澆透“冬匯”水。冬澆是洪水，輪下來時辰?jīng)]準，人就拄著鐵锨在冷風(fēng)里等。等得夜深人困，那水卻下來了。水來得猛，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跌倒在泥里、濕了鞋襪褲腿也是常有的。再就是選種搗糞。種籽選好，窗臺上晾干，小布袋里收好，掛在房梁上等開春；羊糞曬干，搗弄成細面，摻上墻根的游沙土。

節(jié)令到了，麻地早已耙耱熨貼、洇得半干。麻籽拌上羊糞細土，勻勻撒在地里。種麻，付出的功夫要比種糧多幾倍。出苗后，老天旱了澆，苗子瘦了“奶”；長高了怕風(fēng)刮，風(fēng)大就鋪了地。長到時候，連根拔起。驢馱人背到“麻潢”里漚。漚到成色，“潢”里的水也就見了冰凌。撈麻時，麻捆沉得像死人，冰水冷得鉆骨頭。男人們撈一回麻，就是一場“小死”，不少人由此落下腰腿疼。

冬天黑得早，夜長沒事，女人們就剝麻。漚好的麻晾開風(fēng)干，剝一捆往家抱一捆。麻稈稈點燈亮全家。爺爺在炕桌上教小兒認字，有時也念念《封神演義》之類的話本。奶奶和兩個姑姑在地下剝麻。指甲掐牢一綹綹往下剝，麻皮嵌入手上皴開的裂子里，不小心一扯就出血。剝一冬麻，手簡直就不能看了。還要帶起麻絮灰塵，全家沒個不咳嗽的。天冷的夜里，孩子咳罷大人咳，咳得全家一夜不能睡。

剝完麻，就該臘月了。頭頭尾尾成色差的留下自用，好麻挽成把兒，扎成捆子。捆子的長短粗細正好人背驢馱，要依商家要求。各家的貨色不同。爺爺?shù)穆樨洶變魟蜷L，捆子打得板正一律，山貨棧的掌柜愿收，付起現(xiàn)銀來也痛快。我們村離縣城三十來里路，中間隔一道“大嶺”。我爺爺和他的“畫眉驢”天不亮就上路了。驢馱著麻垛，他也背著個麻捆。懷里抱著錢褡子，里面放著奶奶烙的干糧，一人一驢走在大嶺的盤陀道上。天寒地凍，出氣成霜，胡子上都結(jié)了冰。

奶奶從北面來。小巧的腳和玲瓏的身段，衲不了鞋底卻繡得好花。舉止言談，處處和一般農(nóng)家女不同。爺爺?shù)脑?，早年就得“熱病”歿了，不曾留下一男半女。奶奶來薛家是續(xù)弦。她的父親漢姓“彭”，曾在清軍綠營當差，人稱“彭標統(tǒng)”，是個吃糧領(lǐng)餉的軍人。辛亥后，八旗軍解散，新軍不用舊人，他就賦閑當起“爺”來。一桿煙槍，抽垮了還算殷實的人家；窮途末路，只得將獨生女給人做了填房。

奶奶心比天高，命運不濟。能嫁個名氣不錯的正經(jīng)農(nóng)民，雖然年齡大她不少，也只好認命了。她先后給爺爺生過六個孩子，成活下來三個，依次為大姑母、二姑母和我的父親。

爺爺續(xù)娶奶奶后，有兒有女，光景看好。幾畝種麻的清水地，是中興家道的唯一寄托。日子越見起色，越是勤謹。不管是上普濟渠辦公，還是趕驢送麻，他總要揀拾路上的糞肥。有時沒帶糞筐，就撩起大襟兜了糞蛋倒進麻地里。這塊麻地成了全村眼熱的“刮金板”，一畝麻能有五十塊銀元的進項哩。拔過麻的地，趕趁著還能種一茬蔓菁、蘿卜，鹽腌的“咸圪瘩”夠吃到來年。

1937年，日本人占領(lǐng)了廣靈?！盎蕝f(xié)區(qū)”推行“戰(zhàn)時經(jīng)濟”，其中一項就是在種麻的水地里改種大煙。爺爺年輕時曾到“口外”張北一帶打短工，替人家收種過大煙，知道這東西利大、禍害也大。人家都種時，他卻是全村唯一有水地不種大煙的人。為此還賦“詩”言志，書于紙上，懸于壁端。收煙季節(jié)，別人家忙不過來。兩個姑姑去幫人割煙，為的是掙些工錢，添件新衣。

大煙采收時間極短，煙瓜成熟也就前后十來天，會割的人又不好找。正好爺爺家有人、有技術(shù)、還自帶家什器具。割煙時，用一塊鋒利的小銅片，照準煙瓜靠下最肥嫩的部位劃開，雪白的“奶子”流出來；食指一抿，趕緊將“奶子”刮進隨身帶的瓷碗里，這東西見不得鐵腥。會割的，能在一個煙瓜上先后割幾次?！澳套印奔?，曬成黑乎乎的煙土膏子，一部分販運出去，由日本人課稅斂財；一部分有意銷往根據(jù)地，毒害那里的軍民。大煙種起來不難，來錢也容易。爺爺不為所動，一門心思種好他的麻，對家人管束更嚴。父親年幼不懂事，貪吃了人家晾在外面的大煙籽，雖說很香，可上火拉不出屎來，鬧了一場虛驚。爺爺年復(fù)一年，在麻地里刨鬧著他的前程。到1946年前夕，居然在縣城“白記山貨?！贝嫦乱磺Ф鄩K大洋。

兩個姑母中，大姑娘文靜內(nèi)秀，已嫁到好人家做媳婦，日子過得安生。二姑娘生得五大三粗，吃飯總也不飽，干活頂上小子，莊稼院里一把好手。性子急、嗓門大，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不像個女子，不咋招人待見。這年十五六歲，爺爺就把她許給鄰村一個地多的土財主。那男孩太小，正是尿炕的年齡，二姑常和家里慪氣?？h城的白財東，和爺爺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從做買賣相與到好朋友。他了解爺爺?shù)臑槿?，也清楚放在柜上的銀元。父親是家里的獨苗，當時不到十歲。白家有個女子，年齡也不大。兩邊一商量，就訂下“娃娃親”。

爺爺把二姑娘許給鄰村地多的大戶，又攀上城里開買賣的商家，不免心就大了。他將全部銀元交給“親家”掌柜投資生利，想望著一大片水地。他要在地里種出更多的麻。日本降了，“光復(fù)”后短暫的和平，讓莊稼人重又打起了精神。爺爺帶領(lǐng)全家苦拼打熬，養(yǎng)種他的麻地，盤算那些銀元能買多少好地。

1947年夏天，地里的麻長高了。彭德懷手下的二野總醫(yī)院（后來叫“白求恩和平醫(yī)院”），在北土村駐扎、休整兩個多月。隊伍里有不少女兵，挨家挨戶上門搞宣傳，在村里辦夜校，教農(nóng)家女子們讀書寫字、唱歌演戲。二姑早就對家里不滿，也沒處說?，F(xiàn)在隊伍來了，村里紅火下個天，她哪能呆得?。恳粊矶?，就和部隊上熟慣了。人家看她身體好、能吃苦，又訂下這么一樁不如意的婚事，很是同情，暗中發(fā)展她入伍，當下歡天喜地幫人家做開事了。

部隊開拔那天，她早早起來給全家做熟飯，擔(dān)滿水，喂了雞。從家里啥也沒拿，就跟上部隊走了。隊伍剛上大嶺，國民黨的飛機來掃射，銅炮殼子亮閃閃地從飛機肚皮落下來，眼看一輛拉棉花的大車起了火。下午，父親還去揀回幾個煙薰火燎的銅彈殼，有大拇指粗，一拃多長。爺爺原以為二女子只是跟女兵們玩耍，沒想到她的主意比天大。就在全村混亂中，薛二女子真的跟上“八路軍”走了。不久，地方上辦了“軍屬證”，還備了一匹騾子，由專人護送奶奶領(lǐng)著我父親，到靈丘駐地探望?？匆娝亩哟┲萝娧b，頭發(fā)短短的挺精神，奶奶知道已是無法勸回了。

她這一走，走到了大西北，走過了鴨綠江，再沒回來過。

二姑的出走，讓爺爺悶悶不樂。他不知道，此時國共兩黨的內(nèi)戰(zhàn)，將如何結(jié)局；他無法想象，一個規(guī)矩農(nóng)家的女子，竟然跟上部隊跑了，拿啥臉面對親家；在他一生中，小事上都沒“矬蠟”，偏偏在大事上毀了約，他痛悔自己的疏忽，更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變故。消息傳到縣城，白財東見了爺爺，鼻子哼哼著說話，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放在柜上的銀元，成了爺爺?shù)男牟?。這一千多塊銀元，是撲倒身子從麻地里刨出來的血汗錢，寄托著一家的想望。支撐著這個瘦小精干的農(nóng)民，帶領(lǐng)全家苦苦捱到如今。憑著信用放給“親家”的銀元，有了閃失，不但意味著這個家前景無望，也意味著爺爺瞎了眼，看錯了人。二姑出走、銀錢上的顧慮，接連的打擊如雪上加霜。剛強的他，從此悒郁寡歡，竟至一病不起，終年64虛歲。

1947年底，土改運動在廣靈縣開始。一冬一春的運動，全村土地按人頭分了。我家人口減員，土地多出均數(shù)，退了五、六畝洪水地，分給地少的農(nóng)戶。由于純屬自耕，未雇過工，又是革命軍屬，家庭成分就定為“中中農(nóng)”。1949年初，不管是貧下中農(nóng)還是地主富農(nóng)，各家都領(lǐng)上了新麻紙印的土地證，上面明確了土地的畝數(shù)、區(qū)位、等級，還有住房情況等等。至今，父親還保存著那張輕飄飄的、早已黃舊的麻紙。

縣城白家經(jīng)營多年，積下了不少銀錢，加上爺爺?shù)?，在老家“白家墳”村置了地。土改運動后，白家光景一落千丈，和我父親訂下的“娃娃親”，再不提起。至于那一千塊銀元，更是打了水漂。

土改結(jié)束時，二姑所在的部隊，正轉(zhuǎn)戰(zhàn)大西北。家里嫁的嫁，走的走，去世的去世，只剩孤兒寡母相守。日子過不下去，奶奶就讓本家侄兒牽騾子，到四十多里外的白家要帳。白家光景雖不比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頭回給趕上幾只羊，二回給裝上幾斗莜麥，糊弄搪塞，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回，行至縣城附近牲口受驚，把奶奶掀翻在地，摔斷了胳膊，要賬的事也隨之作罷。

父親從小生得可愛，人稱“板人兒”。很早就受爺爺啟蒙，同年仿歲的學(xué)童中，算是早慧的。本村的《土地證》，有些就是他幫著填寫的。1949年，在二里地外的南村鎮(zhèn)上高小，連跳幾班，同期同學(xué)比他大好幾歲。高小畢業(yè)生在當?shù)厮闶切≈R分子。1951年他15周歲，被縣公安局正式招為干部。當時，縣里唯一一輛英國“蘭翎”自行車，原是舊縣長女兒的，讓父親騎上。他斜挎牛皮公文包，腳蹬彎梁車，出出進進很是風(fēng)光。奶奶領(lǐng)著軍屬的小米，跟隨兒子住進縣城。1952年，雁北與忻縣兩地合為晉北專署，年底父親調(diào)到崞縣（原平）工作。他領(lǐng)著奶奶，背著兩人的鋪蓋卷，就下了（雁門）關(guān)南，離開了這塊土地。

前些年，我和妻兒陪著父親回到北土村，本家人迎了出來。父親同輩的，許多人已經(jīng)衰老得看不出年齡，有的還留著那種山羊胡子。我試圖從他們帶有家族印記的臉上，辨認屬于爺爺?shù)臍赓|(zhì)，可他們?nèi)绱讼嘞?，身上無一例外地沾滿了草屑和泥土，一些人的腰，已經(jīng)明顯地彎了。其中一位老者，有些遲疑地，又情不自禁地拉住父親的衣袖，說：“板人，你可是走好了?？纯窗硞冞@些沒出息的……”，哽噎地說不下去了。

此時，我默然離開他們。一人穿過村北的公路，鉆進一片農(nóng)田。鋒利的莊稼葉子，劃傷我裸露的胳膊，還滲出微薄的血。循著田埂，走到一個緩坡高地。這里有“學(xué)大寨”時遷來的祖墳，蟈蟈在酸棗叢里叫。四周墳塋新舊參差，里面埋著家族中先后逝去的人們。往上看，是爺爺當年賣麻經(jīng)過的“大嶺”，如今，已被草木覆蓋得黃綠一片，看不出舊日的山道。四下一望，平疇沃野，全是油料葵花，正當盛開季節(jié)。碩大的花朵金燦燦地鋪陳開來，給人有些不真實的感覺。我很想臆測當年那塊麻地的方位，卻被這過于明亮的初秋景色，晃得眼花流淚。這里早已不種麻了，間或有渠邊地頭的野生麻子們，瘋長得不似想象中的模樣。我知道，奶奶所說的那塊“清水麻地”不存在了，早已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近年，退休于大同市的父親，在廣靈縣城邊買了一塊宅基地。我父子倆聯(lián)手合力，在上面建了一處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住房。房架起來，椽檁上好，要“壓苫”屋頂。這在本地頗有講究：邀集本村、本族能上房的老者，親手將山柴劈成的“苫子”，一根根安插擺放于上。那天，從15公里以外來了不少人，蹲滿了房頂。大家說笑著，像自家起屋一樣高興。一位老者說，這正房的東山墻，正好建在去往白家墳村的故道上。又肯定地說：當年三嬸子（我奶奶）從騾子上跌下來，就在這里。

房子蓋好后，我躺在軒敞的瓦屋里，看著窗外的藍天白云，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