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南加：守護青海湖

梅亞村的家

2014年6月27日，中午12點。高原清洌的空氣和大雨。青海共和縣倒淌河鎮(zhèn)。膚色黝黑，人高馬大的南加開車接上在小賣部避雨的我。

南加的家住青海湖邊梅亞村，2013年秋天，法國人布朗專門為他拍了一部紀(jì)錄片《湖神》。二十幾年來，他帶領(lǐng)家人朋友以及周圍的村民，一直堅持在青海湖邊巡湖撿垃圾，為青海湖的生態(tài)作出了努力。與青海湖緊密相連的小泊湖濕地，因為他的治理，生態(tài)狀況漸漸好轉(zhuǎn)，成為許多珍稀鳥類的棲息地。同時，他還專門建起保護站，救助瀕危物種普氏原羚。

從倒淌河鎮(zhèn)出發(fā)，一路向東，公路兩邊無窮無盡的綠色，讓人心曠神怡，雨水讓高山草甸的風(fēng)景更加純粹。

車從馬路往左邊拐，進入小泊湖濕地，一路看見佛塔、風(fēng)馬旗、瑪尼堆。

車子進入一個圍墻上畫著普氏原羚的大門口，一直開到院子的深處。進了餐廳兼客廳的廂房，抱著一個男孩的南加女兒巴馬扎在等候著我。我從電視里見過她。小學(xué)四年級時，巴馬扎因為家里經(jīng)濟條件差而退學(xué)了。19歲那年她在電視里為上學(xué)的事灑淚的鏡頭還深深印在我腦海中，沒想到兩年過去她都成了母親。

南加的家，是普氏原羚的救護站，也是垃圾處理站，青海湖邊撿的垃圾，先拉回家里進行分類，再將紙板、水瓶、鐵器等分別進行回收處理，電池、漁網(wǎng)、木頭、塑料袋等拉到西海鎮(zhèn)垃圾處理場。

南加的妻女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在外面撿完垃圾，回到家里繼續(xù)忙，沒有一天是空閑的。南加一邊帶我看堆放在三間屋子里的垃圾，一邊憂心忡忡對我說：你看，這就是我們?nèi)齻€月來撿回來的垃圾！現(xiàn)在是夏天好一些，冬天就更多了。炸魚用的電池、漁網(wǎng)、鐵鏨，觸目驚心啊。

南加家有好幾排房子，除了垃圾房，還有正在籌備的生態(tài)展廳以及會議室，很多房子是專為普氏原羚建的。南加一家最主要的活動就是上山巡視救治原羚，南加救護了8只普氏原羚和3只藏原羚，被報道后，有關(guān)部門出資200萬元，在他家門前建造能同時救護10只普氏原羚的“救護房舍”。

南加說，小泊湖濕地要得到更好的保護，必須少放牧。他家里只養(yǎng)著幾頭奶牛。一頭小原羚在廄里，猛地用頭角朝著我站的方向撞。南加說，原羚養(yǎng)好傷后，一般都會將它們送回棲息地，但是這只小原羚因為從小與兒子桑杰一起嬉戲長大，與桑杰感情深厚，送走三次后又都自己跑回來了。

南加一家最主要的活動就是上山巡視救治原羚，一些牧民用鐵絲網(wǎng)圍草場，原羚在奔跑當(dāng)中容易被鐵絲網(wǎng)掛住，如果得不到及時救護，就會受傷甚至死亡。他四處勸說牧民們把鐵絲網(wǎng)上倒掛的鐵刺去掉。

南加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二女兒在上中學(xué)，兒子桑杰在上小學(xué)。

女兒巴瑪扎跟著南加開展對原羚的各項保護工作，每天仔細記錄原羚的生活習(xí)性以及棲息繁殖情況。當(dāng)年巴瑪扎輟學(xué)的事經(jīng)電視報道后，一些企業(yè)和學(xué)校表示愿意贊助巴瑪扎上大學(xué)。但巴瑪扎和南加經(jīng)過思考后，決定放棄入大學(xué)深造，“只有小學(xué)四年級文化水平的學(xué)生直接上大學(xué)，肯定跟不上；對于巴瑪扎來說，迫在眉睫的是對普氏原羚的保護，理論遠遠趕不上實踐。雖然巴瑪扎沒有大學(xué)文憑，但對原羚很了解，她對原羚的認知不亞于校門里出來的大學(xué)生。”南加說。

巴瑪扎一歲半的孩子叫郝麻。巴瑪扎做家務(wù)的時候，郝麻一個人玩耍，他喜歡探索屋外的世界，比如水洼、泥巴，最直接的方式是用嘴巴嘗，他總是把泥巴塞進嘴里，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巴瑪扎滿不當(dāng)一回事：“沒關(guān)系的，我們這里的土挺干凈的！”

全家的早飯在六點多鐘就吃過了。舉目四望，天上云朵成團，眼前草場油綠，草場里牛羊悠閑吃草。而天邊的一處藍色，更是純凈明亮，在草場和云團中間，獨特而醒目。南加告訴我：“這藍色的云就是青海湖！”

小泊湖濕地

梅亞村離青海湖六公里，是環(huán)青海湖最近的村莊之一。

相傳蓮花生大師，在青海湖修行的時候，一百零八顆佛珠灑落到大地上，涌出一百零八個泉眼，形成一個個圣泉。小泊湖濕地就是其中之一。以前草場上都是垃圾，因為游客進入濕地，留下許多生活垃圾。水被污染了，泉眼也被堵死了。

1997年，青海草原地區(qū)推廣“草畜雙承包”。原本寬廣的草場，被牧民們的一張張鐵絲網(wǎng)隔斷了，有的牧民在1000畝草場里養(yǎng)了三四百只羊。因為養(yǎng)羊太多，草場退化得很厲害。南加不再去草場上放牧，而是嘗試恢復(fù)青海湖邊的小泊湖濕地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南加帶著家人，一一清理草場上的垃圾，給草場澆水，并投入8萬元買了最貴的草籽，靠人工刨地翻土埋種，但草不是被牛羊吃掉，就是直接死掉，工作很不順利。

后來，南加終于找到了有效的方法：從當(dāng)?shù)氐闹参镏刑崛〔葑眩苯尤鲈谏车厣?，再請親戚將自家的牛羊趕過來，靠牛羊腳力來回翻土，直接將草籽深埋土里，這樣省錢省力，長出的草也不再脆弱。為防止牧民的牛羊吃剛長出來的草，南加還在沙丘上掛起經(jīng)幡?，F(xiàn)在的濕地很漂亮，但綜合治理花費了一百多萬元。

吃過早飯，南加開車帶老伴兒、郝麻和我去小泊湖濕地。這個濕地曾是承包給南加的草場，多年以前，有人在這里建了一個帳篷旅館，垃圾遍地。南加承包了小泊湖以后，清理了垃圾和淤泥，種上了草籽。剛開始種的草是外來品種，發(fā)現(xiàn)并不適應(yīng)，于是重新種上本地的草籽，才有了現(xiàn)在草色連天碧的景象。后來青海師范大學(xué)、青海環(huán)保局等單位相繼在小泊湖掛上牌子，濕地的保護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支持。

最近小泊湖濕地實驗基地正進行院墻修理?！安鹣聛淼蔫F柵欄要搬回來，以后會用得上，不能隨意丟棄在外面，那會影響草場的生態(tài)。工人們的勞動我也要監(jiān)督著一點，如果不提醒他們，生態(tài)破壞會很嚴(yán)重?！?/p>

到了小泊湖濕地實驗基地，南加直奔工人當(dāng)中，南加老伴彎腰撿起地上的易位罐、礦泉水瓶，還有塑料袋，郝麻在空地中間跑來跑去。

濕地名副其實，水流縱橫，蜿蜒曲折，猶如江南水鄉(xiāng)。馬兒、牛兒、羊兒自由吃草，藍天白云，美麗如畫。在小泊湖濕地附近有喜馬拉登沙漠。這個沙漠已經(jīng)存在了一千多年。濕地和沙漠，黃色和綠色，相附相依，堪稱一絕。

“早幾年沙漠化嚴(yán)重，這幾年好多了。有段時間，濕地的水沒了，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有了水洼，引來了許多水鳥棲居在這里。天鵝、黑頸鶴、赤麻鴨都出現(xiàn)了。”南加說，“我沒什么文化，沒有什么理論，我就是覺得生態(tài)保護要當(dāng)成自己家的事情來做?！?/p>

南加和他的伙伴

九點多鐘，加保和才伙加他們自己趕過來，一起修理羊圈，牛圈，馬圈，修筑圍欄。

同住梅亞村的南加、加保、才伙加既是鄰居也是同事。最早去青海湖邊撿垃圾的是南加，因為他家離青海湖最近，從八十年代末開始撿垃圾，一撿二十幾年。為了保護青海湖二級保護動物湟魚，他總是在冬季巡湖。湟魚是青海湖特有的魚類，一年長一厘米，被很多人所垂涎。每到冬天，一些人到湖里炸魚，留下許多電池和魚網(wǎng)。南加巡湖，早晨三四點鐘出發(fā)，半夜回來，甚至更晚，“剛開始是我們過來幫他的忙，我們覺得他一個人太辛苦了，現(xiàn)在我們是參與其中，一個是覺得他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了。還有一個，我們對他說的生態(tài)觀點很認同，就一起做事了?！?/p>

加保以前是做生意的，跑過國內(nèi)的許多地方，見多識廣。近幾年在他自己家開了一個圣湖賓館和一個小賣部。加保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木工、泥水、瓦工都會一點，賓館讓自己媳婦經(jīng)營，自己則投入青海湖的環(huán)境保護。

“加保是我的接班人！”從第一天見面起，南加就這樣夸贊加保。

與加保相比，才伙加參與青海湖工作的時間更早一些。才伙加不太會講漢語，但是他的生態(tài)理念一直得到南加的欣賞。所以多年來一直與南加一起并肩戰(zhàn)斗。

南加的妻子五十歲左右，依然要從事重體力勞動，但她從不抱怨。我和她一起扛從小泊湖實驗基地拉回來的鐵柵欄，有時候碰到墻壁上，兩人差一點一個趔趄，她樂得咯咯笑，如少女一樣清脆。她無條件支持南加的事業(yè)。有好幾次，我看見瘦瘦的她，從泥水里走到屋前的空地，一下子倒在地上，側(cè)身就睡。

青海湖的守望

我被青海湖的美麗純凈所吸引，請求南加帶我去湖邊看看，但他似乎有些不樂意。

“開一次車，就會破壞一次草場，對生態(tài)的損害很大，所以我們盡量不開車。但你非得要看青海湖，又是這么老遠跑過來，我也沒辦法。”我心里有一些內(nèi)疚。同去的有才伙加和郝麻，郝麻被才伙加抱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捧著奶瓶，一路歡笑。南加告訴我，郝麻什么活動都參加了，沙漠種樹、青海湖巡視、撿垃圾等等都有他的份，是名副其實的年紀(jì)最小的環(huán)保志愿者。

車子起步，青海湖在我們眼前鋪開，藍色漸漸寬廣起來。車子開了幾分鐘，只感覺藍色的水鋪天蓋地而來，我突然感悟到，純凈原來才是最有力量的。湖面寬廣蔚藍，水面上不時有水鳥飛過，湖邊少見塑料袋和礦泉水瓶，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漁網(wǎng)?！斑@張網(wǎng)叫粘網(wǎng)，這種網(wǎng)最可怕，只要有魚粘到網(wǎng)上，不管是大的小的都跑不掉，簡直是趕盡殺絕??！”南加痛心地說。

為了阻止有些人對湟魚的濫捕，南加不得不強硬對峙，經(jīng)常遭到威脅。特別是在外面巡湖的時候，南加很害怕聽到手機鈴聲，怕家里人打電話告訴他不好的消息?！拔易约河惺虏慌?，我不能讓我家里人出事！”

“青海湖是藏族人民的湖，也是中國人民的湖，是全世界人民的湖。如果我們青海湖都不干凈了，那我覺得我們世界也不行了。”南加的普通話有些生硬，但情緒激昂。

暑期到來，全國各地的大學(xué)生志愿者從四面八方而來，加入到保衛(wèi)青海湖的行動中來。一邊是行動，一邊是講座，南加不遺余力傳道授業(yè)解惑，看到這些年輕學(xué)子，南加感到特別欣慰。

原羚飛奔的地方

最后，南加帶我到努爾登山去看普氏原羚。來到山腰，翻越好幾道鐵絲網(wǎng)，爬上一個又一個山坡。

普氏原羚是極瀕危珍稀動物，世界上僅存幾千頭，在青海僅存幾百頭，保護普氏原羚迫在眉睫。“每次我們到山上去看普氏原羚，心里都很難過，除了能給它們背點水倒在水槽里，其他的，如圍欄啊、缺草啊，我力不從心。草場是很多牧民承包的，對于普氏原羚的保護還存在很多漏洞。”南加說。

“看，原羚在那里，前面黃黃的就是。”我順著南加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見了五六頭大小原羚蹲在一塊。我躡手躡腳地向原羚靠近，然后舉起相機猛拍。還沒有按下快門，原羚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我，一躍而起，奔向身后的山坡，跳躍著跑向山頭，不見了。

我不甘心放棄拍攝，于是起身追蹤它們，我接連爬上好幾座山坡，終于，在隔著二百米開外的山坡上，六只原羚正翹首面對東方。陽光灑在它們金黃色的身體上，燦爛輝煌。我大口喘著氣，小心翼翼地再一次舉起相機，按下了快門，“嚓嚓嚓”，原羚一下子警覺，再一次跳躍而起，跑向更遠的山頭。

下山路上，南加和我聊起桑杰和原羚羊的故事。

桑杰從小跟著南加參加各種青海湖邊的巡視活動，比如說青海湖邊撿垃圾，救護原羚羊，喜馬拉登沙漠上種樹。有一次桑杰跟著南加在山上巡視，意外地看到鐵絲網(wǎng)上掛著一只原羚的尸體，桑杰頓時大哭起來。后來南加就不敢再帶他去原羚出沒的山上，怕他年紀(jì)太小心理上受不了。

桑杰四五歲的時候，在原羚羊棲息地遇到了一頭小原羚，小原羚的媽媽被狼吃了，他便把它抱回自己家養(yǎng)著。原羚在桑杰的照顧下很快長大，它跟桑杰一起吃飯睡覺，在院子里自由走動，甚至在屋里炕上，與家里的貓狗一起上竄下跳。后來大伙開車把原羚裝上車，送回棲息地。但是大家剛回到梅亞村不到半個小時，小原羚卻自己找了回來。這樣持續(xù)了三四次，沒放養(yǎng)成功，小原羚一直養(yǎng)在家里。原羚性子烈，來的人多了，就要用頭角牴人，所以把它關(guān)在圈里，家里來人，都會指著它驕傲地說，這是桑杰的原羚羊。

說到這，南加一臉自豪，他說，桑杰可以自己不吃零食，不給姐姐們吃，卻留給原羚羊吃。他天生與原羚羊有緣?！吧＝艿睦硐氘?dāng)一個生態(tài)專家，他對我說，阿爸你讀的書太少了，我要多讀書，要做更多更好更大的生態(tài)事業(yè)！”

桑杰是南加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