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迪?艾涅爾 我活了四五種人生

6月下旬的法國國家科學中心的天臺，下午6點鐘左右，陽光照射在薰衣草上。光束直白熱情，但一點都不灼人，它籠罩在克洛迪·艾涅爾（Claudie Haigneré）頭上。她本來就已經(jīng)很美了。

57歲的灰白頭發(fā)的法國女人，醫(yī)生、科學家、宇航員、部長、科研機構管理者，小行星135268以她和她丈夫命名。她的衣服質地舒適考究又不古板，黑色的尖頭小皮鞋搭配得恰到好處，人也顯得輕盈。她的鏡頭感很好，多年來見慣了大場面，她完全明白如何展現(xiàn)最美的自己。只有眉頭一蹙時，兩道眉間如刻的皺紋，才讓人不得不想起她經(jīng)歷過的也是復雜而激烈的人生。自身優(yōu)秀、強悍而驕傲，又得萬千世間榮耀，克洛迪也曾在6年前因抑郁癥服藥自殺，所幸得救。

她是這個龐大場館的女性主席，你得彎彎繞繞經(jīng)過很多道門，才能進入她的辦公室，既像科研所，又像保密室。書桌對面是兩幅看上去描繪浩淼無邊的畫作，問她：這個是不是代表宇宙？她沉吟再三，說自己不記得了。

在接受我們的采訪之前一個小時，她剛跟一群孩子們見面。這是她作為科學中心主席工作的一部分：向公眾科普。只不過，她科普的內容不只是單薄的知識，更是她的人生經(jīng)歷。

“我想跟他們分享探索的志向、擁有夢想的必要性，以及通過嘗試冒險而成為生活的主導者?！?/p>

脆弱的星球

人物周刊：進入太空的那一刻，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克洛迪：星球的美麗，白色和藍色的星球。同時地球的脆弱也讓我尤為觸動，因為我看到了地球的極限和邊界，看到了非常薄的空氣層，而那是維持地球上生命的唯一（保障）。透過窗戶望向星球，周圍都是黑色的宇宙，在黑色的宇宙中沒辦法找到我們地球上面臨的問題的解決之道，而地球的脆弱恰恰意味著我們的責任。

看到城市夜晚的燈光，我們就看到了人類的活動，河流、陸地和海洋?？梢钥吹胶Ｑ笫艿降奈廴尽Ｔ诜侵?，我們看到火焰，就看到生命的軌跡。很多宇航員返回地球后會覺得，地球如此美麗，又如此脆弱。不管從個人角度，還是聯(lián)合起來，我們都需要肩負起保護地球的責任。

通過觀察地球的衛(wèi)星，我們對太空寄托了很多想象。后來，我用自己的眼睛親見了這一切。我要向公眾解釋我的感覺，（讓他們）感受科技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

人物周刊：有過太空經(jīng)歷的人是否會因此變得謙卑？

克洛迪：確實，我回來以后，我對這些元素更加有意識了。我的變化，主要是和公眾的交流增多了，但問題是———在太空體驗之后，我被賦予了新的角色，即分享和解釋我的經(jīng)歷和感受。例如，和年輕女孩的交流。

或許在中國情況會不一樣，最近因為中法建交的一些活動，我去過中國，我和年輕女孩們探討跟科技有關的職業(yè)，她們會感到“莫名其妙”——為什么跟女孩解釋科學和技術呢？但是在法國，在整個歐洲，這是普遍現(xiàn)象，有一些女性會選擇這類職業(yè)，占到10%-20%之間的比例，男性女性的多樣性能找到恰當?shù)钠胶狻?/p>

我有責任成為孩子們的榜樣，告訴他們，生活是一場冒險，要有夢想，要準備好行囊隨時出發(fā)，成為生活的主導者。更準確地說，對于女孩子，為什么不能選擇那些原本不為她們而準備的事情呢？

人物周刊：當你和孩子分享太空體驗，他們會問什么？

克洛迪：孩子們會有很多問題，比如，你看到了什么？你吃的是什么？在微重力環(huán)境下你怎么活動？向窗外望去你最好的紀念品又是什么？

人物周刊：那么你最好的紀念品是什么？

克洛迪：最好的紀念品……最好的紀念品……有很多。要說最好的，（是）打開太空艙和空間站的艙口，發(fā)現(xiàn)真空的那一刻，看到6個月前來到這里的宇航員們。

在這趟冒險中我收獲了極多樂趣。還有的紀念品是，在微重力環(huán)境下漂浮，發(fā)現(xiàn)移動的自由，用手指將我的同事宇航員舉起……回想到這些，就會再次進入當時的情境?！鞘牵┮环N無以言表的奇妙感覺。我通過窗戶望去，看到了宇宙、數(shù)以億計的星星，還有銀河，這一切太令人驚喜。

人物周刊：這些都是非物質形態(tài)的紀念品。有沒有什么具體的紀念品，是你保存至今的？

克洛迪：保存至今的就是我的記憶，以及我和其他宇航員、科學家和工程師之間建立的關系。我和俄羅斯宇航員之間建立了非常好的關系，因為我有十年的時間在那邊（受訓）。還有跟美國以及歐洲的宇航員（也非常好），因為我的第二次太空任務是通過歐洲航天局。我留下了很多照片和視頻，但主要是我的記憶。

人物周刊：你的第二次太空之旅，如果說有所遺憾，應該就是你沒能實現(xiàn)出艙行走的愿望吧，但是您的丈夫成功完成了這一體驗。

克洛迪：我的確沒有太空船外活動的經(jīng)歷，但是有兩次太空經(jīng)驗也不多見哦。大概全世界有550個宇航員，女性有大概50位。我丈夫也執(zhí)行過兩次太空任務，所以加起來我們的家庭已經(jīng)有4次太空經(jīng)歷了。我接受了出艙行走的訓練，但我只是這次任務的替補人員，后來沒有機會去體驗，但畢竟我也是被賦予這趟冒險特權的一員。

人物周刊：你丈夫后來有跟你分享他出艙行走的感受嗎？

克洛迪：當然，在出艙行走活動的同時，我堅守在任務控制中心，負責飛船和太空站的對接，所以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夠真切感受到他所體驗的出艙活動。在當時，我們的感受就是彼此能夠分享的。

生命的火花

人物周刊：在最初的時候，你為什么做了宇航員？這并不是你一開始的職業(yè)選擇。

克洛迪：1961年7月，美國阿波羅11號飛船首次在月球上著陸的時候，我12歲，第一次萌發(fā)了當宇航員的念頭。那一天，對我而言，是個美妙的時刻。月球，如此之遙遠，我一直覺得那只是一個無法抵達的夢境。1961年7月的這一天，這一切變成了現(xiàn)實，人和衛(wèi)星竟然可以去到月球。這像一個火花，點亮了我對于進入太空的想象。

我的課業(yè)表現(xiàn)優(yōu)秀，帶著好奇心和提問的自由去尋找答案。為了探索太空和海洋，我開始大量閱讀、參加學術會議。那時候沒有學?？梢耘嘤栍詈絾T。

到了1985年，法國航天研究中心招聘宇航員，我人生中有了這么一個機會成為宇航員候選人。這又是一個火花，點亮我的宇航之路，我沒有理由不去試一試。

這也是我想要傳遞給青年人的信念：擁抱人生中的每一次機會。你得有份工作，但是在21世紀，有些工作可能眼下并沒有出現(xiàn)，要等5到10年才變成可能，因此你需要時刻敞開思維去尋覓面向你的門。人生并非自古華山一條路，換一種走法，也可以到達。

我和同事在北京、蘭州和上海這些城市看到中國有很多優(yōu)質的科學中心、基地和展覽。人們對這些科學中心的利用應該是多提問題，而不僅僅是向孩子和市民們傳遞知識。我們稱之為“非常規(guī)教育”。沒有學校、課堂和評估，大家會自由地進行各種嘗試。這是拓展創(chuàng)造力、增加應對風險能力等所謂革新文化（得以實現(xiàn)）的一種方式，這才是生活中真正需要的。我們需要技能和知識，但更需要恰當?shù)乃季S方式，學習如何學習，以及如何忘記。

人物周刊：當時宇航員選撥，超過1000人參加，只有7個人被選中。你覺得自身具有哪些特質使得你被選中？

克洛迪：在最后選中的7個人當中，我是惟一的女性。我身體狀況很好，我堅持鍛煉，本身就是一名運動員。在精神狀態(tài)上，我想我……很穩(wěn)定。無論是單獨行動還是團隊合作，我都能很好應對。

我也具有成為宇航員的志向和動機，你需要有很大的動力（驅使才能堅持下來）。1985年我被選中，1996年我完成第一次太空任務，這期間足足有11年。

被選中后，我就投入到國際聯(lián)合的準備中，接受了長期訓練，比如模擬演練、背景知識的填充、思想上的激勵。但有時候，還是會感到恐懼。盡管如此，我對自己的技能、團隊協(xié)作的能力都充滿信心，也相信為本次任務做好準備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因此，在要出發(fā)的那天，我聽到“準備就緒。3，2，1，0，走”時，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我在那，但我不感到恐懼。我不認為這是一次冒險，或許因為我在俄羅斯火箭里面，在我出發(fā)之前，它已經(jīng)發(fā)射了1500多次，這項技術非常穩(wěn)定。

人物周刊：宇航員這個職業(yè)對女性是否要求更高一些？

克洛迪：當時只有十分之一的被選者是女性，我是從100個女性中選撥出來的，其他6位男性是從900個人當中選撥出來的，所以從數(shù)學上計算，作為一名女性，被選中的幾率更高一些。讓我驚訝的是2008年歐洲太空總署進行的第二次選拔，那是在我參加之后很多年才發(fā)生的事情。由于我會經(jīng)常面對媒體，并且歐洲人已經(jīng)看到了那次任務圓滿完成，所以我本以為這次女性候選者會達到20%-30%，但事情并非如此。2008年的選拔，女性依然只占有10%。從我之后在歐洲，只有一個女性宇航員，是意大利人。我們應該堅持推動女性進入這個職業(yè)，我很高興看到中國也已經(jīng)兩位女性航天員（接受訓練）。

人物周刊：對于中國的航天事業(yè)，有什么樣的評價？

克洛迪：中國航天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令我欣慰，中國在載人飛行、衛(wèi)星、航海、影像等方面，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們的進階速度如此之快。對中國而言，太空探險依然是展示其國際形象策略之一，這很正常。未來會有更多國家合作，也會有更多女性加入這一探險。我希望未來對火星的探索，我們能協(xié)同完成，那將是人類探險又一個新舞臺。

生活是一場必須承擔風險的冒險

人物周刊：你所獲得的眾多榮譽中，哪一個你最看重？

克洛迪：我從不刻意尋求榮譽。伴隨著榮譽的到來，周圍的環(huán)境也會發(fā)生改變。例如，成為法國科研與新技術部部長是我引為豪的事情，那是對我至高的認可。但是有時候也會緊張，因為責任一旦被賦予，就很難卸下。你成為一個領域的代表，從此就很難回歸原本的生活。

讓我感激的是，我依然有工作，有好的想法能和孩子們市民們分享，有時我也會被某個難題困住然后尋找解決之道，比如展覽的創(chuàng)新、基地的管理等等。但生活就是這樣，我對生活依然積極樂觀。

伴隨著榮譽，也發(fā)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當你有能力去分享理念和組織合作活動時，要找一個恰當?shù)膶雍秃线m的合作伙伴來組織一些事情也不容易。當你擁有頭銜，當你被認可，當你被大使館邀請，這意味著一種承認，我就有機會組織一些合作。

在北京和上海，我也受到了科技組織、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北京科學技術協(xié)會的歡迎，試圖在科學的普及上展開具體的合作。這些承認讓我可以找到國際上的合作伙伴，我非常喜歡這一點。

人物周刊：你喜歡（曾經(jīng)）作為政府官員的這份工作嗎？

克洛迪：在這樣的情境下被認可并賦予責任，總歸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是這同時也是擴寬事業(yè)和拓展思維及行為的機會。當我成為部長，我有機會在歐洲會議上與同行們進行探討，我不是政治性的部長，我是技術性部長。這是我能夠勝任的領域。人總是愿意接觸更好的環(huán)境，所以我才有了這一官方身份。這是一次有趣的冒險。當然不是很輕松的，因為有時候我會感到挫敗，你想做什么時，會遇到阻力，（有人會說）“這不是一個好的計劃”等等。

人物周刊：你樂在其中嗎？

克洛迪：是的，我很享受，沒有后悔。我相當于有四五條生命，過了四五種不同的生活。下一種生活是什么樣呢？

你們記者應該有體會，在不同的人生間轉換，也許以后我會當記者呢？

人物周刊：你的生活在外人看起來是成功圓滿的，是否也有一些艱難的時刻？

克洛迪：不能說我一生都是成功的，但我想可以說成功是我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但有時候真的很不容易，在政治生涯中會感到挫敗。我做成了很多事，但也有很多艱難時段。但你可以從困難和失敗中有所得，即使有一些失敗，我也能夠承受。（說到這里，她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從生活中我學到了，有時候只要換一種方法，或許就會好一些。

生活是一場冒險，你需要承擔風險。沒有零風險的冒險。或許在20世紀，已經(jīng)過去的那個世紀，事情比現(xiàn)如今容易一些，因為現(xiàn)在事情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都加深了。我們需要良好的知識背景和合適的思維方式，去承擔生活的風險，然后駛向遠方。這便是我樂觀和開心的原因所在。我堅信未來就在我們前方。

我不是女權主義者，但女性要有競爭力

人物周刊：作為女性，你是怎么平衡好事業(yè)和家庭的？

克洛迪：我有一個女兒，16歲，她是在98年我第一次太空任務之后出生的。在執(zhí)行第一次任務之前，我沒有時間，可能，也沒有合適的可以作為我孩子父親的人。

但是第一次任務之后，我覺得家庭生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這方面我也算有優(yōu)勢，我丈夫也是一名宇航員，我們在同一地方接受訓練。太空之旅回來后，我的家人非常支持我的選擇，事實上他們一直支持我的所有決定，而我又可以安排好一切。

我不是女權主義者，但跟男性相比，我們也需要有競爭力。在法國，有一些企業(yè)專門為人們平衡家庭和事業(yè)支招，會給人們列出時間表。晚上七八點總有重要會議，享受個人生活變得不容易。但當我作為一個女性的決策者，可以掌控的時候，我會試著尋找一種平衡。我知道這并不容易，因為世上有很多刻板印象。

在我們（科學中心）的展覽中，講解知識的聲音通常是男性的，女性發(fā)聲只是解釋路怎么走，就像你車里的GPS一樣。醫(yī)學領域、科學領域那些關鍵人物也是男性，女性總是難有一席之地。在學術會議上，男性代表前面會寫明他叫什么名字，來自哪個機構。而女性代表呢，是匿名的，只有“女士”。

或許你聽說過，對維基百科的貢獻，90%來自男性。維基百科每個人都能接觸到，但90%都是男人書寫的。

我們需要鼓勵年輕女孩充滿信心，因為在我看來，比起男孩，女孩自信心不足。即使她們在學校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也是如此。我的女兒，她很聰明，如果她在20分的總分里得了16、17分，我會說，很好了呀。她卻（蔫蔫地說）“本可以更好”。換成一個男孩，可能會這樣：“哇，太好了，我可以到處游玩了?！?/p>

即使在科技領域，只有極少的進步來自于女性的貢獻，但我們該相信，還是有一些女性可以去參與的部分，而這并非極端女權主義。

人物周刊：您的女兒也想成為一名宇航員嗎？

克洛迪：你知道她現(xiàn)在處于一個艱難的時段，十幾歲的孩子嘛。她今年16歲，這是一個不安定的青少年階段，（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很（微妙）……她非常聰明，對她而言生活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她還沒有決定以后要做什么。即使我們覺得科學領域特別好，我們也不會給她太大壓力。給十幾歲的孩子施壓，他們會把壓力反彈回來給你。

人物周刊：你看過《地心引力》這部電影嗎？去年它很流行。

克洛迪：我年輕的時候，看過很多科幻類電影，像《太空漫游》，對我觸動很大。當然去年我也看了《地心引力》，那是純虛構的影片，有太多的技術漏洞。但是其中環(huán)境的構建、對地球和太空的觀察、移動的速度、與地球交流的方式、空間站內部環(huán)境的重現(xiàn)，這些場景的感覺很真實。我看的是3D影片，這部3D的效果不錯，不像有些影片，3D效果做得太過。片子中的感覺是對的。

人物周刊：對桑德拉·布洛克（《地心引力》女主演）的表演，有什么想說的？

克洛迪：影片注入了復雜的科技因素，我認為這樣的表演對她而言難度系數(shù)很高。她扮演的是平民宇航員、科學宇航員的代表。在歐洲，很多宇航員都有軍人背景，我是1985年成為宇航員候選人的，直到1996年才開始第一次任務，而和我一起執(zhí)行那次任務的男性是1992年的候選人。（比他上太空晚）這不是因為我是女性，而是因為我是平民的背景。他們穿著帶有軍事頭銜的宇航服。如今，新一代的宇航員選撥更具多樣化，很多其他職業(yè)背景的人也能入選。

人物周刊：對于中國教育和科技的普及，你有觀察嗎？

克洛迪：我了解，到經(jīng)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正在充滿自信地嘗試科技與社會之間的關聯(lián)。而在歐洲，這方面缺乏自信，日本也是如此，會遇到一些困難。中國給予我們自信和積極，而我們可以為中國提供我們從脆弱的自信中獲得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