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xiāng)下我的狗

謝華良

一

我十歲之前，爸媽每年都回鄉(xiāng)下過春節(jié)。那時候爺爺還活著，他總是領著我，也領著家里的那條狗，站在路口等著，迎接我的爸媽。

后來爸媽把我接到了城里，他們打工，我上學。我的狗留在了鄉(xiāng)下，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

我的狗是一條黑狗。但不是全身黑，胸脯上有一撮白色的毛，眼睛上方各有一撮黃毛，像是長了四只眼睛，所以我叫它四眼。

我的四眼狗是在雪地里撿的。那年春節(jié)前，爺爺帶著我去上墳，我就在雪地里發(fā)現(xiàn)了那只小狗崽……

對了，從我記事起，爺爺就帶我上墳。爺爺說在我爸爸小的時候，也帶著他去上墳?？墒呛髞戆职謰寢屓コ抢锎蚬ち?，平時很少回來，春節(jié)趕回來也很晚，有時都晚到大年三十那天，或者是正月初一那天了。“怎么能這樣冷落祖宗呢？”爺爺每年就提前帶著我去給祖宗上墳。爺爺告訴我，我的祖宗有太爺太奶、祖太爺祖太奶……我雖然沒和祖宗們見過面，有些輩分也說不太清，但我感到和他們很親近。這可能與爺爺給我講的祖宗們的故事有關。在墳前點香、磕頭的時候，我內(nèi)心無比溫暖，每個動作都做得很努力，有時自己都感動得要哭了。

那幾年的雪特別大，田野上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路。上墳回來，我踩著爺爺?shù)哪_窩，一步一步向前走。雪殼子很深，都快淹沒我的膝蓋了。我不讓爺爺背，祖宗們的血在我身上流淌，他們流傳下來的故事給了我力量。我走得滿頭是汗，漸漸就被爺爺落在了后頭。爺爺?shù)椭^背著手，仍走在前面給我講祖宗的故事……我這時就看到了路旁雪洼里有團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跳，停下來沖爺爺喊：“爺，爺……快來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小狗崽?！睜敔敾亓艘幌骂^，“我早都看到了，它已經(jīng)凍死了。快走吧！”

我站著不走：“小狗崽……它怎么會跑到這里？”

“或許屯子里放鞭炮，把它嚇出來的……快走吧！”

“爺……快看！它沒有死，它還在動呢！”

爺爺就走回來了，伸手摸摸小狗崽，說：“還真的有一口氣?！?/p>

我也伸手摸了摸小狗崽，它身子抖了抖，哼了一下，我全身像通電似的一顫，說：“爺，我要把它抱回去養(yǎng)著！”

爺爺搖搖頭：“唉，就怕養(yǎng)不活它呀！”

我說：“我吃什么就給它吃什么……怎么會養(yǎng)不活呢？”

爺爺看看我，笑了：“你奶奶會同意嗎？”

我低下頭不吱聲。我知道奶奶不喜歡狗，她只喜歡養(yǎng)貓，但家里的貓誤吃老鼠藥死了，奶奶曾傷心地哭了一通，發(fā)誓除了雞、鴨、鵝、豬之外，其他什么也不養(yǎng)。爺爺一直想養(yǎng)條狗，他那時覺得家里太冷清了，養(yǎng)條狗還能看家護院，但奶奶堅決不同意，她說：“養(yǎng)那些有啥用？養(yǎng)多少也擋不住走！走一個我就傷心一回，都是沒良心的……”爺爺笑了，說：“這說的什么話嘛！”奶奶不笑，板著臉說：“我說的是人話！”爺爺繼續(xù)笑著說：“人家都說，去貓來狗，越過越有……”奶奶說：“我不圖什么有不有，只想圖個省心！”爺爺說：“哪里讓你不省心了？”奶奶說：“你明知故問！”爺爺說：“我明知什么了，故問什么了？”……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雪窩里的小狗崽哼哼叫兩聲，突然抖成一團。爺爺蹲下身看看，說：“壞了，它凍抽了！”又抬頭看看我，“不能見死不救，祖宗也認這個理兒——你還是抱上它，能不能養(yǎng)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把那只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狗崽，輕輕抱在了懷里。

我顧不上雪殼子有多深了，跟在爺爺后面往回跑。

二

爸爸媽媽接我去城里上學的時候，我的狗早已長成一條大狗了。它后背上的毛油黑油黑的，像是披著黑緞子。它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我大喊一聲“四眼”，就會發(fā)瘋地躥到我身邊，張著嘴、伸著舌頭向我討好。它經(jīng)常前爪一撲，搭在我的肩膀上，兩條后腿站立起來跟著我走。它站起來的個頭，比我都高出一截。

爸爸媽媽有一萬條理由接我走，每條理由都容不得別人反對，爺爺奶奶反對不得，我更反對不得。爺爺苦笑著說：“走吧走吧，快走吧，走出去才有出息！”奶奶先是不說話，后來突然背過身擦眼淚，邊哭邊說：“走！你們這些沒良心的，都走！一個也不要留，都給我走！”爺爺笑著說：“我可不走，我沒地方走……”奶奶不搭理爺爺，肩膀一聳一聳的，顧自傷心地哭，和那回死了貓一樣。

我的狗圍著我，耷拉著腦袋往我身上蹭。我伸手摸摸它的后背，它突然前爪搭在我肩上，站立起來。我一下抱住了我的狗，眼淚洶涌而出。

媽媽在一旁喊：“快放開它！太臟了！看你都粘了一身狗毛！”

我最不喜歡媽媽這樣說。我的狗怎么能臟呢？它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狗！我緊緊抱住了我的狗。

我的狗把腦袋靠在我的脖子上，不停地蹭，蹭著蹭著它的眼淚淌了出來，淌得我滿脖子都是。

我被爸爸媽媽拉上了車。

車開了，我的狗跟著我們的車跑，開始是顛顛地跑，后來就四腿放開、身子抻直，跑成了一條線。車后的塵土不斷地把它淹沒，但它總是頑強地從塵土中鉆出來，繼續(xù)追我們的車。我的眼淚淌滿了臉，我心里說：“四眼，你別追了，我心疼……”我突然聽到我的狗說：“不……我追……我就追……”“你再追……我就跳車了！”我的狗仿佛聽到了我的話，速度慢了下來，漸漸收住了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說：“好四眼，我放假會回來看你……”我的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看著我們離去的方向，說：“嗯……”我說：“好四眼，你要聽爺爺奶奶的話，替我好好陪他們?！蔽业墓氛f：“嗯……”“四眼，你還有什么話對我說嗎？”我的狗想了想，就低頭去看它的胸脯。我也低頭去看我的胸脯，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上粘了好多狗毛，有白的也有黑的，顫顫地抖動，每一根都活著。我擦擦眼淚，慢慢伸開胳膊，抱住自己，抱住了身上的狗毛。

三

再說我在雪地撿到的那只小狗崽。

我抱著它，跟著爺爺跑回了家。奶奶正在灶上忙活，一個鍋里烀著豬肉，另一個鍋里蒸著饅頭，屋里屋外熱氣騰騰。

我本想就著熱氣的掩護，把小狗抱進屋。奶奶卻大聲叫住了我：“你抱個什么東西？站??！”

我在門檻前停住，不敢看奶奶。我就回頭去看爺爺。爺爺搓著兩手對奶奶說：“小狗崽，一只小狗崽，都凍僵了，救狗一命勝過七級浮屠……”

“什么亂七八糟的！”奶奶說，“我不是說過，不養(yǎng)狗嗎？”

“說過說過，確實說過，我們都記著呢?！睜敔斦f，“我們其實也沒想養(yǎng)它，只想救它的命！”

“好！”奶奶說，“就要過年了，我什么也不說了——救了它的命，過完年就把它送走！”

“好！”爺爺說，“就按你說的辦！你真是菩薩心腸……”

“去！”奶奶一邊在灶上忙活一邊回過頭說，“去給我抱柴火！”

爺爺說：“好！”又像個孩子似的，回頭沖我眨眨眼睛。

我松了一口氣，抱著小狗崽往屋里走，奶奶又叫住了我：“站住，不能把它抱進屋！”我嚇了一跳。奶奶說：“屋里太熱，它都凍僵了要慢慢緩——把它放在外屋的柴火堆上，先給它弄點米湯飲一飲……”

就這樣，那只小狗崽終于留在家里了。它慢慢緩了過來，慢慢活了下來。它能吃食了，它能慢慢走動了，它能聽懂我叫它“四眼”了。它不哭也不鬧，有時跟在爺爺腳邊，有時跟在我腳邊，但從不去纏奶奶。奶奶偶爾也把剩菜剩飯喂給它，邊喂邊罵：“又多個沒良心的，總躲著我干嗎？快吃，吃飽了長大了好遠走高飛！你個沒良心的……”卻再也沒有提起把它送走的事。

過完年沒提這事，過完元宵節(jié)也沒提。

我的狗漸漸長大了。我常帶它去河里洗澡。它的水性很好，兩分鐘就能游到對岸去，然后站在岸邊仰起脖子，身子一抖，就像打個大冷戰(zhàn)似的，抖得四周水沫子飛濺。我在這邊喊：“四眼，回來！”它就撲通一聲又跳進河里，腦袋一抻一抻地向我游來。它從不在我身邊抖落水珠，總要跑到旁邊抖落干凈了，才慢慢靠到我的腿上。它是一條干凈、聰明、有禮貌的狗。

我和爺爺在院子里給它搭了一個窩，挨著豬圈、雞窩、鴨窩和鵝窩。它和豬、雞、鴨、鵝們，總體上相處得很好，有時也和它們瘋玩幾下。但雞鴨鵝太嬌氣，我的狗動作稍微大一點，它們就扇動翅膀又跑又叫，弄得滿院子塵土飛揚。奶奶提了燒火棍跑出來，對著我的狗大罵：“你個沒良心的，吃我的喝我的，還要欺負我的雞鴨鵝，是不是？”我的狗就不好意思了，低了頭靠在墻邊一動不動，眼睛偷偷看著奶奶，滿是愧疚的樣子。

家里的那頭豬倒是皮實一些，有時奶奶把它從圈里放出來透透風，我的狗圍著它轉，想和它玩，但它哼哼唧唧的架子挺大。我的狗在地上左撲一下，它沒反應;右撲一下，它還沒反應。我的狗撲到它的身上去，它哼唧兩聲還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的狗就覺得沒意思了，跑到一邊把自己蜷成一團，閉上眼睛睡覺。豬在院子里哼哼唧唧地轉兩圈，拱開大門跑到院外去了。我的狗抬頭看看豬，眨著眼睛想了想，又把腦袋扎在尾巴里，睡覺，不去搭理豬。奶奶從屋里出來了，提了燒火棍去攆豬。我的狗撲棱一下躥出去，幫奶奶攆豬。

怪就怪在我的狗沒理解奶奶的意思，它以為奶奶不要豬了，要把它趕出家門，所以才主動躥過去幫忙。那頭豬本來跑得挺慢，看狗攆過來了，它就越跑越快，拐兩個彎就跑沒影了。我的狗晃著尾巴跑回來，向奶奶請功。奶奶舉起燒火棍，罵道：“你這沒良心的！”

一棍子打了下去……

我的狗夾著尾巴跑到墻根，嗚嗚地哭。奶奶雙手叉著腰罵：“沒良心的，你們這些沒良心的……”

我從屋里跑出去，奔到我的狗旁邊。我的狗后腿正在哆嗦，它委屈地看著我，眼淚一對一雙地流了下來。我也哭了，抱著我的狗哭。

奶奶突然對我們喊：“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快去把我的豬找回來！”

我就帶著我的狗去找豬。狗的后腿還有點瘸，有時要提起一條后腿往前走。但它一看到我家的那頭豬，就發(fā)瘋地沖了上去，一口咬住豬的耳朵拼命往回拉。豬嗷嗷地叫著，跟著狗往回跑。我在旁邊不斷地提醒狗：“四眼，悠著點，千萬別把豬耳朵咬下來……”

豬被我們押回了家。奶奶一看到豬，又舉起了燒火棍。但她看到了豬鮮血淋漓的耳朵，又把燒火棍舉向了狗。

“奶，別打我的狗了……要打就打我吧……傻四眼啊，你快跑呀你……”

我的狗一動不動，挺著脖子垂著眼皮，一副甘愿受罰的樣子。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奶奶舉著燒火棍愣了半天，啪的一聲把燒火棍扔在地上，轉身回屋。

我的狗抬頭看看我，又看看敞開著的屋門。它緩緩地走過去，叼起燒火棍，進屋給奶奶送去了……

四

我從鄉(xiāng)下到了城里的家。我把那件粘著狗毛的衣服脫下來，藏到了我的床下。每天晚上，等爸爸媽媽都睡了，我就把它拿出來看，看那些粘在衣服上的狗毛?？粗粗?，我竟然看見我遠在鄉(xiāng)下的狗了……

有一回，我看到我的狗在和爺爺喝酒。我很吃驚，我說：“四眼，你怎么能喝酒呢？”我的狗搖搖頭，說：“唉，我也沒辦法呀?！薄霸趺礇]辦法，是爺爺逼你喝酒了？”我的狗說：“是我看爺爺整天一個人喝酒，太可憐了，就主動陪他喝兩口……”我說：“四眼，你不怕奶奶用燒火棍打你？”我的狗說：“奶奶早睡了，爺爺不喝酒睡不著覺，我不陪他誰陪他？”“那你可不要讓爺爺喝醉，你自己也不要喝醉！”“對不起，我那天真的喝醉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爺爺喝完一壺酒，又倒上了一壺，本來他已經(jīng)喝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可還要堅持把第二壺喝完。我的狗在旁邊看著就急了，勸他說：“別喝那么多了，明天再喝吧?！睜敔敱犚幌卵劬Γ瑔枺骸澳闶钦l呀？”狗說：“我是四眼?！睜敔敁u搖頭，說：“四眼？我不認識。”狗說：“可我認識你，都認識好幾年了，要不我陪你喝吧！”爺爺說：“好啊，四眼……你要是夠爺們，就把這些酒干了！”“好！”我的狗捧起酒壺，把那些酒全灌到了肚子里，眼淚就辣出來了。爺爺晃晃酒壺說：“好，今天的酒都喝完了，我們睡覺！”爺爺?shù)乖诳簧暇退恕Ｎ业墓放吭诘厣纤恢?，翻江倒海地難受。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耍酒瘋——它把爺爺?shù)男鸬侥棠痰哪_下，把奶奶的鞋叼到爺爺?shù)哪_下，它越看越覺得可笑，但它不敢在屋里笑。它就跑到院子里哈哈大笑，邊笑邊把那些雞鴨鵝豬們都叫出來，讓它們在院子里跑。正是黑夜，雞鴨鵝豬們睡得正香，它們看不清院子里的情況，當然不愿意亂跑。但我的狗在后面督促著它們，它們又不敢不跑，就東一頭西一頭地亂串。滿院子雞飛狗跳，熱鬧非常。

這時，我奶奶趿拉著我爺爺?shù)拇笮?，提著燒火棍從屋里跑出來。院子里靜了一下，雞鴨鵝豬們都聚攏到奶奶身邊，爭相向奶奶告狀：唧唧、呱呱、嘎嘎、哼哼……奶奶轉身回屋，使勁拉著酣睡中的爺爺大罵：“你個老沒良心的，是不是給狗灌了酒？你倒睡得香甜，家里都雞犬不寧了，你快起來看看，你個老沒良心的……”爺爺不醒，一個勁打呼嚕。我的狗害怕了，從酒瘋中嚇醒了，它慌忙把雞鴨鵝豬們趕回各自的窩，自己也乖乖鉆進狗窩。星光點點，暗夜無邊，我的狗聽著屋里奶奶的罵聲和爺爺?shù)暮魢Ｂ?，特別想哭。

五

爺爺死了。爺爺醉死了。

我的狗在爺爺墳前守了三天。它默默地趴在那里，不吃不喝，家也不回，直到后來奶奶來找它。奶奶那次沒有拿燒火棍，也沒有罵人，而是蹲下身子摸著狗的腦袋說：“四眼，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世界上你是最有良心的！我用燒火棍打過你，你是不是還記恨我？”我的狗抬眼看著奶奶，不說話。奶奶說：“四眼，其實打了你，我也心疼，也后悔，現(xiàn)在家里雞鴨鵝豬們，我都不養(yǎng)了，就想養(yǎng)你一個……”我的狗垂下它的長臉想了想，慢慢站起身，跟著奶奶回家。

一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奶奶埋在爺爺?shù)膲炁?，和爺爺一起成為我們后輩的祖宗，成為我們深埋在泥土里的根。我的狗把燒火棍叼到了奶奶的墳前，又把一瓶酒叼到爺爺?shù)膲炃?，然后它跪下兩條前腿，給我的爺爺奶奶磕頭……

然后，我的狗就失蹤了。

然后……

然后，我和我的鄉(xiāng)下，和我鄉(xiāng)下的狗，就失去了聯(liá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