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這一側

沈誕琦

1919年夏天，在圣保羅市的父母家里，菲茨杰拉德唯一擁有的東西，是已經(jīng)兩次被斯克里布納出版社退回的長篇自傳小說《浪漫主義自我主義者》。出版社的老一輩編輯認為手稿結構混亂、不知所云，而年輕的編輯麥克斯韋爾·柏金斯從中看到了作者的潛力，鼓勵他改寫。“現(xiàn)在這個故事沒有實質性的結尾，主人公的經(jīng)歷和性格都沒有把結尾推向高潮?！痹诩抑袗灍岬拈w樓里，菲茨杰拉德照著柏金斯的建議改寫了小說，9月4日他把修改稿寄給了柏金斯，改名為《天堂的這一側》（又譯作《人間天堂》），情節(jié)基于他的普林斯頓生活和兩段戀情。這是他最后的賭注，他想用這篇小說進入文壇、贏得名聲、賺夠錢、奪回珊爾達……恐怕所有人都會說，他想要的實在太多了。

1919年9月16日，他收到柏金斯的回信：“我十分高興地告訴你，我們準備出版你的書?！?920年3月26日，《天堂的這一側》出版，這是一本拼寫錯誤百出的青春小說，卻因躍動鮮活的時代感感染了讀者。3月29日，第1版售罄。3月30日，菲茨杰拉德發(fā)電報給珊爾達：“書賣得好，速來紐約?！?月3日，菲茨杰拉德和珊爾達在紐約著名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結婚。至1921年，《天堂的這一側》再版12次。

一夜間，菲茨杰拉德功成名就，抱得美人歸，一切如夢似幻。他在散文《爵士時代的回聲》中寫道：“這是充滿奇跡的時代，這是藝術的時代，這是富余的時代，這也是諷刺的時代?！币驗檫@篇散文，美國歷史上紙醉金迷的20世紀20年代又被稱為“爵士時代”。在接下去的10年里，菲茨杰拉德夫婦是爵士時代的絕對代言人，他的短篇小說賣到4000美元一篇，各類電影版權收益更高。珊爾達的相片和訪談常出現(xiàn)在各類小報上，她永遠美麗優(yōu)雅，永遠特立獨行。更多的人贊美她是“一個女神”“天生的皇后”。他們是所有派對的座上賓，是所有高級商店和酒吧的?？停菑牟魂P上行李箱的瘋狂旅行者。在紐約、巴黎、蔚藍海岸，他們的別墅就像蓋茨比的房子那樣夜夜笙歌。

《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有一段極抒情的情節(jié)：多年后，窮小子蓋茨比功成名就，在紐約長島戴茜家別墅的對岸買了一棟巨大的豪宅。他不敢貿(mào)然拜訪戴茜，只是每天舉辦來者不拒的豪華派對，希望有一天能吸引戴茜的注意，可是戴茜一直沒有來。臨近午夜，蓋茨比從熱鬧的派對里走出來，望著戴茜的家……不知在菲茨杰拉德奢華的派對上，他是否也這樣無數(shù)次地幻想著，姞內(nèi)瓦就在燈的后面，也許有一天，她真的會循著歡笑聲出現(xiàn)在派對上……他一定經(jīng)常想念她，因為他繼續(xù)在所有的創(chuàng)作里懷念著她，用賺到的錢支持他和珊爾達放縱無度的生活。

就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吧，就讓黃金時代的光暈永遠留在他們年輕驕傲的臉上，因為這一刻夢幻得無以復加，這之后一切將可怕而殘酷。他們在度蜜月的酒店出口不停地玩旋轉門，在酒店大堂里旁若無人地側身翻，他們坐在出租車車頂兜風，他們跳進廣場飯店的噴泉，又濕淋淋地站在桌子上跳舞，他們?nèi)≡嚎聪矂。s定在最不好笑的地方放聲大笑……

瘋狂的快樂越轉越快，把快樂都甩走了，只有瘋狂——她對文字有天生的靈感，他欣賞她的才能，鼓勵她寫作。然后，他說服她用他的名字發(fā)表短篇小說，因為這樣報酬更高。他開始在小說里大段大段抄襲她的日記和信件，并絲毫不以為然。沒幾年他在酗酒的惡習中越陷越深，他常常徹夜不歸，即使在家也是酩酊大醉。她的生活空虛無聊，她開始重拾芭蕾，那時她已經(jīng)27歲了，再也不可能成為職業(yè)芭蕾舞演員?？烧蛉绱?，她更瘋狂地訓練自己，每天練舞8小時。1930年，高強度的芭蕾舞訓練使她精神崩潰，她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然后，1932年她完成她唯一一本小說——自傳《最后的華爾茲》。菲茨杰拉德強迫她刪掉與她精神病史有關的情節(jié)，并非因為他想保護隱私，而是他已經(jīng)在自己即將出版的小說《夜色溫柔》里用了同樣的情節(jié)。他曾當著精神病醫(yī)生的面對珊爾達說：“省省吧，你這個三流的作家和三流的芭蕾舞演員。”然后，酗酒嚴重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雜志和報社陸續(xù)中斷了與他的約稿。直到有一天，菲茨杰拉德在任何書店都找不到自己的書，所有書店的營業(yè)員都表示沒聽說過這樣一個作家。因為珊爾達的病，他們的婚姻自1933年起就名存實亡。沒人相信珊爾達的病能夠痊愈，她從一家精神病院搬到另一家精神病院，設施更差，房間更臟。

1940年12月21日，年僅44歲的菲茨杰拉德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臟病。他的葬禮和他15年前小說里描述的蓋茨比的葬禮一樣寒酸簡陋。他死前破產(chǎn)，遺囑中要求辦“最便宜的葬禮”。他曾像蓋茨比那樣夜夜敞開大門辦派對，卻只有很少的親友來參加葬禮：他的女兒、他的編輯柏金斯，還有好友女詩人多羅茜·帕克。珊爾達在精神病院，無法參加葬禮，報紙將珊爾達介紹為他“不合法的妻子”。多羅茜·帕克在葬禮上失聲痛哭：“這家伙真他媽的可憐?！痹谏w茨比寂寞的葬禮上，一名出席者講了一模一樣的話。

1948年3月11日凌晨，珊爾達所在的精神病院失火，珊爾達被困在頂樓活活燒死，年僅47歲。

菲茨杰拉德從20世紀20年代的如日中天到后來的窮困潦倒，文學圈里的朋友眾口一詞罵珊爾達毀了他?！吧籂栠_生活太鋪張了，他不得不寫那些不入流的小說糊口?！薄吧籂栠_太古怪、太多變啦，他心腸真軟?！钡搅?0世紀60年代，菲茨杰拉德被評論界再度發(fā)現(xiàn)，關于他的各類學術研究風生水起，女權主義者掀起了研究珊爾達熱，珊爾達的書信、日記一經(jīng)公開，諸多女權主義者又異口同聲：“是傲慢自私的菲茨杰拉德毀了一個天才的作家、畫家、芭蕾舞演員?！?/p>

誰毀了誰，這遠遠不能說清他和她之間最深沉的理解和沖突。他控制不住把她靈光四溢的日記抄進自己的小說，她控制不住在作家的妻子之外為自己尋找其他的身份。他和她都困惑了，哪一部分的生活是自己的，哪一部分的生活是對方的。即使在她最瘋狂、最虛弱的日子里，他們還交換著炙熱的情書。

關于死亡，珊爾達在1919年春曾致未婚夫菲茨杰拉德：

今天我去了墓地——你知道的，那不是個公墓——我想去打開山那側一座生銹的地下室的鐵門。它被沖洗白了，覆蓋著淚汪汪水汪汪的藍色小花。小花也許是從死人眼睛里長出來的，碰上去黏糊糊的，帶著讓人作嘔的味道……為什么墓地非得讓人感到空虛呢？關于這個論調(diào)我聽得太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覺得任何曾經(jīng)生長的東西是讓人絕望的——所有斷裂的石柱、緊握的手掌、鴿子和天使象征著浪漫——我希望我的墓看起來像已經(jīng)有許多許多年頭——多奇怪啊，那一排南部聯(lián)邦士兵的墓，有兩三個會讓你覺得它們是死去的愛人或死去的愛情——它們看起來一模一樣，甚至上面黃乎乎的苔蘚也一樣。古老的死亡真美——真真正正的美——我們會一起死——我知道——甜心。

他們沒有一起死，不過他們被葬在了一起，在他父親的故鄉(xiāng)馬里蘭州。他的初戀姞內(nèi)瓦比他多活了40年，親眼見證了菲茨杰拉德的哀榮，《了不起的蓋茨比》一版再版，被奉為美國文學經(jīng)典，可她畢生都把當年的情書和日記鎖在衣櫥的角落里，從未想過站出來說：“我就是那個戴茜?！?/p>

（羅 葉摘自中國華僑出版社《自由的老虎》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