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一段時光

栗華

我們修路工地上，流傳著很多歌曲。多才多藝的鐵路工人們，每鋪一段鋼軌，都能留下幾首歌兒。這些歌有的被當(dāng)作鼓足干勁的勞動號子傳唱，有的被當(dāng)成寄托情思的一封家書流傳，有的高昂激越，有的豪情萬丈，有的催人淚下，有的感人至深。在青藏鐵路上，就流傳著一首《雪蓮》，這樣唱：

“哦，雪蓮——我捧起納木錯湖的清泉——我彈起優(yōu)美動聽的琴弦——長長的鐵路啊向遠(yuǎn)方……長長的天路就像哈達(dá)——那是你用生命譜寫的詩行……呀啦哩嗦——”

尤其當(dāng)那高亢的女高音唱到“長長的天路就像哈達(dá)——那是你用生命譜寫的詩行……”這兩句，修建過青藏鐵路的工友們都不覺流下淚來，那是攻克艱難取得勝利之后的幸福淚水，那是追思奠念遇難工友的悲傷淚水。

也有我們的父輩們，早年修筑新中國第一條鐵路——成渝鐵路時唱的歌，歌詞是：

“一口鐵鍋煮起了紅苕湯，三塊石頭圍成小火塘，大山溝里小河旁，豪情萬丈歌聲揚(yáng)，沸騰工地上，篝火映霞光……”

這樣的歌詞表達(dá)的是那一代人的樂觀和浪漫，艱辛和堅強(qiáng)，老在鐵路文工團(tuán)慰問演出上作為開篇上演，教育年輕一代高鐵人工銘記歷史，啟迪青年筑路人奮勇向未來。思念總會在時間的流失中慢慢變淡，然而我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傳唱在廣西沿海鐵路工地上的那首情歌——《你欠我一段時光》，那曲子感情悲切，又讓人傷感，唱的是我那個時節(jié)的親身經(jīng)歷：

“如今回到當(dāng)年的村莊——馬路寬敞樓房漂亮——飛馳的列車奔向遠(yuǎn)方——傷心的姑娘已遠(yuǎn)嫁他鄉(xiāng)——修路的漢子也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

每當(dāng)這首旋律響起，或者有誰哼起這個小調(diào)，我的心中就陡然升起對那段時光萬般的思念來，傷感，心酸，懊惱，悄悄回憶起我年輕的時候，跟裴娜五年的筑路歲月。啊，那時我還是一個青澀健壯的青年，裴娜正是青春靚麗的時候——啊，往事總是不讓人寧靜！

在廣西修老欽北鐵路的時候，我剛二十歲出頭。我所在的路橋三隊承擔(dān)南流江大橋施工任務(wù)，隊部住在一個山坡上，房子是用石綿瓦和油氈搭建在農(nóng)民的水稻田里，地面沒作任何處理，為防床下陷，大家找來石塊或磚頭墊在床腳下。入住沒多久床下和墻邊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麥苗，有人開玩笑說：“大家晚上方便不用出門了，就地施肥明年一定好收成。”工程快完工的時候，一場大雨過后一排房子靠鐵路一端出現(xiàn)塌方，技術(shù)室緊靠塌方處，地面出現(xiàn)了近一尺寬深深的裂隙，隨時有塌方的危險，記得當(dāng)時我和技術(shù)室的幾個小伙子，晚上上床時綁上安全帶將保險掛在房梁上，就這樣在數(shù)十米高的懸崖邊酣然入睡。

為了壯膽和排遣寂寞，每天都扯開嗓子吼歌，但那時候更多的是有一股浪漫主義情懷和甘于奉獻(xiàn)的精神支撐著我們，于是老唱這樣的歌兒：

“來吧，伸出你的雙手，讓這里山清水秀——啊，來吧，獻(xiàn)出你的熱情，讓這里鳥語花香——啊，我們的鐵軌像河流，流過田野的風(fēng)光，淌過城市的霞光……”

促使我能有這樣堅強(qiáng)毅力的唯一希望，就是我和宣傳員裴娜那段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然令我惋惜的愛情。每當(dāng)那首熟悉的旋律回響在耳畔，我與裴娜那段戀愛的時光，就像遠(yuǎn)處微微搖曳的火苗明亮閃爍，又時時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

去年冬天，我從副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因為還沒有到退休的年齡，就賦了一個閑職，當(dāng)調(diào)研員，專門帶一帶有后勁的年輕技術(shù)干部，算是有了大把的空閑時光來。那天到廣西出差事畢，我獨(dú)自去了趟我參與修的老欽北鐵路。透過車窗，熟悉的和陌生的風(fēng)景不斷閃過。抬頭望過去，樹梢剛好和視線平行起來，翠綠色的樹冠花骨朵一般艷麗而又灑脫地舒展開來，好像發(fā)出瑩瑩綠光，也像泛出色澤透明的光亮來的彩燈泡兒;樹下的馬路上，走過來一對牽手的情侶，男的背著大包，女的懷抱著書本，他們親密的依偎在一起，歡快地走到了馬路的另一面去;靠邊的馬路上，停放著幾輛彩色車身的小轎車，紅的、藍(lán)的、黃的、灰的，紅的那輛小巧的簡直和火柴盒大小毫無二致;蔥綠色的高樹連結(jié)成一片綠色的海洋，有幾幢樓房的頂端像漂浮在其上的小船兒一樣，隨著樹冠隨風(fēng)飄動而搖蕩起來，在綠色中探頭探腦的張望著;深淺不一的綠色的樹冠都密密匝匝的簇?fù)碓谝黄?，也掩蓋了對面的山坡，近處這山頭還好，顏色還算透明清楚，能辨清山頭上樹木的形狀，它背后的那座山頭就朦朧起來，蒙著一層白氣，我時常疑心那是神仙下凡來，盡興陶醉于這自然神色中，連上天的云彩也拉攏下來，覆蓋在了山頭上，我就在中途的小站下車……再抬頭看山的微茫，我們打著帳篷睡覺的工棚的山頭，是那么親切地映入眼簾，裴娜那嘹亮的歌喉和清純的臉龐，就在眼前一片綠瑩瑩的亮光中閃耀開來，那里曾經(jīng)飄蕩過的歌聲，是那么清晰地傳入耳來，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時光，激動不已，在我正思索往事的時候，一個駝背的男人很仔細(xì)地打量著我，我看著他黑黝黝的臉色，失聲喊出來：銀柴胡！

竟然是銀柴胡！二十幾年前在廣西修老欽北鐵路的時候和我住一個工棚的農(nóng)民工，他正蹬著一輛三輪車，拉滿了各種光盤，而他的音響里正斷斷續(xù)續(xù)播放的，正是這首對我而言獨(dú)具意味的旋律……我們坐下來，自然要說起修路那會兒的經(jīng)歷來，往事如煙，又恍在昨日，都感概不已，眼中都閃過絲絲淚花。我最關(guān)心的，當(dāng)然還是裴娜，寒暄幾句，我就迫不及待地張口問了。

他稍微愣了一下，說：“我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吧?！?/p>

“那天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剛下棋回來，頭昏腦漲，正要端起茶杯喝水，裴娜進(jìn)來了，那天上午我就接到了要被辭退的消息，我絲毫不在乎，我本來就是農(nóng)民，只等領(lǐng)了工錢就走人，我也不知道裴娜也被辭退了。裴娜說，你跟我一個村的，我求你一件事。然后她就塞給我兩包哈德門，你知道，那是好煙。我這個人就是貪圖小便宜，也就全都答應(yīng)她了——這是我最后悔的事啊，只怪我當(dāng)時年輕……她叫我假扮跟她相好了，要跟她回去定親，我想，反正是假的，說說也無妨，當(dāng)時真是發(fā)昏，誰想到我?guī)?，竟然是害了她?！?/p>

我有些惱怒，緊追著問：“裴娜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還有，她后來嫁給了誰？”

他點上了一支煙。煙冒起來，鉆進(jìn)了我的眼睛，又酸又澀。endprint

“你以為她跟我回家成親了？那不過是她的借口罷了，我抽了她的煙，就稀里糊涂的答應(yīng)了她，不然憑咱倆的關(guān)系，我能搶你的女人？想起來真是讓人很害臊啊……后來工程隊撤走了，你也調(diào)走了，我還沒有娶現(xiàn)在的媳婦的時候，我也跟她提過結(jié)婚的事，她本來愿意……你有二十幾年沒吃過這里的炒河粉了吧？——服務(wù)員！服務(wù)員！來一盤炒河粉，多放辣椒！”

我給銀柴胡添滿酒，聽他繼續(xù)講，他先是滿滿地夾了兩嘴菜，又一口灌進(jìn)二兩白酒，用手抹了一下嘴，臉慢慢地潤上了一層紅色，才仰起頭來慢慢地說：

“我跟她提過結(jié)婚的事，她本來也愿意，可是要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你說孩子又不是我的，我怎么會同意，我說你把孩子打掉吧，我不嫌你生過，可她死活不同意……”

“什么？她懷孕了？”

我腦子里轟地炸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燈就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那年夏天，一到晚上我們就到南流江橋上散步，工地的夜晚，燈火通明，很多飛蟲，攢聚在燈泡的周圍翩翩起舞，我們的心也跟著跳，裴娜教我跳交誼舞，后來我倆搭檔，還在隊上拿了獎。一天晚上，一只肥碩的老鼠緩緩地從我腳下跑過，鉆到草叢里無影無蹤了，裴娜被嚇了一跳，跳到我懷里尖叫，我順勢摟住她，吻了她，她也摟緊了我，就在離橋頭不遠(yuǎn)處的木薯地里，我們完成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大著肚子的人，也挺不容易，肚子越來越大，她養(yǎng)父養(yǎng)母嫌丟人，先是被她媽用白布勒，后來被她爸用木棍壓，多慘吶……來，給你也倒一杯?！?/p>

我喝下一杯，掩飾了自己的恐慌和窘迫，那夜做賊似的沖動，竟然給裴娜的人生帶來了那么大的毀滅！

“無論怎么折磨，她都不肯說出那男人是誰，唉，也是個癡情的女子??！她受不住家里的折磨，逃了出來，先是到處要飯，我還見過一回，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瘦得不象樣子，肚子很重地挺著，看起來就是一兩天的事了……哪里還像在宣傳隊那會兒，頭梳得光光的，臉上抹點紅顏色，干干凈凈地表演呢……我本來給了她幾塊錢的，可被我那不爭氣的婆娘又給搶了回來，又落到了人販子手里，我本來是該救她的，那人販子是我一個遠(yuǎn)房表叔，可是他要我用錢往回贖人，三千塊，我哪來那么多錢？這酒真辣啊，你也吃菜啊，這炒河粉味道還行吧……”

“聽說被販到了越南去，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二十幾年了吧？打那以后，我又相了一門親，成了家，跟她再沒有來往。二十多年過去了，她興許是死了，要是她還活著，兒子也該有咱們當(dāng)年那么大了吧？”

你叫我心里能有什么滋味？我寧愿相信她還活著，生活在一個好家庭，我背過黑暗里去，擠掉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淚水。

“要說清楚這情況的，只有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了，你知道，她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知道的，她是在修鐵路的那塊地邊撿來的……她養(yǎng)父三年前死了，她養(yǎng)母去年癱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也是等死的人了，可恨那些腐敗的村干部，連低保也不給吃，所以你要問她的消息，恐怕……”

我有些緊張和局促，透過鏡片，銀柴胡銀黑雜間的頭發(fā)清晰地映入眼來，二十幾年前他和裴娜并肩離開鐵路的情景恍惚昨日，是那么逼真和生動！二十幾年前工地上的那幕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在這火熱的夏天，廣西的氣溫到了一年最高的時候，太陽從大清早就高高地守在工地的頭頂猛勁地炙烤。那時候，裴娜就領(lǐng)著我們工友們歌唱來解暑提神：

“寬闊的大道啊——灑滿金色的陽光，開路先鋒的旗幟，扛在筑路人的肩上——頂著驕陽，搏擊熱浪，我們是鐵打的鋪架尖兵……”

日子雖然辛苦，也很平淡，也就這樣苦中作樂，繁重的勞動拖著勞累的身體在枯燥的工地上又過了一個熱浪翻滾連綿不絕的夏天，我根本顧不上瘦弱的體重又下降了好幾斤，每天扛著測量儀器來回奔波的流汗受苦，裴娜在我心里占據(jù)了太重要的位置，在愛情火花的催化下，我哪還有心思胡思亂想其它。白天我們互相想著對方，傍晚牽手在橋頭散步，苦日子里算是多了一份甜。那是多么有奔頭的日子啊，歲月定格在我們青春的記憶里催人奮進(jìn)，工程進(jìn)展的很順利。

白天休息的時候，我倆一起讀書看報，滋潤的愛情，總給我們那么多的靈感，總是讓人詩興大發(fā)，在那個盛行文學(xué)的年代里，在我們近距離親密接觸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寫詩，在裴娜的指導(dǎo)下，我寫詩的水平也逐漸提高，看裴娜寫“我愿做一?？鞓返牡啦辏惠呑訐е愫ㄈ凰ァ敝惖脑娋?，我也慢慢開始斟酌字句，就寫什么“體內(nèi)寒風(fēng)四起/終于/感冒了/打一個很響的噴嚏/那是/用心給你寫的情書”之類的句子，裴娜讀了笑得前俯后仰，引來工友們羨慕的目光。

晚上空暇的時候，大家就攛掇跟裴娜對歌，裴娜清脆的歌聲，每天都飄蕩在工棚里，成為大伙入眠的曲子。我那時候不太懂音樂的曲調(diào)，也跟著瞎唱：

“藍(lán)藍(lán)的天上飛雄鷹，南流江來了修路隊——”

“炸開了高山架起了橋，一條鐵路通到你家門口……”

“村頭的妹子樂開了花，修路的大哥卡莎莎——”

……

裴娜也唱龍船調(diào)，這個時候最熱鬧，幾十個寂寞的漢子比開了嗓子：

“妹娃子要過河，是哪個來推我嘛——”

“我來推！我來推——”

“誰聲大誰來推……”

那時候歡樂的時光無處不在，我和裴娜攥緊了手靠在一起，心里真是吃了蜜一般甜啊，在許多工友嫉妒的聲討中，我們毫不羞赧地坐在靜靜的夜里，數(shù)著一顆又一顆的星星。那是多么美好的無數(shù)個夜晚啊，月色撩人，哪些圍墻一樣的木薯和甘蔗地，陪伴了我們四五季蕩漾的青春，讓人記憶恒久遠(yuǎn)。

總之我們那會兒是最浪漫的，快樂的，充滿了無限希望的，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我肯定和裴娜結(jié)了婚，把她名正言順的招進(jìn)鐵路隊文工團(tuán)，當(dāng)正式演員，跟我永不分離。唉，想到這兒總是讓人黯然神傷啊。

第五年工程快完工的時候，來了通知，我被選拔到成都總部學(xué)習(xí)。按照慣例，就是要被提拔了，從工地一線調(diào)回總部機(jī)關(guān)去當(dāng)工程科副科長，那時候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看什么都覺得順眼，我才二十幾歲，愛情事業(yè)都是一帆風(fēng)順，在工友們的祝賀聲中，我頭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我們的工程要完工了，大隊人馬調(diào)走趕赴下條線，從當(dāng)?shù)嘏R時用工的人要全部解約，也在哪一年，鐵路上來了新政策，清退臨時工，后備人員主要從大中專院校分配。裴娜被清退了。那個時候我倆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工地上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知道了情況，他們建議我打個報告給總部機(jī)關(guān)，爭取一下內(nèi)部保留的幾個特聘名額，可是裴娜拒絕了——她要跟銀柴胡回家成親！這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endprint

從陽光明媚的三月一眨眼就到了陰雨綿綿的秋天，一座座橋梁猶如一道道彩虹，在田野里矗立起來，宣告著工程的順利推進(jìn)。沒想到一場風(fēng)把什么都改變了。旗桿上的國旗，就要被撕破了，呼啦呼啦一陣嘶鳴，旗桿跟著抖動，啪啦啪啦震抖發(fā)響。院子里的花草，還有綠色和紅色，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擠出一點顏色。那條流浪的瘦狗，正蜷縮成一團(tuán)，把嘴巴埋在四腿中間，肚子一鼓一鼓地，顯然是在冷冷地呼吸。這時候，就有蒼涼悲傷的歌聲從工地上傳來：

“我原是工人鬢角滴落的汗水——多年的風(fēng)雨兼程，多年的遠(yuǎn)在他鄉(xiāng)——轉(zhuǎn)眼間我變成眼中的淚花，是說不盡道不完的思鄉(xiāng)情啊……”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場可怕的風(fēng)后，裴娜竟然無端的變心了，以一個多么荒唐的理由，毫不留情地拋棄了我，她幾乎稀釋了我所有生活的滋味……

那天，銀柴胡拉著我的手說：“兄弟，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回家娶媳婦，養(yǎng)豬，生娃娃，我父母老了，我得照顧他們，我干了五年鐵路，這一走，怕是再不回來了，我也有點舍不得……”

掐指一算，我們也有五年的友誼了，五年來我們同吃共住，有爭辯冒火的矛盾，有研究探討的學(xué)習(xí)，雖然他是從農(nóng)村招工來的，但我們已經(jīng)成了親密的伙伴，而他就要離開了。

沒想到裴娜也跟著進(jìn)來，她放下行李，說：“我聽說了，你被選為后備干部了。你是有文化的大學(xué)生，我是鄉(xiāng)下來的村姑，我們有很多不合……我和他般配，也能說到一塊……既然我真心愛他，他也看得上我，我這么做，也沒有什么錯——我知道你也不會怨我。”

陪我走過了五年美好時光的裴娜，竟然跟我開了多么大的玩笑?。?/p>

“……”

裴娜急切地打斷我：“你回城里，會找到好的，我們，不如趁早……”

“那，我們走了……”銀柴胡跟著裴娜提上行李往外走去。裴娜轉(zhuǎn)回頭來，朝我投來復(fù)雜的一瞥，我心里五味雜陳，在淚眼模糊中昏倒在地。

畢竟那時候正年輕，心里有觸動，眼睛就潮濕，散發(fā)出來的情感就像陰雨天的空氣，透心涼。裴娜走后的一連幾天，天都是蒙蒙的，云也不是一朵一朵，而是像用毛筆隨意揮霍的，灰暗沒有靈氣。先前充滿活力的工地大院，一下子孤寂起來，除了那條又瘦又臟的老黃狗靜靜地臥在垃圾桶旁，尚有微微鼓動的肚皮，沒有什么有活氣。門房的燈亮著，射出一道看得見的梯形的光圈。黑夜只能讓人感覺更加壓抑，還有那討厭的冷風(fēng)，呼呼的要揭了房頂。我把頭轉(zhuǎn)向裴娜的房間，哪里黑著燈，哦，裴娜！我厭煩地走進(jìn)辦公室，看著堆積如山的圖紙，填的滿滿的文件柜，還有在圖紙上跳躍的老鼠，一時間我覺得這老鼠也來欺負(fù)我，想趁著它的表演一棍打死它，可是它倏地跳上柜子，攀在柜門蕩了個秋千，貼上窗戶的鐵絲網(wǎng)，從玻璃縫溜走了。院子里顯得空曠起來，古怪而又冷清，我拿著調(diào)令，拖了兩天，在無限的失落中，離開了工地……

一個女人舉著一雙拖鞋走過來，問我擦不擦鞋，正喝得高興銀柴胡揚(yáng)揚(yáng)手呵斥她快離去，“這是什么人，臟兮兮的要你擦？還不快走！”我抬頭看見，她包著圍巾的眼神有些難堪，而她竟然盯著我的眼愣住了，我倒窘迫起來，就在錢包里摸零鈔，她卻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看來是找不到裴娜的任何有用信息了，我又一次打開手機(jī)，看我們那張珍貴的合影，猛地，我被一股刺來的電波一樣的東西扎了一下，剛才那位擦鞋的婦女的眼神，竟然跟相片里的裴娜那么契合？我開始焦急的對比起來，一次次肯定自己的判斷，又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結(jié)論，杯盞交錯過后，我相信我是看花了眼，那不是她，而她對著我的臉遲疑了兩三分鐘，又捂著臉轉(zhuǎn)身急步走開，又讓我多疑起來。畢竟二十幾年過去了，二十幾年的光景，生活能把人雕飾成什么樣子??？外貌盡管變得厲害，但眼神里總有一些不會變的記憶，分明就還在哪里。翻來覆去的思考纏繞了我一會兒，我想不管是不是，總要討個明白，我還是追了出去，她已經(jīng)不見了，繞過幾條巷子，問了一路行人，擦鞋匠有十幾個，但都沒有她的信息，我沮喪地返回酒店去。

銀柴胡一把拉住我，急切地說：“你到哪里去了？這么長時間也不回來？這些小姐也來催我買單，我哪里有這許多錢？她們正要把我扭到派出所去呢！按理說幾十年前的老朋友了，我應(yīng)該做東盡盡地主之誼，可是我的錢，全被那臭娘們管著呢，我身上有一分錢也要被她搜刮去，生怕我有了錢去那些亂八糟的地方……”

我抓出一把錢給銀柴胡，在他稍加推辭而又牢牢抓緊連說謝謝趕忙離開的背影中，我扶著墻哭泣起來。

后來的幾年里，聽說銀柴胡的老婆患上了一種很痛苦的病，他雖然也賣力，但又饞酒，生活還是拮據(jù)。得知消息，我匯過一筆錢，他來過一封感謝信，又告訴了我一些關(guān)于裴娜的可有可無的消息，再后來就斷了，我和他也失去了聯(lián)系。裴娜算是徹底從我的記憶里逃遁了，只留下我對她越來越沉重的思念。

離開廣西兩年以后，我跟一個成都姑娘走到了一起?；楹?，我心里懷念的裴娜漸漸模糊起來。不知道裴娜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她肯定活著，哪怕那個擦鞋匠就是她也罷，總算給了我些許安慰吧。我?guī)е鴮ε崮葻o限美好的祝福，又多情地想，我是不是該到南流江大橋上走一趟，找回那段難忘的時光？每當(dāng)這樣想，我心里都有一股淡淡的，甜甜的，澀澀的味道牽引著我，那味道離我那樣遠(yuǎn)，又離我這樣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