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何紹基像》考

張金棟

【關(guān)鍵詞】何紹基像；齊白石；楊鈞；肖像畫

【摘 要】20世紀(jì)90年代，筆者整理河北省博物館所藏何紹基書法墨跡時，發(fā)現(xiàn)一幅極為珍貴的齊白石繪《何紹基像》，其用筆細(xì)膩，立體感強，曲盡傳神之妙，令人嘆為觀止。本文對《何紹基像》作了較為翔實的介紹，并對其流傳經(jīng)過、繪制時間和地點、底本情況、創(chuàng)作過程等進(jìn)行了考證。

齊白石乃我國畫壇巨匠，其作品存世量數(shù)以萬計。 可是，在其藝術(shù)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肖像畫卻極為少見。20世紀(jì)90年代，筆者與高朝英同志整理河北省博物館所藏何紹基書法墨跡時，曾發(fā)現(xiàn)一幅極為珍貴的齊白石繪《何紹基像》，并作了初步研究，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及時發(fā)表。茲檢舊稿，略作修改予以刊發(fā)，以饗同好， 就教方家。

一

河北省博物館庋藏有《何叟手跡》四冊（現(xiàn)歸河北省文物保護(hù)中心）[1]，其首冊為蝴蝶裝， 縱31厘米，橫26.8厘米。前面素頁有羅振玉隸書題 “東洲墨妙”四字，第一開為齊白石用炭筆繪何紹基半身肖像——《翁遺像》（以下稱《何紹基像》）。該像為紙本，橢圓形，長徑21.7厘米，寬徑14.5厘米。畫像中的何紹基年近古稀，頭戴瓜皮帽，身著對襟馬褂，滿鬢斑白，面龐清癯，精神矍鑠。 左側(cè)題“翁遺像，齊璜臨道州何氏家藏本”，鈐“萍翁”“名余曰璜字余曰頻生”二白文印。

《何叟手跡》冊原為楊鈞“白心草堂”故物。楊鈞（1881—1940），字重子，號白心，晚號怕翁，湖南湘潭人。民國初年，楊鈞在長沙東門外筑小屋——白心草堂。冊中鈐有多方“白心草堂”印章。

《何叟手跡》冊中的羅振玉題乃書于素頁上，是為后題。署款曰“己巳暮春，松翁羅振玉署于遼東扶桑町寓居之歲寒堂” 。己巳為1929年。從羅氏題的時間、地點，可推知到了1929年，《何叟手跡》冊已由湖南長沙楊氏“白心草堂”輾轉(zhuǎn)至遼寧旅順羅氏“歲寒堂”。1931年春，羅氏于旅順扶桑町建“大云書庫”，此冊或是“大云書庫”藏品之一。大約在上世紀(jì)40年代，《何叟手跡》冊又歸諶厚慈所藏。

諶厚慈（1900—1977），河北遷安縣人。1922年入上海法政大學(xué)。1926年參加北伐。1928年，發(fā)表反對蔣介石獨裁統(tǒng)治言論，遭通緝，流亡國外。1933年，參加抗日同盟軍。建國后，任河北省教育廳副廳長、參事室主任等。1953年，諶先生將所收藏的書畫捐獻(xiàn)給河北省博物館， 《何叟手跡》冊就是其中之一。

綜上，《何叟手跡》冊或者說《何紹基像》的遞藏關(guān)系為：楊鈞—羅振玉—諶厚慈—河北省博物館。

二

齊白石云：“光緒十五年（1889），我二十七歲……。那時照相還沒盛行，畫像這一行手藝，生意是很好的。畫像，我們家鄉(xiāng)叫做描容，是描畫人的容貌的意思，有錢的人在生前總要畫幾幅小照玩玩，死了也要畫一幅遺容，留作紀(jì)念。我從蕭薌陔師傅和文少可那里，學(xué)會了這行手藝?！?[2]有學(xué)者對齊白石的肖像畫進(jìn)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如馬寶杰先生指出：“清末以來，隨著西方繪畫的傳入，城市和農(nóng)村都流行一種‘擦炭畫，有的依照相片打格放大，有的是對著真人寫生。其基本方法緣自西畫的素描，以明暗塊面造型畫出體積感，而不同于傳統(tǒng)的勾勒添色的方法?！R白石從蕭薌陔與文少可那里學(xué)會了這種畫法，……從27歲到40歲，他一直作為肖像畫家活動在湘潭各地，畫了大量肖像，可惜多數(shù)未流傳下來?！盵3]可見齊白石從27歲學(xué)會畫肖像的技法后，到40歲的十幾年間，主要在家鄉(xiāng)湘潭從事繪肖像畫活動。齊白石所繪的這幀《何紹基像》無紀(jì)年、地點，是何時所繪，所繪地點為何處，試作分析如次：

首先，該像題款書體乃金農(nóng)（冬心）體。楊仁愷先生云：白石老人“書體數(shù)變，先學(xué)館閣體，1896年至1904年8年中屬何紹基系統(tǒng)，1905年在北京遇李筠庵，改學(xué)魏碑《爨龍顏》，已進(jìn)入43歲，所作行楷近金冬心，50歲以后行書學(xué)李北海，而楷法仍未脫盡碑版影響?！?[4]由智超先生亦云：“1903年，他（齊白石）由西安到北京，認(rèn)識了李筠庵，學(xué)習(xí)過《張玄墓志》《爨龍顏碑》等碑刻。翌年，又專習(xí)金農(nóng)，這一時期的題畫款識完全是那種奇古方扁，半隸半行的冬心體。他對金農(nóng)書法的了解，早在1902年，當(dāng)時在西安觀賞到‘揚州八怪的書畫冊后，對金農(nóng)情有獨鐘，直到1916年仍然在窮究金農(nóng)的筆墨意趣。樊樊山《白石詩稿》序中曾說：‘瀕生書畫，皆力追冬心。 ” [5]是知齊白石用金農(nóng)體題畫應(yīng)始于1904年的42歲，至1916年54歲時意猶未盡。目前筆者見到齊白石用金農(nóng)體題款的繪畫最晚者是癸酉年（1933）的《蓮池書院圖》。看來，齊氏用金農(nóng)體題畫的時間上限為1904年，下限為1933年，即42—71歲。

其二，該像鈐印有 “萍翁”白文印。齊白石取號“萍翁”，應(yīng)是50歲時居住湘潭茹家沖寄萍堂時所取。張次溪先生云：齊白石“在壬子那年（1912），已是50歲的人，感覺到老之將至，所以《秋日山行》的詩中，有句說：‘心事已如霜殺草，年光不似水回灘。因為頻年作客在外，像萍飄似的，‘萍翁這個別號，就是那時取的。他《畫老來紅》詩道：‘年過五十字萍翁，老轉(zhuǎn)童顏計已窮。今日醉歸扶對鏡，朱顏不讓老來紅?！?[6]可見所鈐“萍翁”印的時間上限應(yīng)為1912年，齊氏50歲。

其三，該像位于《何叟手跡》首冊第一開，其裝裱的方法有別于冊中信札、詩稿。信札、詩稿裝裱乃用挖嵌技法，而畫像是粘貼的，即將像繪好，精心粘貼，再題款、鈐印，也就是說，畫像的時間要晚于冊頁的裝裱時間。由此而聯(lián)想到冊中的王運、郭立山等在癸丑年（1913）、譚澤于丁巳年（1914）題跋，此像的繪制時間應(yīng)與之相當(dāng)，即楊鈞將何紹基信札、詩稿裝裱成冊后，請王運、郭立山、譚澤等為之題跋，請齊白石為之畫像。查《白石老人自述》云：“民國二年（1913），我五十一歲。我自五出五歸以后，希望終老家鄉(xiāng)，不再作遠(yuǎn)游之想。住的茹家沖新宅，經(jīng)我連年布置，略有可觀。……我奔波了半輩子，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盵7]1913年和1914年，齊白石居于湘潭茹家沖寄萍堂，生活較為安定自足，而湘潭與省會長沙比鄰，交通便利。又因齊白石與楊鈞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門弟子，二人交情甚篤。楊鈞云：“齊白石為余三十年舊交，客館余齋，年必數(shù)月?！?[8]看來，齊白石為之繪此像當(dāng)在情理之中。

由上所考，將《何紹基像》所繪時間定在1913—1914年、地點為湖南長沙應(yīng)大致不誤。

三

在清末民初，畫家繪制肖像畫“有的依照相片打格放大，有的是對著真人寫生”。 而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是“臨道州何氏家藏本”，這恐怕是何紹基在世時照相術(shù)尚未普及、未能留下照片的緣故；再者，何紹基卒于1873年，齊白石年方10歲，尚輟學(xué)在家，砍柴牧牛，遑論對著真人寫生了。而所臨摹的“道州何氏家藏本”是何等模樣，卻縈繞筆者心頭多年。經(jīng)多方查尋，發(fā)現(xiàn)湖南省博物館藏有一幅《何紹基畫像》[9]，其右上角楷書題：“資政大夫子貞府君像”，當(dāng)為何氏后裔家中所藏?zé)o疑，是信而有征的，極為難得?！逗谓B基像》與之相較，容貌酷肖，毫無疑問，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應(yīng)該就是齊白石所說的“道州何氏家藏本”。需要說明的是，齊白石并不是簡單的臨摹，而是經(jīng)過一番構(gòu)思的再創(chuàng)作。

沈宗騫云： “傳神寫照由來最古，蓋以能傳古圣先賢之神垂諸后世也?！?[10] 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主要目的是成教化，助人倫，慎終追遠(yuǎn)，“垂諸后世也” ，故畫師采用傳統(tǒng)的繪畫技法、顏料、工具，繪何紹基頭戴紅頂花翎，身著大紅蟒袍，正襟危坐在虎皮圈椅上，不威自嚴(yán)。其尺幅較大，構(gòu)圖穩(wěn)重，造型嚴(yán)謹(jǐn)，用筆工整，設(shè)色凝重，令觀者起敬起慕。

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與之有別，筆者認(rèn)為至少應(yīng)有以下幾點：

首先，該像乃齊白石為楊鈞所繪。楊鈞乃湖湘名士，“四歲喪父，賴母李氏教養(yǎng)之，六歲即喜學(xué)唐碑，越七載，兄度示以《鄭文公碑》《張猛龍》造像諸種，乃臨北碑。又三載，晤清道人，碑學(xué)益邃，自是習(xí)北碑殆遍。又六載，游日本，既四載，返國，任各校教授，然必日作字，且已由北碑入漢碑。民國初，乃獨居草堂，不問世事，惟作字著書。乙巳春，更學(xué)畫，筆趣與明季傅真山、吳塞翁、汪無瑞、垢道人、梅瞿山諸老近，又夙善篆刻，章法出碑版古印，刀法則頡頏同縣齊璜，而卷軸氣過之，……詩文效湘綺翁，卒自晉于古，……學(xué)者則頌先生為五絕，謂詩、文、書、畫、篆刻，并造其極也?！?[11]楊氏格高志遠(yuǎn)，若令其滿意，則十分不易。

其二，齊白石懷抱高潔，詩、書、畫、篆刻四絕，猶善肖像畫，技法高超，非一般畫師可比。

其三，齊白石雖無緣得瞻何紹基風(fēng)采，卻對這位鄉(xiāng)賢大儒仰慕已久，如他早年刻苦臨摹何體書法，深入其髓，達(dá)到酷似的程度；而對何紹基的道德文章以及音容笑貌等情況應(yīng)從老師王運處獲知一些，因為王運曾與何紹基“消息甚密”，時有過從[12]。故而齊白石較常人更為熟諳何氏其人其事。

其四，齊白石在動筆繪寫之前，對《何叟手跡》冊中的信札、詩稿一一展對，細(xì)細(xì)觀賞，并在冊中鈐“頻生眼?！薄褒R白石觀”朱文?。▓D六）。筆者認(rèn)為齊白石在觀賞中已構(gòu)思了何氏畫像，故畫像與信札、詩稿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其五，何紹基“于學(xué)無所不窺，博涉群書，于六經(jīng)子史皆有著述，……其為詩天才俊逸，奇趣橫生，一歸于溫柔敦厚之旨?！瓡ň唧w顏平原，上溯周秦兩漢古篆籀，下至六朝南北碑版……海內(nèi)求書者門若市，京師為之紙貴?！?[13]何氏能夠傳世不朽的是道德文章、詩歌與書法藝術(shù)，而非政績和官品。齊白石在對臨“道州何氏家藏本”時，就將官服改為便服，使二品達(dá)官變?yōu)轼檶W(xué)碩儒；將全身改為半身，突出了精神面貌；將長方形改為橢圓形，新穎別致，生動自然。在繪畫工具與繪畫材料上亦異于傳統(tǒng)，改用炭筆繪寫的 “擦炭畫”，使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并且充分發(fā)揮自己在肖像畫上的特長，以形寫神，心摹手追，線條輕重恰合，濃淡得宜，傳神阿睹，曲盡其妙，令觀者無不起高山景行之思。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雖以湖南省博物館藏《何紹基畫像》為底本，二者卻有質(zhì)的不同。

四

齊白石所繪的肖像畫均為早年之作，也就是尚未出名時的作品，故不為時人所重，流傳下來的微乎其微。楊仁凱先生云：“經(jīng)我過眼的白石老人作品，人物、花鳥、草蟲、山水諸作，包括原作與印刷品在內(nèi)，不下千余件，惟獨肖像畫見到就此三幀（即《黎夫人像軸》《沁園夫子小像軸》《沁園夫人小像軸》，遼寧省博物館藏）?！盵14]楊先生一生從事書畫鑒定，過眼書畫無數(shù)，方見到三幀，可見其罕。近年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三幀，即湘潭齊白石紀(jì)念館藏《胡沁園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譚文勤公像》、齊良遲藏《鄧有光像》[15]。筆者未能見到以上6幀原作，僅從印刷圖片看，能與《何紹基像》媲美者僅有《譚文勤公像》。但是，《譚文勤公像》左下角隸書題款“庚戌秋日湘潭齊璜敬摹”，書體乃學(xué)《曹全碑》《乙瑛碑》一路，異于齊白石手筆，似為他人后添款，令人對其真實性有所質(zhì)疑。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是目前齊白石存世肖像畫中最好的一幀。又因其畫小藝大，聯(lián)袂了湖湘三杰，即何氏像、齊氏繪、楊氏藏，或可稱之“三絕”，故而極具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是研究齊白石繪畫藝術(shù)不可或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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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關(guān)《何叟手跡》冊的簡要介紹，請見高朝英：《何紹基手札七通考釋》，《文物春秋》2012年2期。

[2][7]齊白石，張次溪：《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

[3]馬寶杰：《齊白石畫研究》，《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07年1期。

[4] 楊仁凱：《齊白石老人早期書畫及寫真技法考》，載《楊仁凱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159頁。

[5]由智超：《齊白石書法藝術(shù)概說》，載《中國名家法書·齊白石/法書集》，文物出版社，1997年。

[6]張次溪：《齊白石的一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

[8] 楊鈞：《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第93頁。

[9] 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一期，彩圖四九，《船山學(xué)刊》雜志社編輯出版，2004年。

[10] 清·沈宗騫：《芥舟學(xué)畫編》，載安瀾編：《畫論叢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2年，第363頁。

[11] 李洞庭：《楊白心先生墓志銘》，載湖南省文獻(xiàn)委員會編：《湖南文獻(xiàn)匯編》，1948年，第200—201頁。

[12] 《何叟手跡》王運跋云：“貞翁手簡各幅皆甲子后作，其時與余消息甚密……。”甲子，為同治三年（1864），是年王運由廣東回到長沙，與主講城南書院的何紹基結(jié)為忘年，時有過從。

[13]清·林昌彝：《何紹基小傳》，載《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第1074頁。

[14]同[4]，第158—160頁。

[15]徐改：《中國名畫家全集·齊白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50—51頁。

由上所考，將《何紹基像》所繪時間定在1913—1914年、地點為湖南長沙應(yīng)大致不誤。

三

在清末民初，畫家繪制肖像畫“有的依照相片打格放大，有的是對著真人寫生”。 而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是“臨道州何氏家藏本”，這恐怕是何紹基在世時照相術(shù)尚未普及、未能留下照片的緣故；再者，何紹基卒于1873年，齊白石年方10歲，尚輟學(xué)在家，砍柴牧牛，遑論對著真人寫生了。而所臨摹的“道州何氏家藏本”是何等模樣，卻縈繞筆者心頭多年。經(jīng)多方查尋，發(fā)現(xiàn)湖南省博物館藏有一幅《何紹基畫像》[9]，其右上角楷書題：“資政大夫子貞府君像”，當(dāng)為何氏后裔家中所藏?zé)o疑，是信而有征的，極為難得?！逗谓B基像》與之相較，容貌酷肖，毫無疑問，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應(yīng)該就是齊白石所說的“道州何氏家藏本”。需要說明的是，齊白石并不是簡單的臨摹，而是經(jīng)過一番構(gòu)思的再創(chuàng)作。

沈宗騫云： “傳神寫照由來最古，蓋以能傳古圣先賢之神垂諸后世也?！?[10] 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主要目的是成教化，助人倫，慎終追遠(yuǎn)，“垂諸后世也” ，故畫師采用傳統(tǒng)的繪畫技法、顏料、工具，繪何紹基頭戴紅頂花翎，身著大紅蟒袍，正襟危坐在虎皮圈椅上，不威自嚴(yán)。其尺幅較大，構(gòu)圖穩(wěn)重，造型嚴(yán)謹(jǐn)，用筆工整，設(shè)色凝重，令觀者起敬起慕。

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與之有別，筆者認(rèn)為至少應(yīng)有以下幾點：

首先，該像乃齊白石為楊鈞所繪。楊鈞乃湖湘名士，“四歲喪父，賴母李氏教養(yǎng)之，六歲即喜學(xué)唐碑，越七載，兄度示以《鄭文公碑》《張猛龍》造像諸種，乃臨北碑。又三載，晤清道人，碑學(xué)益邃，自是習(xí)北碑殆遍。又六載，游日本，既四載，返國，任各校教授，然必日作字，且已由北碑入漢碑。民國初，乃獨居草堂，不問世事，惟作字著書。乙巳春，更學(xué)畫，筆趣與明季傅真山、吳塞翁、汪無瑞、垢道人、梅瞿山諸老近，又夙善篆刻，章法出碑版古印，刀法則頡頏同縣齊璜，而卷軸氣過之，……詩文效湘綺翁，卒自晉于古，……學(xué)者則頌先生為五絕，謂詩、文、書、畫、篆刻，并造其極也?！?[11]楊氏格高志遠(yuǎn)，若令其滿意，則十分不易。

其二，齊白石懷抱高潔，詩、書、畫、篆刻四絕，猶善肖像畫，技法高超，非一般畫師可比。

其三，齊白石雖無緣得瞻何紹基風(fēng)采，卻對這位鄉(xiāng)賢大儒仰慕已久，如他早年刻苦臨摹何體書法，深入其髓，達(dá)到酷似的程度；而對何紹基的道德文章以及音容笑貌等情況應(yīng)從老師王運處獲知一些，因為王運曾與何紹基“消息甚密”，時有過從[12]。故而齊白石較常人更為熟諳何氏其人其事。

其四，齊白石在動筆繪寫之前，對《何叟手跡》冊中的信札、詩稿一一展對，細(xì)細(xì)觀賞，并在冊中鈐“頻生眼福”“齊白石觀”朱文?。▓D六）。筆者認(rèn)為齊白石在觀賞中已構(gòu)思了何氏畫像，故畫像與信札、詩稿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其五，何紹基“于學(xué)無所不窺，博涉群書，于六經(jīng)子史皆有著述，……其為詩天才俊逸，奇趣橫生，一歸于溫柔敦厚之旨?！瓡ň唧w顏平原，上溯周秦兩漢古篆籀，下至六朝南北碑版……海內(nèi)求書者門若市，京師為之紙貴?！?[13]何氏能夠傳世不朽的是道德文章、詩歌與書法藝術(shù)，而非政績和官品。齊白石在對臨“道州何氏家藏本”時，就將官服改為便服，使二品達(dá)官變?yōu)轼檶W(xué)碩儒；將全身改為半身，突出了精神面貌；將長方形改為橢圓形，新穎別致，生動自然。在繪畫工具與繪畫材料上亦異于傳統(tǒng)，改用炭筆繪寫的 “擦炭畫”，使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并且充分發(fā)揮自己在肖像畫上的特長，以形寫神，心摹手追，線條輕重恰合，濃淡得宜，傳神阿睹，曲盡其妙，令觀者無不起高山景行之思。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雖以湖南省博物館藏《何紹基畫像》為底本，二者卻有質(zhì)的不同。

四

齊白石所繪的肖像畫均為早年之作，也就是尚未出名時的作品，故不為時人所重，流傳下來的微乎其微。楊仁凱先生云：“經(jīng)我過眼的白石老人作品，人物、花鳥、草蟲、山水諸作，包括原作與印刷品在內(nèi)，不下千余件，惟獨肖像畫見到就此三幀（即《黎夫人像軸》《沁園夫子小像軸》《沁園夫人小像軸》，遼寧省博物館藏）?！盵14]楊先生一生從事書畫鑒定，過眼書畫無數(shù)，方見到三幀，可見其罕。近年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三幀，即湘潭齊白石紀(jì)念館藏《胡沁園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譚文勤公像》、齊良遲藏《鄧有光像》[15]。筆者未能見到以上6幀原作，僅從印刷圖片看，能與《何紹基像》媲美者僅有《譚文勤公像》。但是，《譚文勤公像》左下角隸書題款“庚戌秋日湘潭齊璜敬摹”，書體乃學(xué)《曹全碑》《乙瑛碑》一路，異于齊白石手筆，似為他人后添款，令人對其真實性有所質(zhì)疑。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是目前齊白石存世肖像畫中最好的一幀。又因其畫小藝大，聯(lián)袂了湖湘三杰，即何氏像、齊氏繪、楊氏藏，或可稱之“三絕”，故而極具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是研究齊白石繪畫藝術(shù)不可或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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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關(guān)《何叟手跡》冊的簡要介紹，請見高朝英：《何紹基手札七通考釋》，《文物春秋》2012年2期。

[2][7]齊白石，張次溪：《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

[3]馬寶杰：《齊白石畫研究》，《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07年1期。

[4] 楊仁凱：《齊白石老人早期書畫及寫真技法考》，載《楊仁凱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159頁。

[5]由智超：《齊白石書法藝術(shù)概說》，載《中國名家法書·齊白石/法書集》，文物出版社，1997年。

[6]張次溪：《齊白石的一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

[8] 楊鈞：《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第93頁。

[9] 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一期，彩圖四九，《船山學(xué)刊》雜志社編輯出版，2004年。

[10] 清·沈宗騫：《芥舟學(xué)畫編》，載安瀾編：《畫論叢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2年，第363頁。

[11] 李洞庭：《楊白心先生墓志銘》，載湖南省文獻(xiàn)委員會編：《湖南文獻(xiàn)匯編》，1948年，第200—201頁。

[12] 《何叟手跡》王運跋云：“貞翁手簡各幅皆甲子后作，其時與余消息甚密……?！奔鬃?，為同治三年（1864），是年王運由廣東回到長沙，與主講城南書院的何紹基結(jié)為忘年，時有過從。

[13]清·林昌彝：《何紹基小傳》，載《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第1074頁。

[14]同[4]，第158—160頁。

[15]徐改：《中國名畫家全集·齊白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50—51頁。

由上所考，將《何紹基像》所繪時間定在1913—1914年、地點為湖南長沙應(yīng)大致不誤。

三

在清末民初，畫家繪制肖像畫“有的依照相片打格放大，有的是對著真人寫生”。 而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是“臨道州何氏家藏本”，這恐怕是何紹基在世時照相術(shù)尚未普及、未能留下照片的緣故；再者，何紹基卒于1873年，齊白石年方10歲，尚輟學(xué)在家，砍柴牧牛，遑論對著真人寫生了。而所臨摹的“道州何氏家藏本”是何等模樣，卻縈繞筆者心頭多年。經(jīng)多方查尋，發(fā)現(xiàn)湖南省博物館藏有一幅《何紹基畫像》[9]，其右上角楷書題：“資政大夫子貞府君像”，當(dāng)為何氏后裔家中所藏?zé)o疑，是信而有征的，極為難得?！逗谓B基像》與之相較，容貌酷肖，毫無疑問，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應(yīng)該就是齊白石所說的“道州何氏家藏本”。需要說明的是，齊白石并不是簡單的臨摹，而是經(jīng)過一番構(gòu)思的再創(chuàng)作。

沈宗騫云： “傳神寫照由來最古，蓋以能傳古圣先賢之神垂諸后世也?！?[10] 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的《何紹基畫像》，主要目的是成教化，助人倫，慎終追遠(yuǎn)，“垂諸后世也” ，故畫師采用傳統(tǒng)的繪畫技法、顏料、工具，繪何紹基頭戴紅頂花翎，身著大紅蟒袍，正襟危坐在虎皮圈椅上，不威自嚴(yán)。其尺幅較大，構(gòu)圖穩(wěn)重，造型嚴(yán)謹(jǐn)，用筆工整，設(shè)色凝重，令觀者起敬起慕。

齊白石所繪《何紹基像》卻與之有別，筆者認(rèn)為至少應(yīng)有以下幾點：

首先，該像乃齊白石為楊鈞所繪。楊鈞乃湖湘名士，“四歲喪父，賴母李氏教養(yǎng)之，六歲即喜學(xué)唐碑，越七載，兄度示以《鄭文公碑》《張猛龍》造像諸種，乃臨北碑。又三載，晤清道人，碑學(xué)益邃，自是習(xí)北碑殆遍。又六載，游日本，既四載，返國，任各校教授，然必日作字，且已由北碑入漢碑。民國初，乃獨居草堂，不問世事，惟作字著書。乙巳春，更學(xué)畫，筆趣與明季傅真山、吳塞翁、汪無瑞、垢道人、梅瞿山諸老近，又夙善篆刻，章法出碑版古印，刀法則頡頏同縣齊璜，而卷軸氣過之，……詩文效湘綺翁，卒自晉于古，……學(xué)者則頌先生為五絕，謂詩、文、書、畫、篆刻，并造其極也?！?[11]楊氏格高志遠(yuǎn)，若令其滿意，則十分不易。

其二，齊白石懷抱高潔，詩、書、畫、篆刻四絕，猶善肖像畫，技法高超，非一般畫師可比。

其三，齊白石雖無緣得瞻何紹基風(fēng)采，卻對這位鄉(xiāng)賢大儒仰慕已久，如他早年刻苦臨摹何體書法，深入其髓，達(dá)到酷似的程度；而對何紹基的道德文章以及音容笑貌等情況應(yīng)從老師王運處獲知一些，因為王運曾與何紹基“消息甚密”，時有過從[12]。故而齊白石較常人更為熟諳何氏其人其事。

其四，齊白石在動筆繪寫之前，對《何叟手跡》冊中的信札、詩稿一一展對，細(xì)細(xì)觀賞，并在冊中鈐“頻生眼?！薄褒R白石觀”朱文?。▓D六）。筆者認(rèn)為齊白石在觀賞中已構(gòu)思了何氏畫像，故畫像與信札、詩稿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其五，何紹基“于學(xué)無所不窺，博涉群書，于六經(jīng)子史皆有著述，……其為詩天才俊逸，奇趣橫生，一歸于溫柔敦厚之旨?！瓡ň唧w顏平原，上溯周秦兩漢古篆籀，下至六朝南北碑版……海內(nèi)求書者門若市，京師為之紙貴?！?[13]何氏能夠傳世不朽的是道德文章、詩歌與書法藝術(shù)，而非政績和官品。齊白石在對臨“道州何氏家藏本”時，就將官服改為便服，使二品達(dá)官變?yōu)轼檶W(xué)碩儒；將全身改為半身，突出了精神面貌；將長方形改為橢圓形，新穎別致，生動自然。在繪畫工具與繪畫材料上亦異于傳統(tǒng)，改用炭筆繪寫的 “擦炭畫”，使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并且充分發(fā)揮自己在肖像畫上的特長，以形寫神，心摹手追，線條輕重恰合，濃淡得宜，傳神阿睹，曲盡其妙，令觀者無不起高山景行之思。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雖以湖南省博物館藏《何紹基畫像》為底本，二者卻有質(zhì)的不同。

四

齊白石所繪的肖像畫均為早年之作，也就是尚未出名時的作品，故不為時人所重，流傳下來的微乎其微。楊仁凱先生云：“經(jīng)我過眼的白石老人作品，人物、花鳥、草蟲、山水諸作，包括原作與印刷品在內(nèi)，不下千余件，惟獨肖像畫見到就此三幀（即《黎夫人像軸》《沁園夫子小像軸》《沁園夫人小像軸》，遼寧省博物館藏）。”[14]楊先生一生從事書畫鑒定，過眼書畫無數(shù)，方見到三幀，可見其罕。近年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三幀，即湘潭齊白石紀(jì)念館藏《胡沁園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譚文勤公像》、齊良遲藏《鄧有光像》[15]。筆者未能見到以上6幀原作，僅從印刷圖片看，能與《何紹基像》媲美者僅有《譚文勤公像》。但是，《譚文勤公像》左下角隸書題款“庚戌秋日湘潭齊璜敬摹”，書體乃學(xué)《曹全碑》《乙瑛碑》一路，異于齊白石手筆，似為他人后添款，令人對其真實性有所質(zhì)疑。故筆者認(rèn)為，《何紹基像》是目前齊白石存世肖像畫中最好的一幀。又因其畫小藝大，聯(lián)袂了湖湘三杰，即何氏像、齊氏繪、楊氏藏，或可稱之“三絕”，故而極具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是研究齊白石繪畫藝術(shù)不可或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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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關(guān)《何叟手跡》冊的簡要介紹，請見高朝英：《何紹基手札七通考釋》，《文物春秋》2012年2期。

[2][7]齊白石，張次溪：《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

[3]馬寶杰：《齊白石畫研究》，《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07年1期。

[4] 楊仁凱：《齊白石老人早期書畫及寫真技法考》，載《楊仁凱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159頁。

[5]由智超：《齊白石書法藝術(shù)概說》，載《中國名家法書·齊白石/法書集》，文物出版社，1997年。

[6]張次溪：《齊白石的一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

[8] 楊鈞：《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第93頁。

[9] 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一期，彩圖四九，《船山學(xué)刊》雜志社編輯出版，2004年。

[10] 清·沈宗騫：《芥舟學(xué)畫編》，載安瀾編：《畫論叢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2年，第363頁。

[11] 李洞庭：《楊白心先生墓志銘》，載湖南省文獻(xiàn)委員會編：《湖南文獻(xiàn)匯編》，1948年，第200—201頁。

[12] 《何叟手跡》王運跋云：“貞翁手簡各幅皆甲子后作，其時與余消息甚密……。”甲子，為同治三年（1864），是年王運由廣東回到長沙，與主講城南書院的何紹基結(jié)為忘年，時有過從。

[13]清·林昌彝：《何紹基小傳》，載《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第1074頁。

[14]同[4]，第158—160頁。

[15]徐改：《中國名畫家全集·齊白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50—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