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婚

遠在

一?退婚帖子

尚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家里迎來了宋家的退婚貼。區(qū)別于當(dāng)初下聘時候那張燦若紅霞的喜帖，這次的用紙是蒼白得有些發(fā)青的苔宣，似乎連動都未動便直接轉(zhuǎn)到了我的手上，宋伯父的字跡一如當(dāng)年那般俏俊挺拔，上面書：“豎子無德，令愛仙姿芳卓，實難堪配?！蓖瑫乓煌煌嘶貋淼倪€有裝有我生辰八字的八角墜珠玳瑁小盒。這樁親事，終是徹徹底底得黃了。

宋家伯父在退婚貼中看似把我捧上了天上，把自家小伙貶得不堪。但是其實整個瀛洲城都知道怎么回事。唐家大姑娘唐灼華自去年深秋患了悲癆之疾，這宋家三少宋秋至風(fēng)華正茂，又是剛從沙場凱旋的少年將軍，怎肯屈就去娶一個病秧子，萬一染上了，更是要命。

老爹謀劃這樁親事多年，聞之雖然傷肺傷肝，我卻打心底里透出幾分歡喜。如若不是宋家退婚，少不得我要抹脖子上吊來威脅老爹，這還未必管用。而今，我攥著退婚貼，歡喜地去尋陶先生。

陶先生是府內(nèi)聘的養(yǎng)生大夫，老爹那幾房姨太太一個個都依仗他才能膚白如脂、狐媚勾人。但我覺得誰都沒有陶先生好看。他入府那天正是二月微雪，他伸手輕輕去扶我房前那株桃樹。小風(fēng)卷著碎雪一吹，他身上玉白衣料卷起微妙的漣漪，襯得身段更顯妖嬈，小半張臉露出來，長眉沁鬢，著實俊俏得緊。

彼時我還扎著總角，在窗臺上貪看美人，不料積雪被摁實了，那窗欞滑得很，正當(dāng)我一個不慎堪堪要翻落的時候，明明方才還在樹下的陶先生突然出現(xiàn)在窗下，衣袂隨風(fēng)飄舞，翩然欲仙。我墜到陶先生懷里，陶先生只沖我微微一笑：“大姑娘，小心些?！?/p>

我料想陶先生定然是位謫仙，才會這般的神乎其技。我亦是小心翼翼地守好了陶先生的秘密，生怕惹仙人生氣，再也不眷顧凡塵。陶先生雖然大半年都在府中，卻每逢桃花盛時離開，直到暑氣漸退才回府。那一年瀛海鎮(zhèn)氣候分外暖些，桃花足足開了一個月有余。我堪堪在那年的花期盤起發(fā)髻，及笄成禮。待得陶先生回來，我亦是許了宋三，兒女情事，總是分外催人心肝。

二?情事初探

偷偷摸到陶先生房間里，我又有點畏怯。我知道我這病也許會染人，就算是仙人，也保不成沒個七災(zāi)八難的。是也，我總是在表白心跡和固步自封之間來回猶疑，最后忐忑半天，將退婚貼輕輕地塞了進去。

正待離去的時候，一只手帶著暖意撫上我的肩頭：“大姑娘，你怎生來了，還穿得這樣單薄?！?/p>

我回頭，看陶先生正站在我面前，俊俏的臉上滿是關(guān)切。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自從生病以后陶先生反而對我分外好些，不像以前總是守著禮數(shù)，一分也不逾越。

他順手用自己身上系著的黑色點絳的薄綢披風(fēng)，將我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玉一樣的手擦過我的臉，我看他如此打扮，念及又是桃花將開的時候?；艁y間用手抓住他的袍袖：“你怎生又要出門？不能陪陪我嗎？我時日無多，能不能熬過這個春天還不是定數(shù)。”

他的手在我臉畔一僵，沉吟了一下：“大姑娘，天氣暖了，你的身體自然會好，不要說這么不吉利的話?！?/p>

我腦子一亂就開始胡說八道：“你怎知我身體會好？我難受得很，每日里都像有把鋼刀在五臟六腑里面來回地攪。就是想著你，才能勉強出來走走。”我一瞥眼，看見方才塞進去的退婚貼還好端端地擱在地上。忽然面紅過耳，猛地推開他，后退幾步，不料卻當(dāng)真觸了病根，引出一串劇烈的咳嗽來。

他伸手想扶，卻又猶疑。不知是礙著禮數(shù)還是礙著我的病。我正是一把心酸，只見貼身丫鬟墜兒正沿著花樹下一溜兒跑過來，口里還嚷嚷著：“大姑娘，不好了，宋三將軍來下聘了?！?/p>

這可真真是驚得我魂飛魄散，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這可不是說著玩的，那廝不是退婚了嗎？”

行至前院，見堂前已經(jīng)擺滿了一擔(dān)擔(dān)的聘禮。老爹正陪著宋秋至堂前說話，廳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連三姨娘也拉著剛及笄的小妹妹柔華出來看熱鬧。料這親事最終還是峰回路轉(zhuǎn)，板上釘釘，我不由得心喪欲死。正逢宋秋至扭頭向人群外掃了一眼，跟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我滿懷郁痛憤恨地看了他一眼，當(dāng)下撩起裙裾，推開人群，踉踉蹌蹌地跑到院里的井邊上，二話不說就跳了下去。

身后似乎有人追過來，很是沉郁好聽的一聲：“灼華。”

我從來不曾聽到陶先生這樣喚過我的名字，心中極慰，有心再多聽一遍，卻吐出個氣泡，咕嘟一聲，水沒了頭頂。

三?因緣造化

我本是不想活了，不料清醒過來時，正躺在陶先生的懷里。他輕憐蜜意地攏著我，一雙眼睛看得我如沐春風(fēng)，讓我頓覺人生美好。我抓住他的衣袖，小聲念叨：“先生，先生，此番可別再棄我而去?！?/p>

他身體一震，居然壓低聲音，極輕地說了一個“好”字。

我欣喜若狂，卻冷不防看見一個極高大的人影站在我面前，芝蘭玉樹一般，正是宋秋至。我本不想理會他，卻怎料他將一張臉逼近，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唐大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我生出一絲兒不祥的預(yù)感，方抓著衣襟靠著陶先生勉強站起身來，老爹已經(jīng)沖了過來，而后，一個重重的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臉上，嘴巴里還嚷嚷著：“下作的東西，把你妹子許了宋將軍，你就尋死覓活，做出這般丟人的事來?！?/p>

臉頰火辣辣的，但心中卻是絲絲兒地拔出歡喜來。原來，宋三聘的竟然是柔華。我不由得包含深情和感激地看向我的小妹妹，不料她竟然眼神復(fù)雜，背轉(zhuǎn)了身子。三姨娘則是妖妖嬈嬈地走到我面前，擠出幾滴眼淚來：“大姑娘，你切莫怨怪柔華，這，都是造化?！?/p>

這、這是怎生說起。

宋三似乎是思慮良久，轉(zhuǎn)身向老爹道：“岳父大人，此番退婚終究是我宋家思慮不周。不若這樣，小可冒昧，聘唐大姑娘做個如夫人吧。她們姐倆嫁作一處，也好照拂些?！?/p>

眼瞅著老爹頗為心動，一個“不”字卻噎在我的嗓子眼里，硬生生被逼出一串咳嗽來。陶先生卻輕輕地放開我，我剛要下意識伸手去挽留，卻看他給了我一個溫暖的眼神，走到老爹面前，一撩袍裾，跪下了。聲音玉樣溫潤：“小可不才，仰慕大姑娘多年，愿以正室夫人之位許之，令其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虞?！?

我應(yīng)景兒地倒退幾步，掩住了口，滿目訝然。心里卻像是點了個小炮仗，繽紛熱鬧。

老爹有些拿喬：“陶大夫，你入府多年，我極重你的才華，但灼華是我唐府大小姐，終究要許個門當(dāng)戶對的才是。”

陶先生神色不動：“家財雖薄，卻也不至于攀不上唐家的門檻。明日下聘，還望唐老爺惠許?！?/p>

他站起來，仙姿卓絕地沖我一笑，說到：“你放心?！?/p>

黃昏時分陶先生便出府了，我心里藏著心事，終究是忍不住去尋了宋三?？驮涸谖鲙?，斜角里開一樹極好的月桂。我剛走進院落，就被樹下的宋秋至喚住了：“大姑娘?！?/p>

我猶豫一下，走到樹下，行了個禮：“宋將軍。白日里的事情，我想向你解釋一下。”

宋秋至朗然一下：“我都明白的。一個下人對小姐的仰慕罷了，宋某雖是一介武夫，但是大姑娘投井以表心志，我還不明白嗎？”他一笑，竟然走上來，握著我的手，“我能喚你灼華嗎？”

我正欲掙脫，卻見月下姍姍行來兩位麗人，正是三姨娘和柔華。我正覺得好不尷尬，卻見三姨娘拉住了柔華在月洞門前站定，一手將檀香木的小食盒遞給柔華，一邊諄諄囑咐：“柔兒，娘可是下了大本錢才整來那奇藥，讓灼華那丫頭看上去像得了悲癆，才讓你有如今的正室之位。此番，你可萬萬要爭氣?！?/p>

柔華尚帶著稚氣的臉上莫名堅定，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只覺得一股子寒涼之氣從脊梁骨竄上來，宋三臉上也滿是意外的神色，他正要踏步走出，讓我死死地扯住了。只見母女倆邁上高階，敲了敲廂房的門，見無人應(yīng)門，才無不遺憾地放下食盒，回去了。

宋秋至緩步從樹蔭里走出，望著母女倆離去的背影，臉色復(fù)雜，轉(zhuǎn)身看著我，竟然也吐出那三個字：“你放心?！?/p>

四?洞房花燭

我亦走出樹蔭，端端正正地沖著宋三跪了下去。

他一怔，疾步走過來要扶。我身子一偏，閃了過去：“宋將軍，灼華求懇您，明日不要再提聘我做如夫人的話了。”

宋三喃喃道：“此番明了真相，我怎還會讓你做我的如夫人。你本就是我自小訂下的，本應(yīng)明媒正娶的妻子。若不是家父以為你得了惡疾，又怎會壞了我倆的姻緣。若不是你姨娘和小妹狠毒……”

我磕下一個頭去，語聲堅定：“這便是灼華要求將軍的第二件事。無論將軍明日悔不悔婚，不要揭露此事?！?/p>

宋三大怔：“這又是為何？”

我只覺得心里暖暖的，因而分外堅定：“恕灼華直言。灼華的意中人從始至終只有陶先生一人。但陶先生家世薄，決計攀不過宋家。灼華若沒有這惡疾，即便不是宋家，父親也會重為灼華定一門親事?！蔽矣挚南乱粋€頭去，“宋將軍，請你憐憫灼華一片癡心吧。”

宋三沉吟：“你跳井也是為了他？”

我點點頭：“上窮碧落下黃泉，癡心所系，唯君而已?！?/p>

第二日，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兩件。一是陶先生居然布下十里紅妝，浩浩蕩蕩地前來向唐府大小姐求親下聘，其家世財力何其雄厚，旁人不得而知;二是宋三居然再次退了親，留下聘禮只當(dāng)作賠禮，只身策馬回了欽城。

我無心看三姨娘和小妹灰敗的臉，滿腔歡喜都系在陶先生身上。他遞過婚帖后，漫步走到我面前，手拂過我的額發(fā)，聲音依舊輕柔：“傻丫頭，哭什么？”

我自然是要哭的。父親許了我們的婚事，我又知道自己本身沒有惡疾。嫁離了唐府，身體自然會慢慢好轉(zhuǎn)，從此以后，就我和陶先生兩人，天長地久，恩愛兩不疑。

老爹難得疼了我一把，婚事辦得很快。我穿上嫁衣，貼好花鈿，翠玉明珰，鏡中的恍然是鮮妍明麗的美嬌娘，又何曾有半分病態(tài)了?；仡^看柔華，明明還是小小的身子，眉宇間已經(jīng)頗見世故。我略有不忍，輕輕捏捏她捧著首飾盤子的小手：“莫急，很快會有你的好姻緣。”

她似乎一顫，堪堪打翻了首飾盤子。

我一笑，門外喜娘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來：“大姑娘，時辰到了，新郎官已等著急了?！?/p>

蓋上紅蓋頭，一路拜別父親等眾親人，貼身丫鬟墜兒更是哭成了淚人。她本要陪我嫁過去，不料一貫溫文的陶先生卻堅持要她留在唐府。我看得不忍，方要求懇，陶先生就低頭在我耳邊微笑：“有我一人侍候大姑娘還不不夠嗎？”我面紅耳赤，此事也就依了他。

上轎的時候，一雙手輕輕地扶住了我。我在蓋頭下，瞅見了這雙骨節(jié)分明，纖細修長的手，心里一暖。他將我送入轎子，放下轎簾。我感覺轎子微微一晃，已經(jīng)抬了起來。我伸手輕輕地撫摸轎壁，心里感慨萬千。此番，我可真是他娘子了吧。

陶先生的府邸不在瀛海鎮(zhèn)，轎子在路上晃了一下午。我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待醒來的時候，正睡在一張竹床上，床前的高腳小幾上點著紅色的龍鳳喜燭。我悵悵然地倚著床畔，直到房門被推開，陶先生提了一個食盒進來。燭光下望去，陶先生一身紅色喜袍子，越發(fā)襯得眉目秀致。

我納罕：“什么時辰了，客人們都去哪兒了？”

陶先生一笑：“新娘子睡著了，見堂也沒的拜，吃了幾分酒，就都散去了。”

我大急：“這，不拜堂如何算作成親？我如何算作是你娘子？”

陶先生清風(fēng)朗月地一笑，走過來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廂房，進了院子。我從來沒有想到，陶先生的家竟然會在這樣美麗的山谷中。夜本已經(jīng)深了，卻有著很好的月光，襯得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山谷籠了紗般的美麗。本才三月初，谷里卻是桃花繽紛，花瓣揚揚錯錯間，陶先生拉著我在庭院里跪了下來。

我知他心意，和他對著明月清風(fēng)跪了下來，拜過三拜。

上有朗月繁星，下有紅桃郁柳，我愿做陶先生的妻子，生生世世，至死不渝。他俯身過來吻我，氣息清甜，我伸手微勾住他脖頸，感覺身子一飄已經(jīng)被他抱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間。窗扇被風(fēng)輕輕推開，香甜氣息伴著桃花瓣悠悠地飄進來，灑了滿床滿榻。他解開發(fā)髻，萬千青絲輕輕垂于我臉畔脖頸，勾起一陣酥麻。離得這般近，我才發(fā)現(xiàn)先生的眉梢眼角，盡是風(fēng)流意味。

燭火被夜風(fēng)一吹，噗的一聲便熄了。我擔(dān)心喜燭滅掉不吉，微有踟躕，陶先生已經(jīng)扣住我的十指，俯下身來，唇齒之間呢喃著：“莫要管它?！敝豢匆娨皇音尤恍枪?，搖晃不盡。

五?重桃疊嶂

次日醒來，晨光熹微，一室的桃花甜香，被晨風(fēng)吹得稀薄。我倚在床頭，呆呆看窗外盛開的桃花，不經(jīng)意念叨出聲：“谷里這般多桃花，怪不得先生這般愛桃。”

身子被輕輕攬住，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徘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的名字叫作灼華，正是桃花濃處的盛景。如今我不再錯過你的年華，你卻還喚我先生嗎？”

我憶起他名帖上筆畫勁瘦的姓名，握著他的衣襟，面紅入鬢，輕聲喚道：“陶璋?！?/p>

新婚的日子，本是分外甜蜜。然而我的身子反而不見好，我本料想嫁離唐府，三姨娘自然無法在我飲食中下藥，身子本應(yīng)該慢慢好起來才是。卻不料一日日虛弱瘦削下去，咳嗽略輕了些，卻多了頭暈惡心的毛病。身子更是時冷時熱，夜間盜汗，虛弱得很。

陶璋依舊每日記得時辰讓我吃藥。我微有猶疑要不要告訴他我生病的真相，但身子這般差，著實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陶璋看著我的眼光，也每日每夜地愈見沉郁。終在一夜，我猛然驚醒，看見陶璋正看著我，他對上我的目光，也不見躲閃。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臉頰，聲音低沉：“灼華，不嫁給我，于你會不會好些？”

我心中頓時驚慌，捉住他手：“先生?！?/p>

他閉一閉眼，長睫溫柔地一掃：“沒事，我說著玩的，你快些睡吧?！?/p>

心中依稀有了幾分不祥的預(yù)感，便更加不敢把這事說給他聽?；窝坶g新婚一個月已過，正是瀛海鎮(zhèn)一朝回門的日子。攬鏡自照，發(fā)現(xiàn)自己消瘦得厲害，不覺一陣傷痛，將妝鏡扣下，回身正看見陶璋站在我身后，溫柔說道：“走吧，轎子已然備好了。”

我坐進轎子里，想著此番回家，定然要找到三姨娘，即便是撕破臉皮，也要討到解藥。人總是貪心的，我渴望能和陶璋天長地久。轎子一起，許是思慮過多，我竟然又晃晃悠悠地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卻已經(jīng)到了瀛海鎮(zhèn)。陶璋掀起轎簾，把我從轎子里扶出來。一出轎子，正對上一個人的背影，在馬匹上面坐得挺拔，來來回回在唐府墻外溜達著，卻是宋秋至。我一愣，宋三已經(jīng)看見了我，他從馬上跳下來，劈頭蓋腦就是一句：“你怎生病成這樣？”

我虛弱無力，正想問他為何來此。去見宋三一手甩了馬鞭子，上去就沖著唐府的紅漆大門踹了一腳。門房老伯匆匆來看門，看見我還沒來得及驚喜，就已經(jīng)被宋三一把搡了開去，“把你們家三姨太太給我找出來！”

我大覺頭痛，陶璋卻突然開了口，“灼華，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我抬頭慌亂地要解釋，陶璋卻已經(jīng)別過頭去，徑直跟在宋三后面進了府。

六?一朝夢破

事情終究還是鬧開來，宋三將軍二臨唐府，還口口聲聲要找唐家的三姨太，驚得闔府老少密密麻麻地攢了一院，一時間竟然都沒人注意到大姑娘和姑爺回府了。陶璋嘴唇抿得緊緊的，站在我身邊，也不多說話。

三姨太本是妖妖嬈嬈地走進大堂，冷不防被宋三一聲斷喝：“解藥呢，你下給唐灼華的藥，解藥呢？”

老爹本是莫名其妙，待得宋三將那天月夜下的事情端了個底朝天，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三姨太，氣得險些要暈過去。柔華在身邊慌忙扶住，老爹回首就扇了她一個巴掌：“你們，你們。”

宋三長得好看，生起氣來卻是極嚇人。三姨太連驚帶嚇，又見大勢已去，只得撲通一聲跪下來，痛哭流涕地去扯老爹的袍裾：“老爺老爺，我都是為了柔兒啊，老爺啊?！?/p>

宋三怒吼：“毒婦，還不快吧解藥拿出來?！?/p>

三姨太痛哭道：“那藥是勿需解藥的啊。只要不再服用，慢慢就會好的啊。我沒想害大姑娘性命，我只是想給柔兒謀個好前程啊。我的柔兒啊?！彼肋^來，抓著我的裙角，“大姑娘，大姑娘，是我對不住你，不關(guān)柔兒的事。那藥、那藥、確然不用解藥啊?！彼鋈恢逼鹕碜觼?，“大姑娘，許是你自身染疾，這誠然不關(guān)我的事啊?！?/p>

我身子一抖，仿若最后一絲希望也悠然而逝。陶璋卻突然扳過我的肩膀，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第一次看見陶璋發(fā)怒，只覺得一股濃郁的甜香突然泛起來，不由得一陣頭昏，強忍著難受說道：“我本想身子慢慢好了再告訴你，不想一直不見好，便更加不敢說了，你別怪我，好嗎？”

他的手指捏得我肩膀發(fā)痛，我蹙起眉頭，宋三卻已經(jīng)上前一步，攔著陶璋：“松手，你捏痛她了?！?/p>

陶璋仿若突然驚覺，松開手踉踉蹌蹌地向后退了幾步，苦笑道：“錯啦，全錯啦。”他轉(zhuǎn)身欲走，我一慌，忙要上前抓著他的手，他卻回頭看我一眼，那眼神飽含著郁痛，將我深深釘在原地。待我反應(yīng)過來，跌跌撞撞追出門外，卻只有桃香微微，再不見陶璋的身影了。我只覺眼前一黑，生生暈了過去。

七?只待君歸

醒來已經(jīng)不知是什么時候了，聽得床帳外邊有人說話，正是宋三。陶璋棄我而去，我不免遷怒于他，正要掀開帳子與他理論，卻聽見另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應(yīng)是郎中：“大姑娘這病，像是瘴毒?！?/p>

宋秋至追問：“什么是瘴毒？”

郎中沉吟一下，說道：“將軍不是瀛海鎮(zhèn)的人，不清楚也是應(yīng)該。瀛海鎮(zhèn)東首有一處山谷，每逢春夏，桃花開得極盛，千百年花葉枯敗蘊出的桃花瘴毒，極為厲害。只有到秋冬，瘴毒清散，谷中才進得去人。后來瀛海鎮(zhèn)鎮(zhèn)長為防人畜誤傷，每逢春夏都會封了山谷。大小姐這癥狀，便極似染了瘴毒。”

宋三急吼吼地道：“你且說如何治。”

大夫唯唯諾諾：“我只能暫且開些清毒的方子。但這瘴毒委實厲害，不然當(dāng)初鎮(zhèn)長也不用封谷了?！?/p>

我坐起身子，掀起了帳子，宋三見我醒了，急匆匆地就問：“姓陶的究竟帶你去什么地方了，怎的你染了瘴毒？”

我不理他，沖大夫一頷首：“先生辛苦了，去賬房領(lǐng)一封銀子吧?！?

大夫依言謝過，退出了房間。我輕輕闔上眼睫，低聲道：“你今日怎來了？”

宋三難得遲疑了一下，半晌才說：“上次一別，我總放心不下你。想著你今日回門，便趕來想看你一眼，看你是不是康復(fù)了。”

“宋將軍?！蔽掖驍嗨脑掝^，“當(dāng)日你成全我，我很感激你，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求你。求你帶我去那桃花谷，只要帶到谷口就可以?！?/p>

宋三的臉唰的板了下來：“你真真是病糊涂了，瞎說什么呢？”

我從發(fā)髻上拔下簪子來，牢牢地抵著自己的頸子：“宋將軍，灼華不是傻子，很感念將軍對我的一片憐惜。只求求將軍，再憐惜灼華一次?！币娝t疑，我狠心將手送了幾分，簪子頓時戳破肌膚，流出血來。

宋三白著臉：“你哪里傻了？你這是當(dāng)我傻來著?！?/p>

宋三最終還是依了我，快馬跑了兩個時辰，遠遠地已經(jīng)可以望見谷口蒸騰著的紅色瘴霧。他勒了馬，把我抱下來，徑直就要抱著我走進谷里去。我苦笑出聲：“宋將軍，放我下來吧，我可不想再把簪子抵到脖子上啦?！?/p>

宋三手臂一僵，將我放下來，低聲道：“我在谷口等著你，兩個時辰你若是不出來，我就進去尋你?！?/p>

我裹緊了披風(fēng)，毅然走進了那一片紅色瘴霧中。乍聞到那熟悉的甜香氣息，只覺得眼眶一紅，堪堪要哭出來。憑著直覺幾兜幾轉(zhuǎn)，眼前乍然出現(xiàn)熟悉的庭院，終究是忍不住，撲過去扶著庭前的桃樹，眼淚像珠串一樣地落下來。我自個兒抓著衣襟，大喊著：“先生，先生，你出來呀。先生，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這是為什么呀？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這不好嗎，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啊？”

聲音空渺，我卻終究是掌不住瘴毒，膝蓋一軟，扶著桃樹干緩緩地滑在了地上。眼簾里卻突然出現(xiàn)熟悉的人影，我欣喜抬頭，正是陶璋。

八?守得花落

他站得極遠，一襲白色點絳的袍裾，從霧氣中沾染出幾分明艷的緋色來。他走近一些，但眉眼之間頗覺秾麗妖異，極似平常的先生，卻又不似尋常的先生。

我踉踉蹌蹌地奔過去抓住他的袍裾，手拂過他的臉頰：“先生，你為何要舍了我？我騙了你，你打我罵我就是，不要棄了我。”

他的手是冷冰冰的，眼神卻是郁痛：“你為何還來，你不恨我嗎？你染了瘴毒，可全是我害的?！?/p>

我將他的手拉起來：“如何能算是你的錯，我們不在這谷里住了就是。我們出去，找郎中，找大夫，治好了瘴毒，就做一對長長久久的夫妻。你說好不好？”

“你真當(dāng)那瘴毒是源自這谷中的紅色瘴霧嗎？”陶璋看著我，嘴角盡是凄然，“傻姑娘，我不是人，我是這谷中千百年毒瘴凝成的無根無形之物?？尚Φ氖?，這團臟東西在谷里待了千百年，竟然也覺得寂寞了，竟然也想要去人間轉(zhuǎn)轉(zhuǎn)了。過往每逢春夏，我離開唐府正是因為那是我身上瘴毒盛起的時候，恐惹出麻煩，連累無辜。而迎娶你的那十里紅妝，也不過是這谷內(nèi)桃花變化而成?！?/p>

我難以忍受他眉宇中的凄涼孤獨，伸手抱住了他：“莫要這樣自苦。我的先生是天上的仙人，是心腸最好的人。他憐憫我命不久矣，愿意娶我，給我一段最好的時光，我感激得很?！?/p>

他將我生生推開，盯著我的眼睛：“灼華，你不要傻了。你當(dāng)我真的如此良善，你對我的情意，我清楚得很，得知你得了絕癥活不過今年夏天，我心里居然很是歡喜。我只是孤單寂寞得太久了，想要有枕邊人陪著，即便是短短幾個月也好。我只是告訴自己，你是注定要死的，那么跟我在一起也無妨?？墒?，你并沒有得絕癥。這都是我害的?！彼嘈?，“你當(dāng)這毒是說笑的嗎，過往我給你吃的藥，俱是延緩毒發(fā)的，我只盼你最后是死于自己的病疾，而非是死于我手。這毒瘴一經(jīng)沾上，饒是大羅神仙，也是救不活的?！?/p>

他推開我：“去吧，去找宋秋至吧。讓他陪你過最后一段歲月，歡喜快樂。我卻是不配。”

“如何不配？”我搖著頭，“即便是這樣，不過是跟原來一樣。我命不久矣，卻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他卻是晃了一下，秾麗的眉眼緊緊地擰了一下，隨后迅速變得清淡下來。他望著我，吐出一句“傻丫頭”，搖搖晃晃后退了幾步，赫然委在了地上。我一驚，慌忙過去扶住他的身體，這才發(fā)現(xiàn)谷內(nèi)本是盛開得極盛的桃花樹，頃刻凋蔽，花殘葉落，好不凄然。

九?桃謝微微

我驚慌失措：“先生，你這是怎么了？”

他露出一個縹緲的笑容：“無事，你不要怕。我誤了你一條性命，自然應(yīng)該陪你一條性命。從今而后，再不會有毒谷了?！彼⑽⒁淮?，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是堪配這般盛景的好女子。灼華，我既盼著你怪我，又盼著你不怪我?！?/p>

我的眼淚落下來：“我自然不會怪你。你是我的夫君，我滿心滿念的都是你?！?/p>

他微微一笑，極俊俏的眉目好看得緊：“是嗎，這就好。灼華，我心里苦得很，你親親我吧?！?/p>

我抱緊了他，低下頭在他的唇上輕輕地一親：“莫要再苦了。也不要再孤單了，橫豎你去哪里，我都會跟著去的?！?/p>

他攥著我的手微微松開，整個人都變得虛幻不實。晚風(fēng)輕輕起來，他悵然入風(fēng)，再無蹤跡。那些桃樹，也徹底地枯掉了。

如同我說，我的先生是天上的仙人，擁有最好的心腸，值得我最珍貴的愛情。他只是太孤寂了，孤寂得讓我心疼。

突然有腳步聲響起，我抬頭，見宋三站在遠處，看見我似乎是極大的一怔，便想提步過來。

“別動?！蔽议_口，“毒瘴還沒散干凈，你過會兒再過來。”

他看著我的臉，難掩自己的訝然：“灼華，你怎么了，不過片晌，如何憔悴成這樣?！?/p>

我仰頭，神色不動：“宋秋至，認識你以來，我似乎一直在求你。如今可是最后一件啦。”說罷，不等他回答，我伸手迅速地拔掉頭上的釵子，戳進了自己的心窩。宋秋至不顧我的警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把將我抱進懷里：“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

我一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帶我回唐家。那大宅子冷冰冰的，又沒有娘疼我，我打小就討厭得緊。將我合著這谷里的桃樹，一把火燒了吧?！?/p>

宋秋至兇我，卻一不小心將眼淚掉在我臉上：“你瞎說什么，我這就帶你回鎮(zhèn)上看大夫，你會沒事的?！?/p>

聞言我握著釵子的手又狠命送了幾分，臉上的笑容終于融為一片凄然：“你看，此番我可活不成啦，我求你啦。先生那樣苦，我得永遠陪著他，他才能快活?！?/p>

視線漸漸恍惚了，依稀聽見宋秋至的聲音：“你對我這般狠。”

狠不狠心，我已是不知道了。愿你這般好心，能找到與你堪匹的女子。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的心里，始終只有那如一的眉眼，沖我朗然一笑，恍若春暖花開。

十?傳說

宋三將軍不僅在沙場上戰(zhàn)功卓著，還為瀛海鎮(zhèn)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不畏瘴毒，深入毒谷，一把火燒干凈了所有的桃樹。自此以后，瘴毒清凈，瀛海鎮(zhèn)東郊自此自由往來，再無阻礙。而宋秋至與唐家兩位姑娘均是有緣無分的親事很是讓瀛海鎮(zhèn)的人茶余飯后嚼足了舌根。唐老爺則莫名其妙休掉了一向甚是得寵的三姨太，只對其女柔華存了幾分憐憫，還許留在府中教養(yǎng)，只是親事卻再無人提起。宋三將軍在與唐家的兩場婚事均不了了之后，不免心灰意冷。自此不再有意兒女溫柔，一心沙場搏殺，戰(zhàn)功顯赫。

而傳言間，曾與宋三將軍訂過親的唐家大姑娘隨著府內(nèi)的陶大夫嫁去了外地，再沒有回過瀛海鎮(zhèn)。癆癥似乎是在換了水土以后，慢慢好轉(zhuǎn)，從此以后夫妻恩愛，分外圓滿，便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