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媽媽

1

我抱起剛滿八歲的女兒延延，把她放在鄰居韓阿姨家女士摩托車的車座上，雙手托住她那可愛至極的小臉，久久不肯松開，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我扭過頭去不讓她看見。我不忍心讓她去珠海碼頭為我送行，所以安排鄰居、我的好友小韓把她帶去學(xué)校。我知道我一定受不了遙遙萬里與女兒離別的悲傷，我也許就會因此放棄自己的決定。

“媽媽你放心地走吧，我在家會聽外公外婆的話的。”隨著摩托車隆隆的啟動聲，延延扭頭向我招手，“媽媽再見，記著一定早點回家來！”我不知道她真是太小還不懂事，還是為了不讓我傷感。從此我們就天涯海角，再見已是兩年以后。

整日在充滿藥劑味的病房里工作、忙于診治病人的我，突然又重新坐在瑯瑯書聲的教室里，綠樹環(huán)抱、油墨芳香的圖書館里，又有聞名世界的科學(xué)家做導(dǎo)師，我心中的激動和感慨是難以形容的。以色列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的心，從實驗室一個個貼著不同標簽的試劑瓶，到圖書館一本本顯示嶄新科學(xué)發(fā)明的書籍。猶太人在全世界的學(xué)術(shù)地位不容忽視，他們對人類的文明和科學(xu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我迫切地希望在以色列攻讀我的博士學(xué)位，明知以色列是全世界最難攻讀博士學(xué)位的國家之一，一切都非常嚴格，一般的博士學(xué)位至少要五年時間，而花六七年才拿到博士文憑的學(xué)生比比皆是。

內(nèi)蓋夫·本古里安大學(xué)是以大衛(wèi)·本固本古里安的名字而命名的，是一所在內(nèi)蓋夫大沙漠上建起的綜合性大學(xué)。我就讀的是醫(yī)學(xué)院生物系免疫專業(yè)。

本古里安大學(xué)每年的畢業(yè)典禮都非常隆重。1996年的畢業(yè)典禮更不一般：以色列總統(tǒng)希蒙·佩雷斯來給做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但他的演講是用希伯來語的，我聽不懂。但我隨著那一陣陣爆發(fā)的掌聲，想象著他的精彩演講，并分享著所有聽眾的激動和歡欣。

儀式完畢，希蒙·佩雷斯依然站在那兒，與大家交談，沒有立刻走開。也許因為看見我是那兒唯一的東方人吧，他竟然走上前來，親熱地握住我的手：“你好嗎？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著用英語問我，他的英語帶著一點以色列的口音。因為我比他矮，他把身子微微前傾。

“我叫靖鮑，總理你好！”我激動地回答。

“你來自那里？”他接著問。

“我從中國來?！?/p>

“歡迎你。祝你好運！”

“謝謝總理?！?/p>

我記得佩雷斯本人要比在電視上看到的顯得要年輕、氣派、高貴得多。當時只聽見有人在邊上給我們拍照。幾天后，大衛(wèi)·本古里安大學(xué)的一個人給我送來了很多照片。

第二年，我從本古里安大學(xué)轉(zhuǎn)學(xué)到了魏茨曼科學(xué)研究院生物工程系。我在魏茨曼科學(xué)研究院的實驗室和動物房，沒日沒夜地進行科學(xué)研究，終于得到了我導(dǎo)師約瑟夫教授所期待的實驗結(jié)果。這些近乎理想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證明了一個表皮生長激素可導(dǎo)致癌癥的重要機理，也成了我在頂尖世界級生物學(xué)雜志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的重要組成部分。等我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獎學(xué)金，并為女兒布置好了她的房間，做好了接女兒來的一切準備時，已經(jīng)是兩年過去了。兩年啊，600多個難熬的日日夜夜！那天，悅西（我導(dǎo)師約瑟夫的昵稱）讓莎蕊轉(zhuǎn)告我：“現(xiàn)在，靖可以休假回中國接女兒來以色列了?！?/p>

那晚，我走出實驗室的時候，陣陣花香迎面撲來，月亮是那樣皎潔，星星是那樣美麗而又多情！

我的心像一只金色的小鳥，向著廣袤無垠的天空歡唱：“我就要見到女兒了……”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8點，中國時間夜里2點。我好不容易地熬到了上午延延起床的時間，然后急不可待地接通了給珠海家里的電話。

已經(jīng)10歲的延延銀鈴般好聽的聲音歡快地在電話里急急地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珠海？”

“我明天一大早就去買機票回珠海。但我只有一共不到一周的假期。以色列現(xiàn)在很安全。我想在以色列讀完博士學(xué)位再回珠海，你跟我來以色列生活幾年好嗎？”

“什么？媽媽，你還想回到以色列，而且接我也去以色列？”延延大聲地在電話里驚呼道，“不，我才不去那么危險的國家呢。我聽老師說，以色列是個天天打仗，又小又臟又亂的地方，好像那兒人人都很野蠻，還會用磚頭砸人！”

我一時無言以對。我并不吃驚女兒會對以色列有那種印象。自從我去了以色列，她和外公外婆對所有以色列的消息非常關(guān)心。而電視上有關(guān)以色列的報道多半是關(guān)于以色列人如何與巴勒斯坦人爭奪領(lǐng)土，甚至互相殘殺。是的，可惡的中東戰(zhàn)爭毀滅了多少猶太人民和阿拉伯人民應(yīng)有的美好平靜的生活。我理解小小年紀的女兒對媽媽在那個紛亂的國家生活的擔憂。

“媽媽，我真的不想去以色列……你一定回到珠海來好嗎？我們家的生活可好了——外婆每天做很多好吃的飯菜，我們房子背后的山上，又剛建了一個漂亮的山頂公園。從窗口望出去，盛開的鮮花可美了?！毖友映湟缰傻穆曇魬┣械貏裾f著我。

我一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答。我是做好了一切準備回珠海去接她來以色列的。

電話那端，敏感的延延一定察覺到我的失望，于是充滿稚氣的聲音急急地，又有點語無倫次地請求著：“媽媽，答應(yīng)我，你也不要再回以色列好嗎？”

母親告訴我，有一天學(xué)校讓孩子們介紹家長的情況，延延走上臺去，驕傲地對同學(xué)們說：“我媽媽在國外讀博士，她是醫(yī)生?！蹦菚r是2002年，很多同學(xué)的家長都去了國外留學(xué)，所以人們對在國外留學(xué)已經(jīng)司空見慣。

一個同學(xué)問她：“你媽媽在哪個國家留學(xué)呢？”延延說，“在以色列留學(xué)?！蓖瑢W(xué)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什么是以色列，以色列在哪里？因為那時候9歲左右的孩子都聽說過美國、加拿大，還很少有人聽說過以色列。

這時不等延延回答，一個男教師走了過來，“什么？你媽媽在以色列留學(xué)？以色列不就是那個天天打仗，又臟又破又小的地方么？奇怪，你媽媽怎么可能在那留學(xué)呢？那里太不安全了?！?/p>

延延嚇得睜大了眼睛，瞪著這個可惡的男老師：“不，我媽媽去的地方很安全，你不要胡說?！?

那天晚上，她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并不斷地問外婆：“你說媽媽會安全么？你能不能讓媽媽早點回珠海來？”幼小的女兒哪里知道，以色列的戰(zhàn)火風云和中東的安全問題，也正是我把她留在國內(nèi)忍受母女分離的重要原因，尤其是在我對那個國家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自從我去以色列后，我經(jīng)常給她電話，雖然國際長途電話費很貴，但我省吃儉用，除了打電話的消費外，我把每一分省下的錢都存起來，因為我知道她來后要增加消費。以色列炎熱干旱，但我很少花錢去買一瓶礦泉水。但沒有想到再次見到延延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了，整整600多天的分別。如果時間能夠倒轉(zhuǎn)，如果我早就知道以色列其實是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如果我知道她后來能如此熱愛這個國家，我絕對不會只身赴以色列留學(xué)這么久，把自己唯一幼小的女兒留在國內(nèi)，可是生活中從來沒有“如果”。很多年后，每當有人跟貝蒂（延延去以色列以后起的名字）交談，提起那段沒有媽媽的日子，女兒仍然淚水漣漣，委屈無窮，而我的心里更是像刀絞般的疼痛。在中國，父母離開孩子去出國留學(xué)是司空見慣的，但是在西方國家，卻是人們不可理解的一件事。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社會背景中，所以西方人很難理解我們當初的行為。

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在電話里說服她，于是決定，見面后再去與她商量。我會盡量用心用情說服她。我知道女兒一向是善解人意的。

才闊別了兩年的珠海，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處處高樓聳立，綠草如蔭。當汽車駛?cè)胂懔中麓逦业募視r，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穿著一件紅底白花的合體短袖上衣，孤零零地倚靠在小區(qū)的門欄前，翹首向著我乘坐的汽車駛來的方向張望。這就是我日思夜想了兩年多的貝蒂。我立刻向她奔去！

貝蒂抬起臉，充滿期盼但又有些害羞地，看著我向她跑來，但兩手仍然緊緊地握住身后的鐵門框。有些害羞，又有些拘謹。

我把久別重逢的女兒緊緊地摟在懷中，千般相思，萬般期盼，都化作滾滾淚水無盡地奔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心里只是重復(fù)著喊著：“對不起，媽媽讓你等得太久了！”我原想最多會與女兒分別幾個月，或最多一年。

要說服貝蒂跟我回到“又臟又破又天天打戰(zhàn)”的以色列，真的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我告訴她我在以色列的研究有多么的重要，并告訴她，等我一拿到博士學(xué)位，我們就一起回珠海。

我給她講我在以色列的生活和我的猶太朋友。我還給她看我?guī)淼暮枚嗾掌骸翱?，這是媽媽給你布置好了的房間?！?/p>

——“這是我們研究所，像一個大花園一樣”。

——“那兒也有一個中國學(xué)生的小女孩，你會跟她一起玩，你就不會孤獨了。”

——“這些是以色列的女孩子，她們長得跟中國女孩不一樣，個個大眼睛，長睫毛，頭發(fā)是棕色的，又卷又長，長得可美了。她們也都很熱情?！逼鋵嵨夷菚r還沒有與她同齡女孩相處過。這是我的想象。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奧娜，和她的狗，基尼，你可以和她玩。”照片上的基尼長得小小精致，一身棕色光滑的短毛，脖子上套著一個紅色的吊帶，是奧娜帶她出去散步時掛可以伸縮的鏈條用的?？蓯鄣膭游镉肋h是孩子們最好的朋友，我這次的計策是聰明的。

“媽媽你是說，我可以跟這個基尼玩嗎？”延延終于開口說話了。

“當然，當然，當然，奧娜一定會讓你跟基尼玩！”我激動地連聲答道。

這次，我看到她的兩眼放出了亮光。

“好吧，媽媽，我同意跟你去以色列?！迸畠狠p輕地、又不乏勉強地對我說。

我的心，像一顆久旱的禾苗終于盼來了渴望已久的春雨——我緊緊地摟住了我那永遠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兒！

“媽媽從此以后，永遠不會離開你——我們永不分離。”我喃喃地說。

我心里明白，并不是那個可愛的基尼，也不是那些誘人的照片，更不是我苦心的勸說，使女兒同意跟我去以色列的，是那兩年對媽媽的思念和擔憂——那兩年沒有媽媽的日子是痛苦難捱的，盡管有外公、外婆的悉心照料。小小年紀的女兒，只是想和媽媽天天依偎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不論以色列有多可怕多危險，她也愿意與媽媽在一起。以色列領(lǐng)事館非常合作，很快我拿到了延延的簽證。于是我們母女倆人，一人帶了兩口箱子，開始了令我們終身難忘的以色列留學(xué)生涯。

2

人的一生很奇妙。而且，人與人的吸引力和親和力，有時候是超出我們正常的理解力的。正像臺灣著名的女作家三毛，自從讀了美國地理雜志的一篇描寫撒哈拉大沙漠的文章，就對那塊貧瘠的大地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神往，并把自己的心交給了這片她從沒有見過面的的土地，以致長期居住在那兒，并為人類寫下了激動人心、流傳千載的真實的沙漠生活故事。

而貝蒂好像前生就與以色列有緣。她在去以色列前，除了從電視上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有關(guān)戰(zhàn)爭和貧窮外，對以色列一無所知。很快，她就成長為“薩布拉”——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被稱作“Sabra”仙人掌的意思。

出了本古里安機場，坐在從機場去瑞豪務(wù)特的小車上，貝蒂的兩眼在不停地往窗外看。快到家時，我們樓前的小路上整齊停放著不同的小汽車，正是黃昏時分，有人在路邊帶著他們的小狗在悠閑地散步。那些走過她身邊的人，長得都那么好看，見到她都對她燦爛地一笑，說一聲“沙龍”——你好的意思。一路上，貝蒂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會兒也不放開，好像只要她一松手，我就會從她的身邊消失，她就再也從這個地球上找不到我了似的。

是的，就像貝蒂剛剛踏上這塊國土上所看到、感覺到的一樣，以色列這個小小的、在地圖上難以找到的月牙形的土地，實際上每一個城市都如花園般美麗，一年四季濃蔭密布，鮮花盛開，綠草如茵，先進發(fā)達的灌溉系統(tǒng)隨處可見，每天由計算機控制定時開放，自動給草坪和鮮花澆水，所以處處可見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我租的是一個三室一廳的套房，在一座4層樓的第三層，第一層是水泥鋼筋柱子支撐的停車場，周圍是新近種植的鮮花和盆景。一進門是一個四方型的客廳，客廳盡頭是一個一面墻的落地窗戶，連接著一個與客廳等寬的陽臺。廚房很簡單，只有一個煤氣爐子和烤箱。在西方世界生活，烤箱是必不可少的。很多人根本一年四季從來不用爐子。我們的家離威茲曼研究院只有15分鐘的路，騎車只要5分鐘。從威茲曼正門口出來，穿過馬路，沿著一條樓群間的小馬路，走10分鐘，再往左拐個彎就到了。不需要經(jīng)過大馬路，所以對孩子比較安全。

我們用的所有家具都是破舊的。有的是拾來的，有的是從二手市場上買來的。一方面是為了省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過幾年要離開以色列，就將就著過吧。我的看上去很獨特的書架，是用幾塊木板和一些紅磚頭堆起來的，上面鋪上彩色的紗巾和貝蒂的照片，倒也看上去很別致，又像是個小小的藝術(shù)品。吃飯的白色塑料桌子和椅子是我的朋友米克送給我的。我在塑料桌子上鋪上一塊漂亮的桌布，倒也感到溫馨?？蛷d用的沙發(fā)是我的房東留下的僅有的家具，顯然很老了，有的地方突然坐下去能陷進去很深。貝蒂來前，為了節(jié)省費用，也為了有人做伴，我和兩個猶太姑娘合住這個套房。貝蒂來了以后，她們兩人陸續(xù)搬走了。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所以屋里的氣溫即使在晚上也非常高。

貝蒂很快全身的衣服都被汗?jié)裢噶?。床上的溫度太高，沒法睡，所以累極了的貝蒂就倒在水泥地上，立刻甜甜地睡著了。她胖乎乎的臉上和身上一直不斷地大汗淋漓。我蹲在她身邊持續(xù)地給她扇扇子散熱。我已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習慣了，但實在不忍心讓貝蒂忍受這種炎熱。于是，我不顧烈日，到附近的商場去買風扇，但發(fā)現(xiàn)由于那幾天過分炎熱，所有商店連電風扇都被買光了。

但是，對這些簡陋的生活條件，貝蒂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很快，以色列的小學(xué)要開學(xué)了。按貝蒂的年齡，她應(yīng)該上小學(xué)4年級。以色列有一所國際學(xué)校在特拉維夫，離我們住處不算太遠，但我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留學(xué)生，根本不可能送貝蒂去國際學(xué)校。貝蒂只能進我們住處周圍的小學(xué)校，我很順利地為她在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辦好了所有入學(xué)手續(xù)。無疑地，所有學(xué)校教學(xué)都是用希伯來語。

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坐落在我們居住的瑞豪務(wù)特市區(qū)，離我們的家和威茲曼研究院都很近，所以貝蒂不用坐校車，走路十幾分鐘就可到。

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是一個典型的社區(qū)小學(xué)校，始建于1954年，它坐落于內(nèi)物葉烏達的小區(qū)。校門不大，是由兩扇鐵門做成的，大門口正對著一個窄巷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壯觀。單從外表上看，這個小學(xué)要比她在珠海的香華小學(xué)差多了。但是，這所小學(xué)的歷史悠久，小學(xué)的名字是以以色列總理約瑟夫·使披榮咋客的名字命名的。約瑟夫·使披榮咋客在1951到1952年期間曾擔任以色列總理。

像國內(nèi)的一些老牌學(xué)校一樣，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雖然校舍陳舊，但不僅歷史悠久，而且教師力量雄厚，是個人才輩出的小學(xué)。這也許與它非常靠近聞名遐邇的威茲曼研究院有關(guān)吧。威茲曼研究院教授的孩子們也常常在這所小學(xué)就讀。每年的在學(xué)校生大約有600個，分6個年級，每一個年級3-4個班，每個班35-40個學(xué)生。建校四十多年來，這所學(xué)校曾經(jīng)迎來送往上萬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學(xué)生。

那個1998年的秋季，這個小學(xué)第一次迎來了一個來自東方——來自中國的女孩。

那天，我牽著貝蒂的小手，一起穿過校門，穿過大廳，再往左拐，進了老師和校長辦公室。溫和的校長讓我放心，說他們會照顧好貝蒂，并把她安排到學(xué)校最好的老師的班上的。我對她的好意非常感謝。

我要離開了，貝蒂又戀戀不舍地跟著我來到了校門口，然后揮手向我道別。我目送著她走進了校園。她背著一個從中國帶來的小書包，穿著一條藍色的長裙，黑色塑料涼鞋，梳著齊耳的短發(fā)。她發(fā)現(xiàn)，這兒跟她所熟悉的香華小學(xué)可是太不一樣了！墻上，門上，都貼滿了孩子們喜歡的五彩油畫，卻見不到一個她所熟悉的中國字。

這時，同齡的小朋友也都三五成群地往學(xué)校涌進。有幾個女孩子從她身邊走過，好奇地盯著她看。他們那時還很少看到來自東方的女孩呢。所以，她們停下腳步，微笑地看著她——這個“天外來客”般的小學(xué)生。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一個女孩大聲地用希伯來語問貝蒂。這些猶太孩子們一向是想什么就說什么，有什么問題就立刻發(fā)問。她們不知道什么叫“矜持”，什么叫“含蓄”。

見貝蒂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這個猶太女孩又轉(zhuǎn)而用英語問道：“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在以色列的小學(xué)校里，孩子都說希伯來語，但是，也有很多的學(xué)生曾經(jīng)跟著父母在美國生活過，所以這些孩子的英語都非常流利。這時貝蒂明白了她用英語的問話的意思。在珠海的香華小學(xué)，她已經(jīng)學(xué)了一些簡單的英語，她一直是英語班的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但那也不過是在課堂上讀書而已，她直到那天還從未用英語與外國人交談過。

貝蒂看著這個女孩，不知如何回答。她在心里想著：“名字，告訴她們哪一個名字呢？”她有兩個名字。在中國的學(xué)校里，老師都叫她正式的名字，“鮑春”，但她從來就不喜歡“鮑春”這個名字，她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在家里，媽媽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叫她“延延”，她喜歡媽媽給她取的小名，她覺得它的音和意都很美好。但是這兒畢竟是學(xué)校，是比較正式的場合，她不能告訴別人她的小名。突然，她想起來了。在香華學(xué)校的英語課堂上，英語老師給每一個學(xué)生都起了一個英文名字，也給了她一個名字，叫“貝蒂”。她靈機一動，在以色列，她反正要用英語與人交流，就像她在香華小學(xué)的英語班一樣的。“我的名字叫——我叫——貝蒂！”一旦決定了告訴她們什么名字，她就很快地、用準確但并不很流利的英語回答了這個女孩的問題。

“貝蒂，貝蒂，多好聽的名字?。　币恢痹诙⒅吹哪且蝗号⒆又浪龝f英語，這下可高興了，把這個小的“外星人”貝蒂，幾乎是前呼后擁地推進了4年級的教室。從此，她在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在以色列，就以“貝蒂”而聞名。她的正式名字，鮑春，幾乎沒有人知道。

3

那天把貝蒂送進小學(xué)后，我一直非常緊張和擔心，因為我知道很多在以色列的外國訪問學(xué)者的孩子們，因為語言不通，拒絕在以色列上學(xué)。我心神不定地在實驗室工作了一個上午。學(xué)校兩點鐘放學(xué)，我就提前去校門口等她。正值中午烈日炎炎的時候，我站在學(xué)校大門對面的街道上。只見學(xué)校門口人頭攢動，馬路上排滿了來接孩子的小汽車。遠遠的，我終于看見貝蒂了——她從學(xué)校門口出現(xiàn)了。但她不是一個人出來的，而是前呼后擁地跟著好幾個女孩！看見我后，貝蒂就與那些女孩子們揮手再見，然后興奮地向我跑來。她的小臉通紅，滿是喜悅，不但沒有抱怨哭泣，而是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學(xué)校有趣的故事：“媽媽，我很喜歡這兒——我今天已經(jīng)交了好幾個朋友了！”她一邊喘氣一邊對我說，紅通通的臉蛋上汗水直往下流。我的心里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幾天后，我和貝蒂在街上散步買東西，她遠遠地看見了她的同學(xué)，兩個女孩子一邊高呼著“貝蒂”一邊向她奔跑而來，她也向她們奔跑過去，然后三個女孩子高興地，親熱地擁抱親吻，為這意外的見面而驚喜。我站在一邊想：“這哪像是我的女兒？”

在中國我們很少親吻擁抱，即便在我將要飛向地球的另一半，不知何時再見時，我父母和我也沒用這方式告別。朋友之間更不會親熱地擁抱，但在以色列這是家常便飯。沒料到貝蒂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盡管她那時只能用簡單的英語與她們交流?？粗惖俸屯瑢W(xué)們親熱的樣子，我心里不禁又感動又驚喜。

從那以后貝蒂每天都盼著去學(xué)校，從未逃過一天的課。想必她在學(xué)校非常高興。送她上學(xué)，再接她回家成了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學(xué)校的每件事每個人，她都十分新奇，常常激動地向我講述學(xué)校的趣事。

再過了一段時間，她熟悉了去學(xué)校的路，就自己去來回，不再用我去送她了。有時在早上，她比我走得早，脊背上壓著沉重的書包。走到門口時，她會轉(zhuǎn)身對我說：“好了，我要走了，媽媽，你應(yīng)該說什么呢？我說：“I love you（我愛你）！”她說：“Me too（我也愛你）.”然后很高興滿足地去上學(xué)。要不然她就粘著不走，非要等我說出那句話！

在不出幾天的時間里，她就告訴我，老師要學(xué)生們選出自己最喜歡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有好幾個同學(xué)選她作為“最喜歡的同學(xué)”。

我實驗室工作太忙，經(jīng)常很晚才回家。她總是在家里看電視等著我，一聽我開門的聲響，她就跑過來緊緊抱住我，親吻我。有時她會猛地跳到我身上抱住我。她那時很重，我就就勢倒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上滾到地上，我們摟著，抱著，笑著，然后就干脆雙雙地躺在地上，聽她述說當天學(xué)校里的故事。有一次我說我太累了經(jīng)不住她沉重的身體，從那以后，她總是一進門就站著遠遠地問我：“媽媽，你今天累不累？”如果我說不累，她就跳到我身上盡情地撒嬌。如果我說累，她就跑上來，深情地抱住我，我就彎下身子親她一下。

傍晚時分，綠蔭環(huán)抱中的威茲曼研究院在夕陽的余輝下顯得莊嚴而又秀麗，蜿蜒起伏、常年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溪水邊，往往積聚了很多研究院訪問學(xué)者或者外國學(xué)生的家屬們，她們穿著漂亮的衣裙，帶著孩子，在這個研究院的必經(jīng)之路的邊上，一邊享受美好的大自然，互相說笑著，閑談著，一邊等待他們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從一天繁忙的科研生活中歸來。由于威茲曼研究院是個全世界著名的研究院，每年有好幾百個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問學(xué)者，他們的家屬也大多住在附近。我常常也看見很多與我同齡的中國婦女，和她們的孩子們。我不得不承認有時當我又累又餓、頭發(fā)散亂地從她們身邊路過的時候，我多么地希望我也是她們中的一員，而貝蒂也會像那些歡樂的孩子們一樣隨時享受媽媽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照顧——因為她們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人人羨慕的人生的模式！但我沒有這種命運。一個單身的職業(yè)女性，一個一生追求夢想的女性，要靠自己微薄的獎學(xué)金去維持女兒和自己的生活。而貝蒂，在不到10歲的時候，就必須自己照顧自己，自己陪伴自己，自己去尋找生活的樂趣，而且是在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人群里?！拔易约赫疹欁约河幸粋€好處，”有一天貝蒂幽默地對我的一個朋友說，“我看到有的同學(xué)，打開媽媽給他們準備的午飯盒，不喜歡，就隨手把飯扔掉了——我就從來不會這么做，因為我的飯盒是我自己準備的！”

在以色列，貝蒂最最一見鐘情的是法拉法（Falafa）——那是一種中東地區(qū)傳統(tǒng)的食品，也是以色列人最普遍、最喜歡的食物，規(guī)模很小的法拉法店鋪在以色列比比皆是。但法拉法并不是猶太人獨特的食物。它是典型的中東食品，盡管歐洲國家也普遍的有賣法那法的飾品店。猶太人在以色列定居時就大量食用法拉法，因為它便宜，有味，有營養(yǎng)，又快捷。法那法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三明治：一個軟軟的、中心是空的大圓餅，在它的中間或上面切個口，里面塞滿了新油炸出來的蔬菜圓子，新鮮蔬菜如生菜、黃瓜、西紅柿、園白菜等等。一個鼓鼓滿滿的大法拉法只需要幾個謝克爾，不貴，而且具有很好的營養(yǎng)價值，無糖無動物脂肪，又富有植物蛋白和維生素。

貝蒂在家里吃慣了外婆做的中國飯菜，這種法拉法對她太新鮮了，也太可口了！

豬肉是猶太教的禁食，這點和伊斯蘭教一樣。貝蒂在去以色列之前，實際上在她很小起，就不吃豬肉了，也許這也是貝蒂在以色列如魚得水的原因之一吧。以色列最多的食物是蔬菜和水果，也有很多橄欖油，貝蒂再也不必擔心飯萊中會混合豬肉，因為外婆在家里做飯時總愛放豬肉，尤其有時豬肉和雞肉看不出來，她就會再三詢問，只要菜里有一點豬肉，她都堅決不吃。有時外婆希望她吃點豬肉，就好心地騙說是牛肉或雞肉，使她很氣惱。在以色列她就根本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巿場上根本買不到豬肉，只有很少的俄國來的猶太人開的小超市有豬肉賣，但很貴，有些中國學(xué)生或是從蘇聯(lián)移民來的猶太人，實在太想吃豬肉了也就只好去那兒買一塊豬肉解解饞。我自己自從去了以色列后就再沒吃過豬肉。

從我們家到威茲曼研究院要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花園，貝蒂常常還會去那兒等我回家。這個小花園在一個小街道的末端，正位于威茲曼研究院和我們的住處附近。在那個小花園里，經(jīng)常會有一些野貓在那兒玩耍、覓食。有一只純黑色的小母貓，貝蒂最喜歡了，她給她取名為“杰克”。每天貝蒂去花園接我的時候，總是提前一點到那兒，先給杰克喂點水，或一些食物，然后她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把杰克放在她的腿上，撫摸她，跟她說話，逗她玩。

一旦見到我從巷子的盡頭出現(xiàn)，她就會對杰克說：“對不起，我媽媽來了，你也回家吧。”于是輕輕地把杰克放在地下，歡笑著向我奔來。

“媽媽，杰克今天一點都不聽話。我告訴她，我要走了，因為我媽媽來了，她還是賴在我的腿上不走。我又把她放在地上，對她說：‘我媽媽來了，我媽媽比你對我更重要，你走吧。但她還是不走。最后我生氣了，不得不離開了那里?！边@時候，她充滿了稚氣的笑容是那么純潔，那么燦爛！

4

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的四年級有三個班，校長把貝蒂分到了努瑞特的班上。這絕不是隨意的，因為努瑞特是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最優(yōu)秀的教師。

努瑞特是個有三十多年教齡的教師，中等身材，微微卷曲的、短短的棕色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看上去有50歲左右，是個非常端莊美麗的猶太知識女性。努瑞特一歲的時候她從保加利亞隨父母和四歲的哥哥移民到了以色列。她的父親在以色列是一個大銀行的總管，也是一個有名的愛國主義領(lǐng)袖，曾經(jīng)多次組織保加利亞到以色列的移民工作。她母親是一個幼兒園教師。母親把自己的一生都用來培養(yǎng)幼兒園的孩子。也許是做母親的熏陶吧，努瑞特從小就熱愛教育事業(yè)。她在特拉維夫上了三年的教師學(xué)校后開始任教。在做了多年的教師后，又重新上學(xué)，讀了一個教育心理學(xué)的碩士學(xué)位。

像很多以色列女孩一樣，努瑞特18歲的時候在部隊服役，第二年認識了自己的先生，后來并且結(jié)了婚，有了一段非常美滿的愛情。她的丈夫是物理學(xué)博士，也是從威茲曼研究院學(xué)校畢業(yè)的。他對以色列飛機制造行業(yè)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不幸的是，他英年早逝。努瑞特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兒子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女兒和兒子都有很好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

努瑞特對于教學(xué)生涯非常熱愛，她懂得孩子，也具有豐富的教學(xué)經(jīng)驗。在她那鮮花盛開的家里，有一間房子，專門用來陳列她多年教學(xué)生涯的紀念品。在那間小屋的墻上和柜子的抽屜里，不知積累了多少的明信片、賀年卡和非常令人感動的來自學(xué)生的信件。她懷著發(fā)自心底的欣慰對我說：“那是我一生最大的收獲和獎賞。”

雖然貝蒂不是班上最矮的學(xué)生，努瑞特還是讓貝蒂坐在第一排座位上，這樣她好給貝蒂特殊的關(guān)照。努瑞特向小學(xué)生們介紹了貝蒂的情況，并告訴大家如何歡迎她的到來。貝蒂非常有禮貌，非?？蓯郏恍枰魏握Z言的溝通，就與大家打成了一片。

最初的幾個月里，努瑞特幾乎把所有的課余休息時間全部給了貝蒂，與她談心，教她學(xué)希伯來文，在此同時，努瑞特也很想知道中國學(xué)校的情況，中國的孩子是怎么生活和學(xué)習的。比如說，中國的學(xué)生上學(xué)的時候表現(xiàn)如何？喜不喜歡老師？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學(xué)校的家庭作業(yè)多不多？上課時間長不長？學(xué)生在學(xué)校是不是很努力？從貝蒂那兒得到了所有信息，對努瑞特來說都非常的新奇、有趣。

當努瑞特發(fā)現(xiàn)貝蒂經(jīng)常放學(xué)后要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在一次召集全班開會的時候說：“貝蒂的媽媽在威茲曼的工作太忙，經(jīng)常要很晚才能回家。所以，你們有誰的媽媽能夠放學(xué)后幫助照顧一下貝蒂？貝蒂先跟這個學(xué)生回家，然后貝蒂的媽媽到你們的家里把貝蒂接回家。”

麗然子的手立刻就舉了起來：“我相信我媽媽會愿意照顧貝蒂的！貝蒂可以每天跟我回家！”她說道。這時，又有好幾只手都舉了起來。努瑞特為此獎給了麗然子一封感謝信和一朵鮮艷的紅花。從此，麗然子和她那極富愛心、極其熱情的家，成了貝蒂在以色列的第二個家。

特拉維夫大學(xué)心理學(xué)碩士畢業(yè)的努瑞特，對孩子心理發(fā)育和行為學(xué)有獨到的、深刻的研究和實際經(jīng)驗。她教育學(xué)生盡最大能力幫助別人，要耐心，友善，不要做自己不喜歡別人對自己做的事，學(xué)會尊重別人的觀點，即使它是一種不同的觀點。每一個人的行為規(guī)范要有益于社會。

努瑞特的教育會涉及很多的“關(guān)系學(xué)”和“行為學(xué)”，包括男孩與女孩的關(guān)系，孩子與父母的關(guān)系，與大人和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由于以色列獨特的移民問題，學(xué)生們來自世界各地，努瑞特特別重視教會孩子如何去尊重和接納不同的人，不同的觀點。

有一個課程叫“人·人·人”，教學(xué)生怎么與別人相處，與和自己長相不同、語言不同、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的人相處。雖然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大多數(shù)的學(xué)生是猶太人，也有一部分阿拉伯人，也有一些學(xué)生的家長是非法在以色列居住的，但在學(xué)校里，大家都應(yīng)該和平相處，一視同仁。

上行為課的時候，她把教室里所有的桌椅推向四周，孩子們圍成一個圓圈坐著，這樣每一個人都能看到大家。他們在對話的時候，都要非常的禮貌。每一次討論都設(shè)有小裁判，在一旁靜靜地觀察學(xué)生的對話。等對話完畢，小裁判要給參加討論者打分，給予鼓勵，也分析講解不足的地方。然后由所有的同學(xué)們提意見，努瑞特在一旁觀察，最后做出總結(jié)。每次討論的課題也都由學(xué)生自己選定。討論的主題多種多樣，全是孩子們生活中所遇到的、希望學(xué)習和探究的實際問題。

戶外旅游和野外生活的能力，也是學(xué)校一個側(cè)重點，孩子們經(jīng)常被帶出去觀光，親近大自然，還有的學(xué)校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分配給他們一片試驗田，種花種菜，使孩子們從小就學(xué)會熱愛農(nóng)產(chǎn)品，與大自然打成一片。根據(jù)男生和女生的興趣和需要的不同，努瑞特還會教給他們一些獨特的技巧，比如教女孩子縫紉和做飯，而教男孩子種田和木工活。

由于以色列戰(zhàn)爭不斷，學(xué)校的一個重要的課題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向?qū)W生講解和平的重要性。還教會學(xué)生在緊急情況時如何躲進防空洞，講防空洞的機理，以及如何在防空洞里生活。在自殺式爆炸頻繁的時候，努瑞特還教育孩子們?nèi)绾巫R別和報告沒有人看管的包裹。很多學(xué)生的家長都曾經(jīng)在部隊服役，而且他們的父親每一年都要去部隊一個月，努瑞特向孩子們解釋這是為什么，和如何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幫助母親承擔家務(wù)，渡過這段沒有父親的日子。

每年使披榮咋客小學(xué)的畢業(yè)典禮儀式都有一個主題，貝蒂畢業(yè)的那年，努瑞特挑選的主題是“和平”。典禮舉行的背景屏幕是一大片湛藍色的天空，一個可愛的小天使騎在一只碩大的白鴿上在展翅飛翔，無數(shù)雪白的鴿子在天空中自由地起舞。象征著和平的儀式最后結(jié)束時，載歌載舞的孩子們每人手捧一只白鴿，然后將它們向藍天放飛。

“選擇和平是因為我們熱愛和平，我們期望和憧憬和平，盡管我們現(xiàn)在還得不到和平。我們唱和平歌曲，跳和平舞蹈，我們夢想和平。我們向孩子們講訴戰(zhàn)爭和和平的故事，講我們的因戰(zhàn)爭而死亡的烈士們的事跡，講約旦和埃及的情況和和平協(xié)議。所以和平的主題貫穿全學(xué)期，但我們有時侯又不得不討論戰(zhàn)爭——因為那是嚴酷的現(xiàn)實。而孩子們應(yīng)該從小學(xué)會面對現(xiàn)實。”努瑞特在電話里對我說。

我經(jīng)常把努瑞特和我的母親聯(lián)系起來。我的母親在鄉(xiāng)村的小學(xué)里教書，也把她的一生奉獻給了教育事業(yè)。這兩個女性一個在中國、一個在以色列，一個在貝蒂五歲的時候教她中文，一個在貝蒂十歲的時候教她希伯來語言。我母親用她豐富的教學(xué)經(jīng)驗，在很短的時間里教會了貝蒂很多方塊型美麗的中國字;作為教育心理學(xué)的高材生，努瑞特用她那博大的愛心和獨特的行為學(xué)、心理學(xué)教學(xué)方法，不僅教會了貝蒂希伯來文字，而且引導(dǎo)了貝蒂在以色列的健康成長。這兩個年齡相仿但屬于不同國籍，說不同語言，長相不同的老師，在貝蒂的一生當中，都起到了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貝蒂是幸運的。沒有努瑞特的幫助，貝蒂的希伯來文不會進步得如此之快，也許，她在以色列的生活也不會如此順利、自信和愉快。人生的道路，有時是由一個人，或一件事鑄成的——我認為這話很有道理。

在以色列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接下來的問題是語言的溝通。在以色列的地方小學(xué)，不懂得希伯來語是沒有辦法學(xué)習的。

對我們成年人來說，再學(xué)一門語言并非易事，很多人根本沒有時間去學(xué)習希伯來語。因此，語言的溝通問題，就或多或少地局限和阻礙了我們留學(xué)生在以色列的社交生活。

希伯來語和中文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語言。盡管學(xué)校老師和有些孩子能說點英語，尤其是曾與父母在美國生活過的學(xué)生，這些人畢竟是少數(shù)。要學(xué)習一門語言，對于很小的孩子來說也許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對于一個已經(jīng)10歲左右的孩子來說，應(yīng)該還是有難度的。我一直有些擔心，貝蒂能否學(xué)會希伯來語，但見她在學(xué)校很開心也就沒有過問。我相信她有語言天賦，所以應(yīng)該能學(xué)會希伯來語。聰明伶俐的貝蒂在4歲時，外婆就教她學(xué)中文，不到五歲時，她就可以聽說讀寫幾千個方塊狀的中國文字。但是，努瑞特打電話給我：“我有點擔心貝蒂。幾個月過去了，她的希伯來語好像沒有什么進步。她在課堂上很沉默，經(jīng)常不說話，她仍然每天用英語在學(xué)校與同學(xué)交流?！边@下我開始著急了。為了能讓她盡快學(xué)會希伯來語，每天她放學(xué)后，我?guī)黄饏⒓恿宋浩澛芯吭恨k的的希伯來語學(xué)習班，每周兩次。每次我不論多忙，一定坐在教室里陪她學(xué)。那個班的學(xué)員主要是我們威茲曼研究所的博士或研究生，我得到特殊允許才能帶她去上課的。但她在課上始終一言不發(fā)。我也不知她聽懂沒有，反正她就是只聽不開口。

又過了些天，我作出了決定。如果她仍然不會說西伯來語，我也就沒法在以色列繼續(xù)讀博士。我也就只能帶她回珠海。雖然我的研究做得很順利，并希望能堅持到底，在以色列拿到博士學(xué)位。但是，我不能為了我的學(xué)業(yè)而耽誤了貝蒂的前程。

“如果你仍不讀希伯來語，我們只好回珠海了。”那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我很快就會買飛機票回國。我們一起回珠海，我也不讀博士了?！?/p>

“不，我不要回珠海，我喜歡這兒的學(xué)校，我愛我這兒的朋友們，我要在這兒生活！”她突然大聲地叫著，起先用很急的中文夾雜英文和希伯來語，后來就全用希伯來語和我說話！

我一下震驚得目瞪口呆！我以為她根本就不會希伯來語！我繞過飯桌，一把把貝蒂緊緊地摟在懷里，欣喜的眼淚滴落在她烏黑的短發(fā)上。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都用流暢的希伯來語與我交談。我只能部分理解她說的是什么，但我可以體會到，她說的希伯來語很流利很地道，抑揚頓挫，就像她的歌聲一樣悅耳動聽。

實際上，后來回憶起她學(xué)語言的事，自從來到以色列第一天起，她就在用心地聽，用心地學(xué)。但是，在她沒有足夠信心的時候，她不愿意開口。而一旦時機成熟，水到渠成，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這跟心理學(xué)家的理論也是一致的。

從此以后她的希伯來語越來越熟練，她用希伯來語聊天、上課、寫字、唱歌。以至于后來沒有人不為她的一口流利的希伯來語而驚奇。一年半過后，貝蒂要升到卡茲歐中學(xué)了，我先去那兒為她報名。負責報名的中學(xué)老師有幾個問題要問貝蒂，于是和她通了電話。老師在電話里與貝帝聊了一段時間后，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你女兒的希伯來語說得太好了。如果我不知道你是母親，我永遠不會甚至猜測到與我通話的那個女孩是個中國人。她聽起來純粹是個在以色列誕生的“Sabra”！”我心里聽得甜滋滋的。

應(yīng)該說她在中國所學(xué)的英文基礎(chǔ)為她在以色列學(xué)習猶太語奠定了很好的基礎(chǔ)。以色列小學(xué)從三年級才開始學(xué)英語，但貝蒂在國內(nèi)從二年級就開始上英語課了。去以色列時貝蒂已在珠海的香華小學(xué)上了兩年的英語課，有了一些英語基礎(chǔ)和詞匯，她能讀和認一些英文，為了讓她練習英語，我在家里天天要求她說英語。我們之間的交流都用英語。我出去工作后，她在家就看英文電視臺節(jié)目。在以色列與她同齡的中國女孩，如果沒有一定的英文基礎(chǔ)，學(xué)習希伯來語難度更大。一開始，她的老師讓她與會說英語的孩子在一起，這樣她一開始就能與小朋友們用簡單的英語溝通。

說了一口純正的希伯來語，從此來貝蒂在以色列如魚得水，與她的猶太朋友們更加水乳交融，親密無間，度過了女孩發(fā)育中最重要的時光。而從對希伯來語一無所知，到熟練地運用這個語言，貝蒂用了不到4個月的時間！貝蒂在那么短暫的時間里就學(xué)會了希伯來語，主要應(yīng)該感謝兩個人：她的班主任老師努瑞特和她的同班同學(xué)麗然子。麗然子是全班最好的學(xué)生之一，也是貝蒂最早的朋友之一。后來，她的家?guī)缀醭闪素惖僭谝陨械牡诙€家，繼而又成了我經(jīng)常度過周末晚宴的地方。

麗然子比貝蒂大幾個月，個子也稍微高一點。麗然子從來沒有去過美國，她不屬于班上說英語的孩子群，最早的時候她和貝蒂的接觸并不多。她的座位離貝蒂比較遠。但麗然子一直在悄悄觀察著貝蒂，最初吸引麗然子的，是貝蒂那迥然不同的外表。猶太孩子每一個人都留著長長的棕色鬈發(fā)，或者披下來或者盤在頭頂上，或腦后，貝蒂卻留著一頭齊耳的烏黑短發(fā)。她的眼睛又細又長，單眼皮，跟猶太孩子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完全不一樣。麗然子看見貝蒂很少說話，總是靜靜坐在那里觀察別人的活動。貝蒂在去以色列前就是這個樣子，很安靜，又很害羞。因為在中國，好孩子的標準就是聽話，順從仿佛是作為孩子最大的美德。有時麗然子看到貝蒂很孤單，就走過去主動上前跟貝蒂說話，然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實在是不一般。貝蒂文靜的外表下面抱著的，是一顆熱情、活潑的心，而且貝蒂非常聰明、幽默、樂觀，對一切充滿了好奇。麗然子用她在課堂上學(xué)到的一點英語，與貝蒂交流。那時貝蒂的英語比麗然子的英語好多了。有一天下課的時候，麗然子走過貝蒂的桌子，看見貝蒂正在看一本圖畫書——她能看懂上面的圖畫的意思，但是上面的字她一個也不認識。

“貝蒂，這是什么書？說的是什么呢？”她停下來好奇地問。

“這是我從中國帶來的書，是一本詩集。而這一篇詩詞，是在中國最最著名的——”貝蒂開始用她不很流利的英文給麗然子解釋。

“哇，你能讀懂這樣的文字，真的了不起！”麗然子把書拿到手上，前后翻了翻。

“我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我認字，寫字，所以我5歲的時候就能認識好多個字了——到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認得上千個字了！”貝蒂看到麗然子睜大驚奇的眼睛，越發(fā)得意地說。

“我可能永遠也學(xué)不會這樣的文字——你是我見到的全世界最聰明的人！”麗然子由衷地贊嘆道。

“但我現(xiàn)在要學(xué)希伯來語，因為這兒沒有人說中國話。希伯來語跟中文沒有任何一樣的地方，太難學(xué)了！”貝蒂有些灰心地說。

“你們中國的文字才最難呢！如果你能學(xué)會那樣的字，那你一定能學(xué)會希伯來語?！丙惾蛔涌隙ǖ卣f。

“我還是覺得太難了！”

“那，我教你希伯來語——”麗然子自告奮勇地說。

“那，當然好，謝謝你！”貝蒂高興地說。

聰明的麗然子靈機一動，“我的英語不好，這樣我也可以和你練習英語！”

“好主意——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個女孩子說到做到。從此，她們一有時間就湊到一起，各人的書包里都背著一本字典，不會表達的詞語就臨時翻看字典。往往是貝蒂用希伯來語問，麗然子用英語回答，很快，貝蒂的希伯來語大有長進。隨著貝蒂的希伯來語說得越來越好，朋友也就越來越多，開始了如魚得水的生活。而麗然子的英語也流利多了。

“這個周末，是我的生日，你到我們家來參加我的生日聚會好嗎？”相處了一段時間后，麗然子向貝蒂發(fā)出正式生日聚會的邀請。孩子們過生日，大多是要邀請同學(xué)的，但根據(jù)情況有時也不是所有同學(xué)都被邀請到的。由于貝蒂是新來乍到的學(xué)生，她這還是第一次接到邀請。

以色列有眾多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再加上每個孩子每年一次的生日聚會，所以一年四季，日子像是在數(shù)不清的節(jié)日和聚會的巡回中度過。貝蒂在以色列的日子里，不知道參加了多少同學(xué)的聚會。每次都那么開心，那么興奮。但我至今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聚會的情景。那天也可說是貝蒂來到以色列后最激動的一天。

“媽媽，今天我最好的同學(xué)麗然子過生日，她請我去她家參加聚會。所以如果你回來時我還沒有回來，你不用擔心。她們已經(jīng)告訴我，晚上麗然子的父親會送我回來的?！必惖俅螂娫捀嬖V我說。我正巴不得呢，正好我就可以做實驗晚點回來。

麗然子家住在瑞豪務(wù)特市的另一個區(qū)域里，離我們家較遠，麗然子每天要乘坐小學(xué)的校車上學(xué)和放學(xué)。那天放學(xué)后，貝蒂和麗然子一起乘校車去了麗然子的家。我們家住得很近，所以平常貝蒂不需要坐校車。一路上，她興奮地欣賞著沿途的風景，很快就到了麗然子的家。

跟我們家相比，麗然子的家好大啊，有三層樓，共有四個衛(wèi)生間，還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有一個吊床。他們家還有一只三個月大的狗。麗然子有一間很漂亮的臥房，在二樓，通著一個大陽臺，風景可好了，可看見大片綠色的草坪和一個農(nóng)場。

聚會有很多吃的，飲料、蛋糕、水果，應(yīng)有盡有，統(tǒng)統(tǒng)很好吃。一見到貝蒂，麗然子的媽媽奧莉就喜歡得不行，口里不停地用希伯來語叫道：“哈木的，哈木的——哎再哈木的！”意思是：“可愛的，可愛的，你真是太可愛了！”她走近貝蒂，摸著貝蒂的頭，用手指在她那又直又黑的頭發(fā)中一次又一次的滑行，然后捧著她的笑臉，細細地欣賞她。

“媽媽，貝蒂不喜歡別人摸她的頭發(fā)！”麗然子大聲地對她媽媽喊道。

奧莉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貝蒂不喜歡這個，那我就不摸了?！?/p>

“沒關(guān)系——我不喜歡別人摸我的頭，因為他們摸得太重了?！必惖偌鼻械亟忉尩?，又害羞，又興奮地望著奧莉。她從奧莉的撫摸中感到了一種真情的關(guān)愛。奧莉的丈夫，莫地，也緊緊地把貝蒂摟在懷里，久久地不放開。莫地是一家人的司機——他總是來回接送一家人到他們所要去的地方，后來他也成了來回接送貝蒂的司機！那時奧莉和莫地已有了3個孩子，麗然子是老大，她有個妹妹，比她小一歲半，還有一個弟弟，那時才5歲。

聚會一共來了二十多個小朋友，都是家長開車送來的。每人都帶來一份禮物，一束花，一個筆記本，或一個小玩具。吃完蛋糕，音樂聲響起，大家就開始跳舞，跳的是的士高什么的。大家都跳和扭，貝蒂也跟著一起跳。麗然子媽媽向跳舞的人群撒禮物，大家都擁上去接禮物。貝蒂注意到了，麗然子媽媽很喜歡她，每次撒禮物前她都給貝蒂個眼神，讓貝蒂做好準備去接住禮物。所以她那天是接到禮物最多的人。奧莉在廚房忙前忙后的，貝蒂幾次跑去問她是否要幫忙，也許她因為這個就更加喜歡貝蒂。奧莉?qū)ω惖僬f：“你以后可以經(jīng)常來我家玩，想來就來，一周來兩三次都行?！?/p>

奧莉是個絕好的廚師，那天做了一桌的菜肴，把貝蒂看得眼花繚亂：有一只整的烤雞，一大盤子薩拉，薩拉里面什么都有：西紅柿、黃瓜、青椒、生菜、果仁等等，幾個剛出烤爐的大面包，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邊上放著“互母思”——那是一種以色列特有的豆醬，加上特殊的調(diào)料，又爽口，又很有味道，用來抹在面包上吃的。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食物呢？也許是因為家里來了個來自東方的小客人吧？貝蒂想著，這些飯菜和外婆在家里做的太不一樣了，她真的樣樣都想吃、想嘗。一桌的食物中，只有一樣是她熟悉的：在她的碟子前面，放著一碗白白的米飯。麗然子端起那個裝米飯的碗，就要往貝蒂的盤子里加白米飯。貝蒂趕緊用手去阻攔她：”不，我不想吃米飯。”

“什么？你不想吃米飯？我媽媽特意為你做的米飯，因為她聽說中國人最愛吃米飯——而且只愛吃米飯！”

“是的，那是我在中國家里的時候。也許是我吃得太多了，所以吃膩了?，F(xiàn)在我想吃別的——我想吃以色列的飯菜！”貝蒂的眼睛盯著冒著熱氣的面包和“互母思”。

麗然子又接著說：“我還聽說中國人的眼睛之所以又細又長，是因為吃米飯吃的，因為米是細長形狀的?！边@時大家一起大笑了起來。貝蒂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也感到非常好笑。也許這是真的？誰知道呢？反正麗然子一家人都太喜歡她了，她也一下子就喜歡了麗然子的一家人。

下午7點左右，她又給我打來了電話：“媽媽，聚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我想在麗然子家多玩一會兒，要晚點回家?！蔽彝砩?點才離開實驗室，貝蒂那時也剛剛到家，果然是麗然子的父親送她回來的。我進門時，她正在家里玩兩個皮球，說是麗然子媽媽給她的。然后她又讓我看她那天得到的其他禮物：一盒彩色粉筆，一個跳繩，幾塊糖果和巧克力。

臨睡前，貝蒂還喋喋不休地向我講述那天下午的經(jīng)歷。最后，她疲倦之極，在我的床上興奮地睡著了，小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那時，我的手表已指向11點。

5

在從香港飛往色列的飛機上，在那廣袤無垠的藍天上，在從東方世界到西方世界的旅途中，在那幻想和現(xiàn)實交替的時刻，我們母女倆相互依偎著，盡情地說著悄悄話。兩年的分離，我們對彼此有說不完的話！

“媽媽我告訴你一件事好嗎？但你千萬不許生氣。不然我就不告訴你?！?/p>

“我保證……什么事都不會讓我生氣?！蔽夷菚r真是把女兒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會有心事生氣呢？

“你還記得我在家練習彈鋼琴的時候，經(jīng)常向你要水喝嗎？實際上，每次你給了我一杯水，等你轉(zhuǎn)身后，我就把水倒在鋼琴上……”

我一下被震得目瞪口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我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鋼琴總是出毛病，我總是要找人來修鋼琴！”

“你知道，我那時恨死了鋼琴。我也恨你們逼我學(xué)鋼琴！”她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把她心底的秘密泄露無遺。

我的心緊縮了——我永遠不會想到貝蒂會用這一招，來反抗媽媽對她的幻想、希望和愛！我不能想象如果我當時就知道這件事情會怎樣去做。但現(xiàn)在，在闊別了朝思暮想的女兒又重聚后，我除了對女兒的坦誠充滿了感激外，我還能說什么呢？而且，那都是我不顧她的愿望，逼她彈琴的結(jié)果！這種強硬的行為，會讓溫順的小貓也變惡的。但是，我那時都是為了她的前途，就像我的同齡人一樣，為了女兒可以不顧一切、犧牲一切，而鋼琴是我的寄托和希望——

在貝蒂剛滿6歲的時候，我和她的父親拿出家里幾年來積攢的錢，給她買了一臺鋼琴?？蛷d太小，沒有地方放，只好把它放進了我們的臥室里。一臺大鋼琴占據(jù)了我們臥室的幾乎一半的空間，連過道都被占據(jù)了。我們到處打聽哪里有好的教師，然后輪流接送她到老師家里學(xué)鋼琴。鋼琴凳子對她來說太矮了，她的雙手夠不著琴鍵，我就把凳子上放上好幾個海綿坐墊。我小的時候也曾幻想過，成為那樣的會彈鋼琴的女孩，但我們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當然無法想象去學(xué)一門樂器，更何況那么昂貴的鋼琴！那時，很多我的同輩們也像我一樣。讓孩子學(xué)鋼琴，一時間，買鋼琴，請家教，成了我們年輕父母生活中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峙逻@是天下所有母親的一個普遍的心理吧：我們自己忍受了窮困的生活，但一旦我們也當了母親，我們是多么想把我們小時候所沒有得到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地奉獻給我們的女兒，把我們未完成的愿望傳遞給女兒，因為女兒是我們的生命的繼續(xù)，是我們的未來和希望，當然，她們也應(yīng)該去完成我們自己沒能實現(xiàn)的夢想。

貝蒂從來沒有反抗，或拒絕彈琴，拒絕上課。她自從出生起，就是我們的驕傲。她具有一種最最優(yōu)良的品質(zhì)，那也是我們每一個中國的父母都希望在我們的下一代身上看到的：“聽話”，而“聽話”的同義詞也就是“順從”。這個詞語，和這個詞語背后傳統(tǒng)的歷史和故事，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這種聽話，有時其實是對孩子心靈的壓抑，對他們天生的好奇心和獨立意識的最大的傷害。在猶太人的詞典中，在他們的教育方式里，是找不到一模一樣的詞和意義的。

“媽媽，我今天肚子有點疼，能不能不去老師家學(xué)彈琴？”有時，貝蒂的眼睛充滿渴望地看著我說。但我會拽著她的小手，不容分說地把她放在了我的自行車的后座上。我知道她是在耍花招。但這一切，都是出自于父母的一廂情愿。我們從來沒有問過貝蒂，學(xué)鋼琴是不是她的想做的事。也沒有必要問。父母為兒女的前途去決定他們要做什么，應(yīng)該做什么，是很正常的事。再后來，每次上課之前，她的抵觸心理越來越明顯了，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們都會軟硬兼施地把她帶到老師的家里。回到家里，也是想盡了辦法要她練習彈琴。

幾個月過去了，直到有一天，老師終于向我訴說了對她的不滿，“貝蒂好像從來也不好好練習鋼琴。她比我所有的學(xué)生都落后很多?！?/p>

“老師說你最近一點進步也沒有，說你上課開小差，而且根本就不做老師給你安排的作業(yè)，不練習彈琴。你說是怎么回事？”晚上回到家里我對她叫道。我心里又失望又焦急。

“我不想彈琴，你們?yōu)槭裁捶且胰ド险n呢？”她的兩眼憤憤地瞪著我，不甘示弱。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對我回嘴，而且含著一種明顯的敵意。

不知怎么的，一股極大的失望和痛楚使我控制不住自己，我順手拿起那個掃床的小笤帚打她的手背。自從她出生后，我第一次那么重地打了她。她尖聲哭叫了起來！聽著她那嚎啕的哭喊，我的心像針扎了一樣疼痛。這哪是打她啊，真正的是打在她的手上，疼在我的心上。

為了那失去理智的幾分鐘，我以后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在以色列，貝蒂對父母打孩子的事深惡痛絕。但我們之間從未認真地討論過這個話題。直到多年后的一天，來到美國幾年后，我才深切地體會到我那次因為學(xué)鋼琴的事打她，對她的傷害有多大。

那天，我在家里舉行春節(jié)晚會，張燈結(jié)彩，讓我們的美國朋友感受到中國新年的氣氛。晚會非常熱鬧，所有朋友都滿意地走后，我當時最親密的好友理查德留了下來，幫我整理和清掃廚房。

我的好友理查德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中國春節(jié)晚會，所以非常激動和興奮。廚房房收拾停當后，他問：“貝蒂，你一定很為你的國家，為你自己，為你的媽媽感到驕傲吧？你是何時離開中國的？你是喜歡中國，以色列，還是美國？”

為晚會辛苦了一整天的貝蒂，這時斜躺在沙發(fā)上，半睜著眼，說：“我離開中國太久了，記憶很遙遠了。我有很多朋友，但他們都在以色列。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我在中國一個朋友也沒有，我離開那兒時才10歲，沒有什么記憶……我只記得媽媽有一次打我。她用掃床的笤帚打我，把我的手打得紅腫了許多天……”她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然后我聽見了她的啜泣聲。

看著她那淚流滿面的臉，我的心瞬時停止了跳動。只是我第一次聽她訴說心底的痛楚。我在遙遠的記憶中搜索，試圖尋找何時我會那樣認真地打她。終于想起來了那天打她的經(jīng)歷。

理查德把目光轉(zhuǎn)向我，不敢相信地看著我。他幾乎與我同歲，也有一個女兒，但他從沒有對女兒舉過一次手。他不可想象我會這樣對待自己唯一的女兒。

“是這樣嗎？靖？你真的打了貝蒂嗎？”從他那驚訝而又有些憎惡的眼神，我可以想象，如果我們不是多年的老朋友的，他會因為這一件事，就會把我的名字從他朋友的名單上清除掉。

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種文化習慣傳統(tǒng)的人，是無法理解這種事情的。幾天后，理查德對我說：“你真的不應(yīng)該那么做——你看，這對她的傷害有多大！”

我向貝蒂走去，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我用紙巾為她拭干了眼淚，然后自己也經(jīng)不住流起淚來，真的很傷心。雖然自從來到以色列后我對她關(guān)懷備至，我們母女相濡以沫，相依為命，那塊傷疤已經(jīng)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里，看來很難把它消解。我多么希望能夠找到一種妙法，能夠讓她忘了那個經(jīng)歷！

“媽媽，我其實并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你給了我一切。我不恨你，也不記仇，你放心好了。只是我很難忘記這件事?！?/p>

我感謝貝蒂并不記恨我，但我真的希望時間能夠倒回，我會用別的方法教育她學(xué)鋼琴，而不是用武力去強迫她學(xué)鋼琴。我會像她的在以色列的鋼琴老師倪摹那樣，用心，用情去感化她，教育她。

我有許多不同階層，不同種族，不同信仰的朋友，我相信他們都知道我是屬于那種最有愛心，最能為女兒獻身的的媽媽，我也從未向他們談起自己打女兒的事件，否則他們會如何想我呢？

在以色列，貝蒂從未見到家長打孩子。起先她感到很奇怪，然后她聽說打孩子是犯法的，不論是誰打誰，即使是家長打孩子也是犯法的。這對她來說是一種釋放，一種自由，與她多年來在國內(nèi)所見所知和所體會的大不一樣。對她來說，也許這也是她在以色列如魚得水，快樂自由的原因之一吧。在以色列，有時她的言行把我氣得火冒三丈，我都是對她好言相勸。有一次我剛揚起手（我知道我那么做只是嚇唬她而以），10歲的她站在我面前，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你敢打我，我馬上就打電話叫警察。”她沒有白嚇唬我。如她真的給警察局打電話，我會被警察帶走的。我的一個鄰居就是這樣被帶走的。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做幾件錯事，甚至是愚蠢的事。但對我來說，從沒有一件事使我如此地痛悔。

（本文節(jié)選自鮑靖新作《“東”“西”媽媽》，該書即將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鮑靖，南京人，曾獲《中國健康報》“出國歸來”征文二等獎（一等獎空缺），并在刊物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2002年獲以色列魏茲曼科學(xué)研究院生物學(xué)博士學(xué)位。2002年起在美國聯(lián)邦公共衛(wèi)生研究院任職，從事癌癥和艾滋病研究?，F(xiàn)任華盛頓全球超然非贏利組織的董事會成員和亨利·杰克遜軍隊醫(yī)學(xué)發(fā)展基金會醫(yī)學(xué)官員，主管全世界多中心艾滋病和結(jié)核病臨床試驗項目，包括在中國拓展臨床藥物試驗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