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唇兒
看過《絕命改造》嗎?
每當忍無可忍,我便會很妖嬈地問他:“看過《絕命改造》嗎?”
其實,對于這種夸張勁爆的虛幻電影,只有男生才愛看。他就是男生,但他卻沒有看過。這時,他總會用一種迷茫而又崇拜的眼神仰視著我——問題就來了,因為我不是男生,這種電影我根本不喜歡看,我只是聽同班的男生亢奮地聊起過其中一段很科幻的情節(jié):技藝天絕的醫(yī)師將一種芯片植入人的大腦,立刻,此人便脫胎換骨羽化成仙,天文地理世間萬物,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知道嗎?我恨不得立刻擁有電影中超人的技術(shù),將他這顆鵝卵石般僵硬的腦袋鑿開,也放上如此一款芯片,該多好。
天知道,他竟是如此的笨!而天殺的我,為什么會偏偏選中他?
開學那天,班主任用不容推卸的溫柔口吻說:“為了響應教委‘幫、扶、帶的教學理念,增強團結(jié)互進,我倡議每位班干部幫扶一位‘差生……”班主任扶了扶眼鏡點了我的名字:“董雨,你是班長,你先來?!?/p>
既是班長,當然義不容辭。幸好是我先挑,我一遍又一遍巡視那幾位成績靠后的“差生”。林強?不行,他總愛將毛毛蟲放進女生的口袋,而我那寶貝口袋卻是零食的超市;大生?更不行,他的壞脾氣,我哪里抗得住……我最終點了他的名字,他是今年從鄉(xiāng)下插班進來的,家境窘迫,父母來城市打工,在學校路口不遠處開了一家小吃店……嗯,鄉(xiāng)下人勤奮知進,就他了!
你不是“神馬”,是“杯具”
沒想到我的希望第二天就破滅了,倒不是他不勤奮知進,而是他太迂腐了,甚至說是太遲鈍太退化了。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阿迪達斯”,什么是“三明治”,什么是“MSN”,就像他根本不知道電影《絕命改造》一樣。他說他只知道鄉(xiāng)下的圖書館,還有面粉廠,還有村莊后面那片桃林今年開了多少粉色或者白色的花兒。
對于他的記憶力,我倒是很欽佩,因為我親眼見識過他在亂哄哄的小吃店里幫忙,人潮涌動中,他竟然絲毫不差地記得誰點了幾個包子,誰吃了幾個鴨蛋。
但是,對于課本中的正弦余弦、同角關(guān)系、摩擦因數(shù)等等,他卻總是合上書本就忘了大半,不知所云了。這還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英語課,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場面,從老師上課開始的“Good students(同學們好)”到下課鈴聲的“Bye(再見)”,全程英文授課,他聽得如墜霧里,用他的話說,“剛回過神來,駿馬就已經(jīng)跑過山梁了。”我看到他額頭上的汗,如綿綿秋雨涔涔而下。
我安慰他:“沒事,只要努力,我相信你是一匹黑馬?!?/p>
聽到我鼓勵的話,他竟然氣壯山河地冒出了一句:“黑馬算什么,我要做神馬?!?/p>
天,我立刻被雷得汗流浹背,杯具!
我在心中說:“再見!”
就好像他根本不懂“神馬”其實就是“什么”的諧音一樣,在我這個1人之下,59人之上的班長的“青睞”下,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他把我教室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并將筆記和復讀機盡數(shù)裹挾而去。
盡管為了學習之用,但是我從未見過不經(jīng)允許就如此“放肆”的人。我顧不得討回,心慌意亂地趕緊檢查了自己的課桌,還好,我松了一口氣,從媽媽首飾盒里偷來的半支唇膏還在,臨班那個目光清秀的男生送我的賀卡還在……
少女的矜持終于讓我忍無可忍,我憤怒地將課本摔在他身上:“Bumpkin,pebbles,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鄉(xiāng)巴佬,鵝卵石,你以為你是誰?)”
英文的特長使得我肆無忌憚地將惡毒的嘲諷變成一根根長刺,將他刺得遍體鱗傷。他的英文不好,窘迫地站在那里,在全班哄笑聲中,我看見他那洗得泛白的體恤衫,嘩啦啦如一片風中的枯葉。
畢竟我是老師的“寵兒”,班主任也不好怎么批評我,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不要影響了你的功課才是最重要的,你是班長,這次惡劣的影響我想你自己知道該怎么消除……”
我真后悔當初選他:林強有些頑劣,但一點就通;大生脾氣壞,但籃球打得好。是啊,我畢竟是班長,想來想去,反正那個復讀機舊了想換新的,干脆就送給他吧。
他受寵若驚地接過,口中忙不迭地說道:“我一定把功課搞上去,謝謝……”看著他感激的表情,我笑靨如花地搪塞著,卻在心中說道:“再見!”我終于不再輔導他功課,曾經(jīng)那些恨鐵不成鋼的種種念頭,亦漸漸遠去。他仿佛也覺察到了,瑟縮在教室陰暗的角落,悄無聲息。
只是偶然在操場上見他匆匆走過,有女生在后面大聲說“Bumpkin”,他仿佛被什么絆住了,踉蹌了一下。
鵝卵石沒有錯
冬去春來,校本部開始了一年一度的英語演講比賽。班主任興奮地對我說:“董雨,英語是你強項,冠軍你一定要給我保住了!”
可我的春季哮喘發(fā)作了,我根本無法打起精神,在班主任期待而又嚴厲的目光下,我默默點了點頭。但沒有料到的是,就在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我受涼發(fā)燒了。第二天,當主持人念著我名字等我出場的時候,渾身綿軟無力的我再也站不起來。換誰上場呢?就在主持人準備宣布缺席的時候,只見他在一片驚呼聲中大步走了出來,班主任有些抓狂,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接下來,我們都驚呆了,就像他演講的題目《Im not pebbles(我不是鵝卵石)》一樣令人意外。聽得出,比起其他精英,他的發(fā)音以及流利程度差得很遠,但是,文章的內(nèi)容卻像是一種吶喊,一種自強不息的詮釋。
他的英文怎么突然會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是復讀機的功勞?還是他超強記憶的天賦?
他說:“鵝卵石也有心,當陽光照在身上的時候,他感知溫暖,心懷感激。可鵝卵石沒有錯,鵝卵石也想成為大廈的基石,也一樣有渴望友誼的手臂……”原來,我的鄙夷和嘲弄,他都懂,只是他默默藏在心里,既不反擊也不憤怒,好讓我在暖暖的歲月里迤邐而過。
聽著聽著我就落淚了,既感動又羞愧。
感動的,是他沒有忘記那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幫助,他將它們銘刻在心。
慚愧的,卻是我那刻薄的嘲諷、鄙視的目光、無端的冷漠,是怎樣橫亙在善良和隱忍當中,度過那段早已裸露的時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