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琴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競仿理論: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探微
吳海琴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本文探討了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十四行詩的原因,即對傳統(tǒng)的彼特拉克體的不滿和競仿,然后分析了莎詩在道德批評和虛構(gòu)性真實上的特點,表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是對傳統(tǒng)彼特拉克體的超越,從而避免了把莎詩作自傳體解讀時遇到的許多困惑。
莎士比亞 十四行詩 競仿理論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以下簡稱莎詩)的藝術(shù)成就不容置疑,但是詩中的題詞和W.H.先生的性別身份,一直以來眾說紛紜。許多學者要么回避這個問題,要么以莎翁所處時代的文化語境給予解釋,[1]273其出發(fā)點都是認為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莎翁的自傳體愛情詩。比如,特爾特魯斯就認為莎詩真實地敘述了發(fā)生過的境遇,他的理由是莎詩是懺悔式的告白,然而,莎士比亞在組詩中并沒有向讀者表達任何一絲的悔過之意這種推理也是缺乏說服力的。因此,海德·羅林斯教授和其他的學者傾向于相信十四行詩并非自傳性寫實,而是就一個傳統(tǒng)的話題進行的文學練習。[2]181-2不過,學界對于莎詩高度的虛構(gòu)性真實這一點學界幾乎沒有任何懷疑。所謂虛構(gòu)性真實是指詩人在敘述一個虛構(gòu)或者真實情景時,他言如其實,言而由衷。[3]89虛構(gòu)性真實是十四行詩詩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審美特征,它與彼特拉克式十四行詩形式上的因循守舊、內(nèi)容上的嬌柔扭捏形成對照,是對意大利十四行詩感傷主義的反叛,對虛無縹緲的柏拉圖式愛情的勇敢宣言,對十四行詩傳統(tǒng)的諷刺和競仿。
十四行詩由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開創(chuàng),故稱彼特拉克體,其內(nèi)容通常是有關(guān)詩人對情人無法企及的愛戀,它的最大特點是情愛中孕育絕望,絕望中呼喚情愛。這種理性占上的愛情具有極強的宗教色彩,雖然崇高,但是難以企及,甚至還有些虛偽。有趣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百分之九十的十四行詩都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缺少人物事件的線性發(fā)展,這些詩歌真的不配稱之為“組詩”。[3]92遺憾的是,在意大利、法國和英國,在彼特拉克死后的近兩個世紀里,毫無生氣的模仿成了組詩的主旋律,后世詩人只能在規(guī)定中循規(guī)蹈矩。只是在意大利和法國的詩歌趨于沉寂時,英國有些詩人如懷亞特和薩里在他們組詩里體現(xiàn)一些陽剛之氣和形式變化,莎士比亞體的最后兩行對句增加了理性的要旨,對詩中愛人的圣潔不可侵犯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變。
不過整體而言,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詩人除了莎士比亞、西德尼和斯賓塞之外,絕大部分公然翻譯或者偷偷地抄襲意大利、法國甚至是英國同時代詩人的詩歌;除莎士比亞之外所有詩人均仿用外國的詩歌形體,沿襲詩歌傳統(tǒng)的意象,進行相同的比較和反復吟唱同一個主題。[3]96比較一下彼特拉克、龍薩和德斯波特等詩人的組詩,這種雷同的詩體、俗套的語言和僵化的比喻使人吃驚。
然而莎詩清新脫俗的語言一掃十四行詩兩百年來一成不變的陳腐、平庸。傳統(tǒng)詩歌中詩人永恒的眼淚和嘆息,情感上的忽冷忽熱,對愛人長久的渴望和對愛情的恐懼,以及俗套的經(jīng)典隱喻都消失了;詩人不再是愛人眼睛或發(fā)髻中的囚徒,他的戀人不曾住在河邊,也不曾生過疾病,也沒有被比喻成珠寶或者寶石。然而莎詩偉大之處并非對傳統(tǒng)的簡單拋棄,而是其內(nèi)容和語言上的新穎別致。[3]102-5路易斯也說過,典型的文藝復興時期十四行詩是基于一種“共有”形式而創(chuàng)作的?!耙皇變?yōu)秀的十四行詩好比一段感人的公共禱告詞,對它的檢驗在于看它是否被集會所接納,而非是否提供了詩人在精神生活中讓人感興趣的材料。組詩的整體更像一曲有關(guān)情色的禮拜儀式,而不是一系列有關(guān)愛欲的秘密。”[4]491然而莎詩中很多詩篇游走于這個規(guī)則之外,獨具匠心,敘述了人類十分復雜而私密的情感關(guān)系,因此莎詩體現(xiàn)了特別的誠實。[5]651-2
首先,莎詩激情奔放的同性之愛雖不是前無古人,但非同尋常,這是毫無疑問的。莎士比亞通過語言對組詩中男性“情人”進行女性化處理,顛覆了十四行詩和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傳統(tǒng),取得了戲仿式諷刺效果。[1]271-95
過去的幾十年里,許多學者注意到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里近乎任性地反復調(diào)轉(zhuǎn)人物的性別,比如《第十二夜》中的維奧拉、《皆大歡喜》中的羅莎琳德、《辛白林》中的伊莫金以及《威尼斯商人》中的波西婭。在舞臺上這些女孩形象皆由男孩扮演,因為她們偷偷地愛上了其他男孩子,所以她們假裝男孩,并急切希望自己作為女性被男孩子愛戀。與此不同的是,在十四行詩里,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了一個年長的男性威爾,他不斷地對一名年輕的男性即翩翩少年送上甜言蜜語。對于17世紀的英國普通民眾來說,男性和女性的話語體系特別是在稱呼語上,和現(xiàn)代話語體系一樣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因此讀者對莎詩的閱讀反應該是如喬治·斯蒂文斯1780年所言那樣,感到不適,甚至是惡心和憤慨。[1]273如果伊麗莎白時代的觀眾和讀者能夠接受男孩在舞臺上扮演女孩的角色,而不愿意認可詩人像對待女郎一樣稱呼男孩,這種大膽扭曲人物性別的嘗試只能看做是莎詩在風格上對傳統(tǒng)十四行詩給予辛辣的諷刺,在語言上進行滑稽的戲仿。
莎士比亞第一次碰到文學上有關(guān)同性的文本應該是阿瑟·戈爾丁1567年英語譯本 《變形記》。喬納森·貝特堅信,出于不同創(chuàng)作目的,莎士比亞在他的經(jīng)典作品中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處理了《變形記》中的雙性同體這一主題,莎詩中翩翩少年既是對此最好的注腳。實際上,及至17世紀第一個十年時,彼特拉克體及其改良體已經(jīng)很不合時宜,約翰·戴維斯爵士等人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諷刺性的十四行詩了,更早的諷刺詩可以追索到16世紀80年代菲利普·斯德尼爵士和沃爾特·羅利的作品,莎詩只不過是這股批判浪潮中的尺度最大、力量最強的排頭兵而已。莎翁對十四行詩界的戲弄和輕視還可以在其戲劇中找到證據(jù),如《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皆大歡喜》中奧蘭多和《空愛一場》中比龍與國王所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皆為蹩腳之作。因此“莎翁決定用女性化的語言來創(chuàng)造十四行詩中男性主人公形象來表達他對十四行詩傳統(tǒng)的原創(chuàng)性、顛覆性和娛樂性批判”。[1]276
對莎詩中威爾用在翩翩少年身上的女性化話語和斯賓塞、西德尼及德雷頓等詩人在構(gòu)建他們詩中女主人公時所采用的描述手法、稱呼方式和情感態(tài)度進行比較,人們會發(fā)現(xiàn)很強的相似性。莎士比亞以他同時代詩人相同的措辭極不協(xié)調(diào)地讓他詩中的翩翩少年女性化,這些只用于女性的描述語和稱呼語包括:sweet/sweetest/sweetly/sweetness/fair/fairest/ lovely/beauty/beauty’s和 thou/thy/thine/thee,要知道英國早期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男性從不使用這些表示親密浪漫關(guān)系的呼語。正是這種稱呼和措辭的相似性由于性別的錯置對傳統(tǒng)十四行詩的風格進行了有力諷刺,取得了非凡的戲劇效果。
前文提到,莎士比亞時代以及之前大多數(shù)十四行詩作者只是一味地重復模仿他人的作品,但是莎翁以其精湛的語言技巧和構(gòu)思天賦,突破傳統(tǒng),在模仿甚至是競仿中超越前人或同輩。莎詩中有兩位“情歌”聆聽者,一個翩翩少年,一個愛欲壓抑不時外泄的黑皮膚女郎,和一位“情歌”吟唱者威爾;細讀莎詩,可以發(fā)現(xiàn)情歌的私語者心理上的痛苦回應著西德尼理性上的文雅,斯賓塞詩中的困惑,丹尼爾蜜糖般的直白和德雷頓枯燥而滑稽的苦澀;詩中外露的色欲、隱秘的受虐感和同性愛也離經(jīng)叛道,但是影射了巴恩菲爾德和米開朗基羅寫給同性的情詩、龍薩描述瑪麗亞和海倫的艷詞等。
其次,莎詩一反彼特拉克體傳統(tǒng),對他的情人進行道德批評,雖然西德尼·李提到龍薩等曾稱他們的戀人為“母老虎”,但是這種抗議是因戀人鐵石心腸所致,和莎士比亞因愛人的多變不貞而慍怒截然不同;再者,莎詩最突出的特點是對愛情的共有同一的強調(diào)。彼特拉克式戀愛描述的是絕望且毫無怨言的情景,而莎詩的浪漫卻是充滿期待和嫉妒的情感歷程,因此避免了彼特拉克體中的自我欺騙成分。一方面,莎士比亞和他的朋友、情人的思想緊密相連,他的情感體驗經(jīng)歷著起伏變化,詩人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隱隱約約、不可名狀的但又真實強烈的愛情故事,而彼特拉克體則讓讀者感覺詩人在享受吟唱自己哀痛的時候故意隱去了真正的憂愁,愛情就是為詩歌本身而存在。另一方面,生活中多種不同的不幸在莎詩中都有其合理的表達,而彼特拉克詩歌中的哀傷只能是由失去戀人的愛情引起,由其他原因引起的哀嘆就是褻瀆神圣。
當然和傳統(tǒng)的彼特拉克體之感傷主義相比,現(xiàn)實主義也是莎詩另一偉大之處。[3]105-6這種現(xiàn)實主義并非就是史實性的真實,而是莎詩貼近現(xiàn)實生活,真實藝術(shù)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莎士比亞組詩中有二十多首詩(組詩40-43,94-96,137-141,133-134,141-142,144,147-152)敘述了朋友的不忠、情人的引誘、詩人的悔恨和原諒三重隱秘事件,這是十四行詩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還有三年間隙之后詩人因自己的健忘和薄情而做的道歉(組詩117-120),以及開篇近十七首對年輕人的勸婚詩和有關(guān)競爭詩人的篇章 (組詩78-80,82-83,85-86)。詩中還提到了詩人對自己的職業(yè)在社會上不被認可的認識(組詩111),別人對他的朋友的誹謗(組詩69,70),針對他自己的流言(組詩112,121),和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對化妝以及假發(fā)的強烈批評 (組詩67,68)等等。所有這些記錄了詩人對某些特定客觀情境中固定人物的敏銳觀察下的描述,和彼特拉克體十四行詩中純粹主觀感受及幻想完全不同,體現(xiàn)了最大程度的現(xiàn)實主義。[3]106
總之,從十四行詩的歷史傳統(tǒng)來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創(chuàng)作動機極有可能就是對傳統(tǒng)彼特拉克體的輕視,也就是莎士比亞在詩歌盛行的伊麗莎白時代想要超越前人的努力,并對過去那些毫無生氣的詩歌的諷刺。另外,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確在吟唱內(nèi)容、道德評判和虛構(gòu)真實性上空前絕后,成為杰作,實至名歸,真正實現(xiàn)了作者自己對前輩的競仿,達到了目的。而這樣的解讀也避免了自傳體理論所面臨的諸多難題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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