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診所

◎韋曉鴻

清咸豐年間，南川城中人氣最旺的鋪子要數(shù)東街的“庶民診所”和經(jīng)營香燭鞭炮的“劉氏祭品店”。說來很有意思的是兩個店鋪一管生一管死，偌大的縣城沒有不知道趙大能和劉世仁兩個名字的。

趙大能的爺爺和父親都是享譽一方的有名中醫(yī)。趙大能家最早沒住在城里，他爺爺原是從軍的，戰(zhàn)地逃亡流竄到金佛山，憑著在軍中和一個太醫(yī)學(xué)到的中草藥常識，勞作之余在山上采集一些常見中草藥為當?shù)厝罕娊饧病Ｓ幸惶?，他沿石板溝古棧道上山到穿鼻崖采藥，途?jīng)馬尿水時，他爺爺如獲至寶地發(fā)現(xiàn)一株形似土豆的天麻隱匿在方竹林中。他根本沒有顧忌到懸崖邊的危險，縱身跳下去那瞬間只有一種感覺，就是自己飛了起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睡在古佛洞前的草叢中，這時從洞中翩然走出一位童顏鶴發(fā)面容睿智的老人。老人打量他一會兒高興地說：“你終于醒了，我經(jīng)?？吹侥闵仙讲伤?，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你去認識一些真正的珍貴藥材，下山懸壺濟世也許用得上?！彼麪敔斠娎先舜让忌颇?，氣度不凡便起身跟著老人，迷迷糊糊穿梭林間，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夜，反正他爺爺已經(jīng)新認識很多種藥材，懂得了每劑中草藥的用法用量以及功能藥效。這天才到晌午時分，老人便催促他趕緊下山。他爺爺撲通一聲跪拜在地，雙手作揖道：“感謝老人家救命之恩！恕我冒昧，您老能否收我為徒？”老人哈哈一笑扶起他說：“貧道已經(jīng)認你為徒！你現(xiàn)在居住在三泉不方便百姓問醫(yī)，還是遷進南川城中吧?！彼麪敔敻屑ぬ榱?，又跪下去。他爺爺說：“徒兒愿聞師傅大名？”老人又是哈哈一笑：“這個我就只能讓你一人知曉了啦！我乃三國徐庶，晚年不想在曹營為官，早來金佛山隱居古佛洞中。”他爺爺心中一驚，低頭思忖，三國徐庶距今多少年的事兒？稍停一會，等他抬起頭來，四周卻空空蕩蕩，哪還有老人的影子。他爺爺回家后生了一場大病，康復(fù)后便舉家遷入南川城東街，將自己的藥鋪取名為“庶民診所”。爺爺病逝后，他父親醫(yī)技更勝一籌接替經(jīng)營藥鋪。他父親從小生活在城里，見識畢竟比他爺爺多些，打小就將趙大能送到成都讀書，青年時期又把他送到北平拜幾個御醫(yī)為師。輪到趙大能攜帶妻子回家坐診時，門前更是車水馬龍，川黔兩省毗鄰地區(qū)前來就診的人絡(luò)繹不絕。

劉世仁的父親劉老五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中軍吹號的，石達開攻占南川城時，劉老五不幸受傷，只好留在城中養(yǎng)傷，說起來還是趙大能的父親給他把傷治好的。雖說劉老五傷勢已愈但部隊已潰敗失散，于是劉老五在東街改行做起香燭錢紙鞭炮的買賣。劉老五沒上過學(xué)堂，除了吹號數(shù)錢斗大字不識一個，但經(jīng)營的“劉氏祭品店”生意卻日漸紅火。劉老五死后，劉世仁接手祭品店。劉世仁長得五大三粗，嗜酒如命，還喜歡賭錢，經(jīng)常和縣衙的兵丁混在一起。由于他祭品店管理不善，特別是趙大能回家后，靠他精湛的醫(yī)技常把那些瀕臨死亡的人活活地救治過來，小小縣城聽到的哀樂鞭炮聲明顯少于以前，這讓劉世仁心里很不舒服。

劉世仁的妻子黃菊花比他小十二歲，結(jié)婚以來未生兒育女。黃菊花十分懊惱，私下去“庶民藥鋪”拿中藥來吃。黃菊花去了幾次，和趙大能就熟了，鄰里鄉(xiāng)親的，黃菊花管趙大能叫大能哥。黃菊花瓜子臉，柳葉眉，身材苗條，細皮嫩肉的，壓根就看不出她是結(jié)了婚的女人。趙大能和顏悅色地問：“上次的藥吃了有什么反應(yīng)沒有？”黃菊花搖搖頭，沒做聲。趙大能把琢磨在脈象上的目光移到她的臉上，黃菊花眼里流動著凄楚的神色，說明她每次來這里來都處于痛苦之中。趙大能皺著眉頭，作為醫(yī)生，心里隱隱有些內(nèi)疚。趙大能說：“如果今天這劑藥吃了還不見效，你得叫上劉世仁同時來看看了?！秉S菊花心里一熱，苦笑了一下說，“大能哥，他今天還在家里的，不如我這會把他叫來？” 趙大能隨即表態(tài)，“那你趕緊去?！秉S菊花急切切地走出去，沒多久又折回來，劉世仁算是腳跟腳進的門。劉世仁臉皮紅漲，一看就知道他又是剛從酒桌上下來的。趙大能熱情地招呼道：“先坐一會，喝杯茶？”劉世仁聳了聳肩，哈哈大笑，笑得趙大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黃菊花鄙夷地瞪了劉世仁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還是先給我們看吧，你看他又喝多啦！”看著劉世仁那副模樣，趙大能心中感到一股透心的悲涼，他用探詢的目光打量他片刻，霎時產(chǎn)生一個奇怪的念頭：何不就檢查他一個人來下結(jié)論呢！黃菊花不但人長得漂亮，也很有主見，就是因為劉世仁不放心她才讓她整天忙乎在祭品店里，活動路徑不足半里。

過了冬至，又是趙大能父親的祭日，他來黃菊花店里置辦清明上墳的香燭錢紙。黃菊花給趙大能把東西碼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遞給他，還沒等趙大能掏錢出來就抿嘴一笑說：“大能哥，拿去吧，不用找錢了。”趙大能走出幾步又折轉(zhuǎn)回來：“這啥規(guī)矩呢，本錢該給你吧？”黃菊花迅速而堅決地搖搖頭，怎么也不收趙大能的錢。趙大能暗暗地嘆了口氣，他覺得黃菊花的婚姻是極為不幸的，嫁給比自己大十二歲的丈夫暫且不說，這個男人不但沒有生育能力，還長期在外面吃喝嫖賭沾花惹草。他覺得不把劉世仁沒有生育能力這個秘密告訴黃菊花，就很對不起祖宗三代為醫(yī)的良心和道德了。趙大能對黃菊花說：“你有空時過來我再給你把把脈吧，其實我已經(jīng)找到你們不生育的原因，只是這里不方便說。”黃菊花聽了自然喜上眉梢，哪還等得及?！澳阏f的是真的嗎？”黃菊花說，“大能哥，我吃了晚飯就過來?！秉S菊花去“庶民診所”時，藥鋪的大門關(guān)了，旁邊的小門留著，趙大能坐在屋里的方竹藤椅上悠閑地看著書，見黃菊花進來，趙大能趕忙招呼她在桌邊坐下。黃菊花以為他要給自己切脈，看見就趙大能一人在家，臉上不經(jīng)意間泛起兩朵紅云，有些手忙腳亂地挽起衣袖先將嫩蔥一般的右手伸過來。趙大能也許是出于職業(yè)習(xí)慣居然把手搭上去?！澳銢]有病，是劉世仁不行?！壁w大能很遺憾地說，“你就認命吧！”黃菊花渾身一抖，手掌反過來緊抓住趙大能的手，驚慌慌地問：“大能哥，你說的是真的嗎？”趙大能吃驚不小，他久久地注視著黃菊花，悔不該說出真相來自找麻煩。他感應(yīng)得到黃菊花的心在顫抖，女人沒有生兒育女，在古時候應(yīng)該說是一個女人難忍的羞辱?！按竽芨?，你得給我想想辦法呀，我求你啦？”黃菊花怔怔地哀求。沉默一會兒，趙大能掙開手，有些歉意地答道，讓我想辦法試試看。黃菊花心頭陡然一熱，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

實在出乎趙大能預(yù)料的是第二天晚飯后黃菊花又來了?？吹贸鳇S菊花是剛洗過澡的，因為天熱，她穿得有些單薄，露出白白的四肢，頭發(fā)濕濕的四下流瀉，更顯得俏麗豐潤?！按竽芨?，我知道你醫(yī)不好劉世仁不育癥的，我昨天回去也沒給他說。”黃菊花眼中流露出溫厚的乞求，“我想聽聽你的辦法到底是什么？”趙大能避開她的灼灼的目光解釋道：“這個我要查閱大量的資料才行，多等幾天好嗎？”黃菊花走到他面前，裸露著的手肘有意無意地蹭著他。黃菊花說：“你想不出別的辦法的，大能哥，在你眼中我應(yīng)該不會很丑吧？”趙大能費力地猜測著她想干什么？這幾天他妻子送岳母回成都了，藥鋪里的兩個幫手也下班回家。他這時的腦子太亂，黃菊花的做法讓他猝不及防，臉上發(fā)燒，難對四目，因為這樣太背離一個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黃菊花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眼里閃動著淚花，哽咽著說：“大能哥，我不為難你，你知道劉世仁對我不好，在南川，我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讓我訴說自己苦衷的地方?！秉S菊花的話使他精神上的防線開始坍塌了，盡管他有些慌張，但還是笨手笨腳地將她攬進懷里，他完全理解她的心緒，但他也不斷地在心里警告自己：趙大能，趙大能！你一定要克制?。∧憧刹荒艹巳酥０?！趙大能說：“菊花，什么都不要說了，好好過日子吧，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其實你真的很討人喜歡，但我是醫(yī)生，你不要為難我?！秉S菊花不依，扭動著腰身，更加用力地攀住他的胳膊，臉色紅漲，沖他發(fā)急。趙大能環(huán)顧一眼客廳，這兒，除了他們和昏黃的油燈，什么也沒有。黃菊花那細膩的感情和滾燙鼓脹的胸脯，宛如芳醉的花蜜，洶涌地浪擊著趙大能殘存的防線。是啊，趙大能啊趙大能，你怎么能這樣無情地對待一個孤獨無助的弱女子呢？她講的是實情，伸出的手怎么能縮得回去，或許她需要的僅僅是那么一絲的體貼、憐憫和撫慰。趙大能鼻子一酸，臉上熱起來，渾身上下像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爬，還沒容黃菊花反應(yīng)過來，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那淚眼汪汪中活潑而明亮的眸子，厚厚的嘴唇就猴急急地壓了下去，一陣手忙腳亂的狂吻之后，趙大能平靜下來。黃菊花顯然有些失望，但她接著又像十分滿足了似的噓了一口氣。

南川城中劉世仁的長相算特別的，身子粗壯，腦袋也挺大，還剃得溜光，活脫脫像個黃燦燦的老南瓜，走在哪兒都丟人現(xiàn)眼。劉世仁第二次站在趙大能就診木桌前，瞳孔睜得老大，眼里冒著血絲。趙大能見他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做賊心虛，心知自己和黃菊花之間的那點事兒要瞞是瞞不過去的了。但自己與黃菊花除了幾次摟抱之外，并沒有超越兒女情長的底線。趙大能倒有幾分坦然地站起來，招呼他到客廳去坐下說。劉世仁沒有急于發(fā)泄，大搖大擺地跟著他來到客廳。劉世仁兇巴巴地盯著趙大能吼道：“趙大能！你這診所還想開不？”趙大能佯裝什么也不知道地問：“世仁兄何出此言，小弟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還望明示？”“老子操你祖宗！”劉世仁膀子上的肉皮猛烈地抽動幾下，老南瓜一樣的腦袋仿佛要朝趙大能滾來?！昂?！你也太膽大啦，敢勾引老子的婆娘！”趙大能掂量出他吐出的第一句話還沒有他預(yù)想的那么嚴重，心中便有了底，也把脖子拉長了?！澳阏f什么？”趙大能說，“你不要信口雌黃，我咋勾引你婆娘的？”劉世仁鼓暴的眼睛似要彈出來一樣：“我婆娘都承認了你還嘴硬？”趙大能知道他長期和縣衙里的兵丁鬼混一起，學(xué)到的就那三板斧，也把脖子越發(fā)伸長了。趙大能氣吼吼地指著他的腦袋喝斥道：“混賬！把你婆娘叫來看她怎么說，我趙家三代在這里為醫(yī)，還輪不到你在我診所里胡攪蠻纏，你給我滾出去！劉世仁根本沒有想到文弱書生樣的趙大能竟然也會如此發(fā)威，心想，也許我是真的冤枉他們了？但是也不對呀，黃菊花怎么會連續(xù)幾個晚上在睡夢中叫大能哥呢？劉世仁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但口氣明顯的軟下來：“這事沒完，老子就得叫你的診所關(guān)門！”其實劉世仁已經(jīng)開始退縮，不想今天就與趙大能糾纏個明白，事情鬧大了趙大能和黃菊花都不是省油的燈，弄不好還會賠了夫人又折兵！趙大能的妻子和兩個幫工也聞聲趕來站到他們中間。趙大能的妻子懵懵懂懂望著他驚詫地問：“趙大能，他說的是真的嗎？”趙大能一激靈，火氣呼啦一下又躥上來了。“他說是真的就是真的，又怎么樣？”趙大能對妻子說，“我早就看不慣他在南川城里無惡不作欺壓百姓，有本事就沖著我來，我奉陪到底！”劉世仁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趙大能，有種你就等著，老子讓你吃不到兜著走！”

這件事雖說平靜下來，但趙大能的妻子到成都購藥就再也沒有回來。時間過得很快。剛?cè)攵?，連續(xù)降了幾場大雪，城邊的道路都被冰雪封鎖了。趙大能坐在診所里覺得閑著無事，有些憋悶。他推開窗戶，冷風颼颼的街道積雪足有一尺厚，又瘦又弱的幾棵黑桃樹在刺骨的寒風里哆哆嗦嗦，顯示著生命的頑強與生存的艱難。妻子走后，趙大能時常憂心忡忡傻臉傻眼的，心緒極其不佳，每每遇上脾氣不好的時候他就干脆把店門關(guān)了?！笆裨\所”凝結(jié)著他家三代人的勤勞和智慧，同時也被方圓幾百里的庶民百姓所信賴和稱道，他不能砸了“庶民診所”這塊店招門牌。其實，每逢他關(guān)門的時候，幾乎成了他和黃菊花約會的暗號，黃菊花多數(shù)時間會急急匆匆走進他的診所。當然，也有沒來的時候。可以斷定，沒來的這天肯定是劉世仁在家不方便出來了。也許是有愛情滋潤的緣故吧，黃菊花比前些時候越發(fā)出脫得俊秀水靈了，也活潑大膽了許多。黃菊花喜歡癱軟在趙大能的懷里，靠住他寬厚的胸脯，全身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黃菊花有時想，自己和劉世仁結(jié)婚這么多年，為什么就連新婚蜜月也沒有這種貼切的肌膚感受呢？趙大能的誘惑力對黃菊花來說確實太大了。她從不在乎他那高深醫(yī)技帶來的富有，她最看重的還是他那忠厚老實、敢于擔當、善良坦蕩的人格魅力。她知道，趙大能也是深深地愛著她的，但他卻潔凈得像金佛山上的一眼清泉，每次和他在一起，大不了就是捏捏摸摸地對她表示親昵，大不了就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瘋狂親吻，大不了就是纏纏綿綿地娓娓訴說。每到關(guān)鍵時刻，趙大能都會緊急剎車般的戛然而止，沒有什么更進一步的行為。黃菊花有時還想，這樣時間長了，對趙大能的生理是沒有好處的，他是醫(yī)生，他比她更懂。她十分心疼理解趙大能，她在心里說：大能哥，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不樂意事情的！

轉(zhuǎn)眼就到了年關(guān)，遠近的人們都來城里置辦年貨，男女老少穿紅戴綠、土洋商品琳瑯滿目，這是南川城里瘦長玲瓏的東街最繁華熱鬧的時候。每到這個時節(jié)，“庶民診所”反倒冷清起來。進入臘月，趙大能開出的方劑還不到三十張。但讓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樣寥寥幾十張單子卻醫(yī)出人命案來。臘月十八這天下午，城西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突然發(fā)病，不省人事，他的家人火急火燎地拉起趙大能就去出診。趙大能來到病人家，反復(fù)查看了死狗一般躺著的病人，當場搖搖頭。趙大能吩咐家人：“去準備他的后事吧?！彼募胰藞F團圍住趙大能輪番求情：“想想辦法吧，哪怕能讓他多活在這個世上幾天也可以?！壁w大能耐心解釋：“他的病是顱內(nèi)出血，醫(yī)治這個病是很擔風險的，除非華佗再世！”他的家人也體諒到醫(yī)生的難處，就說：“你就死馬當作活馬醫(yī)試試看？”趙大能長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這個還要看病人的積德造化啊！”趙大能回到診所開了一劑中藥，再三叮屬藥要熬到湯變黑，第一次的用量限于一兩小酒杯。家人救人心急，嗯嗯應(yīng)承著走了。醫(yī)生的職業(yè)習(xí)慣難免總往壞處想，三天一劑藥，趙大能之后的兩個晚上都是和衣而睡，按他的判斷，這劑藥只要能控制住病人顱內(nèi)不再出血，第二劑藥就該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了，他在苦思冥想第二劑藥該怎么下單。等到第四天，病人的親人還是沒來，趙大能猜想人該死則死，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第五天的上午，離除夕還有七天，趙大能卻等來了縣衙門的幾個兵丁，不由分說將趙大能押走打進了縣衙大牢。店里幫工哭哭啼啼找到黃菊花，黃菊花一時半會也沒了主意。到了晚上，黃菊花才到趙大能的店里來拿了幾件換洗衣服，私下準備些銀兩壓在包袱里，托城里趙大能的一個好朋友送進去。眼看要過年了，縣衙已經(jīng)宣布停審大小案子，看來只能委屈趙大能在牢里蒙冤過年了。

年關(guān)時節(jié)是劉世仁祭品店生意最忙碌的時候。黃菊花無心做生意，她請了幾個幫手把自己的時間騰出來，不管怎么說，首先要把趙大能被打進牢里的事由弄清楚。其實，黃菊花大致情況是明白的，這是劉世仁有意讓她知曉的。劉世仁得意洋洋地說：“趙大能也太不把人命當回事，逞什么能喲，這回有他好受的啦！還華佗再世，我看是與華佗同命！”黃菊花并非傻女子，她從劉世仁猙獰而殘忍的笑聲中，意識到這件事脫離不了他的撮合。黃菊花渾身打著冷戰(zhàn)問：“趙大能的案子大致是個什么結(jié)果？”“啊呀呀呀，你看你看，我家婆娘心里是裝著他呃！”劉世仁這時的南瓜腦袋搖晃得像個尖牙銳齒的怪物，他分明看見黃菊花的兩只眼珠子快要從眼眶里彈出來。劉世仁瞪視著她說，“你糊涂??？！一命抵一命，看在你對他這么有情有意的份上，我也幫著你給他收尸吧！”一股說不出的悲哀和難以抑制的憤怒攪得黃菊花胃里萬般的惡心。她抓住劉世仁的襟口就給他臉上一巴掌：“劉世仁，沒想到你這么無恥！”劉世仁沒提防到平常溫柔乖巧的黃菊花對他這樣兇狠，他奮力掙脫不想與她廝打，他恨的是趙大能，只要趙大能診所還在，黃菊花是吃屎的狗不會斷這條路的。這時的黃菊花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死死地抱住劉世仁又咬又踢，直到外面的幾個幫工進來，劉世仁才躲避災(zāi)難似的逃出門去。趙大能被打進牢里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南川縣城，雖說大家不是很清楚事情的原委，但趙大能下劇毒藥有意醫(yī)死病人是讓人們難以置信的?？h城里享有威望的幾個老人都站了出來，他們紛紛托關(guān)系找人為趙大能說情，有大膽的還站出來讓大家湊錢份子要把這場官司打到府里。大年剛過，縣衙公開提審趙大能，方劑里確實加有劇毒，但有十幾個人集體提供目睹趙大能出診那天與死者親人的證詞，加之死者就是縣衙里一個兵丁的堂叔，有知情人將兵丁約出來，喝醉酒后的兵丁吐出實情。原來劉世仁在趙大能出診那天就半路攔截了取藥的死者親人，問出趙大能對病人服藥的交代，劉世仁裝著關(guān)心病人陪著到他家里，當藥熬好給病人服用時，劉世仁說趙大能為醫(yī)素來謹慎，他開的劑量都要加大一倍服用才有效，病人服藥后不到一個時辰就命歸黃泉。真相大白，趙大能被無罪釋放。

趙大能出獄的那天恰好是正月三十，他住在城邊黃泥堡的一個朋友接他出獄后，晚上在家里大擺宴席安慰他。趙大能去得很晚，他回來后，黃菊花來幫他打掃店里的衛(wèi)生。這場劫難自然讓他們更加分不開了，趙大能無法再控制自己，他要讓黃菊花早些分享這突然降臨的喜悅，他們約好了，等明天趙大能把店里的事情處理完就一起出走。但就在趙大能去黃泥堡朋友家吃飯時，突然聽到外面的人跑進來驚悸地嘶叫：“大家趕快去城中救火?。〔恢菛|街哪戶人家的房子燒起來了?！钡鹊节w大能隨大伙趕到時，“庶民診所”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畢畢剝剝聲中，升騰為一團熊熊大火，呼啦啦一陣旺燒之后，撕裂的診所終于放棄了抵抗癱軟下來，最后只剩下孤煙殘影和四周黑壓壓嘆息的人群。有人看見，趙大能蜷縮在人堆里冷峭得像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