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呀諾達，回到前世的家園

○俞 勝

（作者為《中國作家》雜志編輯部副主任，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和這片雨林有關(guān)。不然，何以解釋我的到來，雨林中的眾鳥如此欣喜萬分？它們或數(shù)鳥對唱，或獨自引吭高歌，或眾聲和鳴，伴隨著繽紛的花朵，婆娑的樹影，為我演唱著一支支天籟之音。

不然，何以解釋我一夜香甜無夢？我的早晨，在鳥兒的清歌婉轉(zhuǎn)聲中自然醒來。推開窗戶，哇！椰林那端，白云正悄無聲息地流淌在澄碧的空中。

呀諾達，我驚駭于你的熱情、迷惑于你的神秘、眩暈于你的美麗，我喜歡著那首詩上的文字，“我枯木般的心/回到陽春三月/長出雙子之葉/愛情/如地衣一般/迅速鋪滿整個七月……”

而我，再也不是來此收獲愛情的青澀少年。我來此收獲的是一股莫名的激動，它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腔中洶涌澎湃。

有人說，這種心情也好理解?！叭收邩飞健⒅钦邩匪?，人有渴望回到自然懷抱的需求，就像孩童依戀母親的懷抱一樣。猛然地從眾聲喧囂、空氣污濁的都市來到這么一座空氣清新，“空谷不見人，唯聞鳥語響”的山林，人人心中都會生發(fā)那種難以平息的激動。

低頭沉思一會，覺得這話不無道理。然而，只觸及現(xiàn)象的表面，沒有由表及里。人為何有渴望回到自然懷抱的需求？仁者為何樂山，智者為何樂水呢？

陶淵明回答得好，他是這樣解釋自己為何鐘情于山水，寄情于山水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蹦敲?，這種對山水的喜好是來自骨子里的，這種來自骨子里的喜好表明我們?nèi)祟惖难}中一定流淌著某種遠古的記憶——關(guān)于我們祖先的記憶。按照達爾文的說法，人是由類人猿通過勞動進化來的。那么，我們來到山林，是否就意味著回到我們祖先棲居的地方，喚醒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故鄉(xiāng)的情結(jié)？那么，來到呀諾達雨林，我胸中生發(fā)的激動，就是遠方的游子回到故鄉(xiāng)的激動了。

類人猿又是由什么進化而來？如果追溯人類生命的最初起源，是否與那碧波萬頃的大海有關(guān)？我想，這絕對不是毫無根據(jù)的臆測，有兩個生物學(xué)層面上的有力證據(jù)：今天的我們都離不開水，離不開鹽。這是兩種從大海中就能輕易獲得的物質(zhì)，它們時刻提醒著我們，人類身上仍然帶著遠古時期生命起源的印痕，它流淌在我們的血脈中，代代遺傳，生生不息。

我們不能脫離自然，孩童如果得不到母親的擁抱，會產(chǎn)生被拋棄的孤獨感，甚至患上抑郁癥。我們只有在自然的懷抱中，才能獲得溫馨的生存體驗。只有在故鄉(xiāng)和母親的懷抱中，我們才能真正睡得香甜，一夜闐然無夢。

走進呀諾達熱帶雨林，我的欣喜萬分和激動莫名，是否像所有的游客那樣，因為走進了大自然的懷抱。不，不是這樣的，一定不僅僅是這樣的。我的前世一定和這片雨林有關(guān)。不然，何以解釋我的到來，雨林中的蝴蝶一齊起舞，它們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盤旋在我的左右。微風(fēng)輕拂著肥大的芭蕉葉、棕櫚樹的葉子、綠蘿的葉子……陽光從葉子的縫隙灑落下來，如一地碎金流銀。

也許我的前世是這片雨林中的一株檳榔樹，藍天上的白云是我的戀人，所以我筆直向天際伸長，狂風(fēng)休想把我的腰吹彎；也許是一株椰子樹，我像好客的黎家阿爹或阿媽，總是謙遜地彎著身子，熱情地歡迎路過我身旁的每一位生靈；也許是一頭不回家的牛、一尾會沖浪的魚、一只睡在樹上的鳥呢……

今生，我“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所以，回到呀諾達，我也有與那位曾經(jīng)流放到海南的偉大詩人一樣的感嘆，“我本海南民，寄居在京城”。今天，我回到了我前世的家。

為此，我要感謝我家園的守護者！你們的“圓融”理念，你們“先保護再開發(fā)，邊開發(fā)邊保護”的做法，你們“人類與萬物和諧相處的自然天成”的追求，讓我對你們肅然起敬！

亞當(dāng)·斯密說，人有自私、利己的一面，人還有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一面。你愛自己的生命，別人也熱愛自己的生命，人會用自己的感受去體會別人的感受，這就是同情心。

路為樹繞行，人為樹低頭，棧道不擋山石之形……你們不僅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還推己及物。所以，雨林中的山石、樹木、小草、螞蟻、飛蛾……一切的一切，都具備了與人一樣的生命，都具備了與人一樣的尊嚴(yán)。

漫步在雨林中，我感到歲月的舒緩從容，而你們的激情卻像蓬勃生長的鮮花綠樹和藤蘿，不舍晝夜。

如果時光能夠倒轉(zhuǎn)，如果有來生，請神把我留在這片雨林中吧，請神讓我托生成呀諾達雨林中的一條漢子。我喝著山泉長大，我呼吸著山風(fēng)長大，我長成一條虎氣生生的黎家漢子，我要和我那個漂亮的妹子，在雨林中追逐嬉笑。白天，她拿著花，我打著傘，“阿妹手拿花枝俏，阿哥打傘那個情綿綿哎——”，晚上，我們?nèi)计鹨欢洋艋?，在高高的木棉樹下，在熱情四溢的椰子樹旁，兄弟姐妹們跳起一支歡快的竹竿舞。那熊熊的篝火映襯著我那個妹子歡樂的笑臉，像一朵迷人的花在燦爛綻放。

我的前世一定和這片雨林有關(guān)。不然，何以解釋我離開的時候，眾鳥為何鴉雀無聲？它們也許不忍聽我惜別的話吧，一個個黯然神傷，躲到參天古榕的上面、肥大的綠蘿葉間，乃至百年古藤的后面……像年輕時，我每次離家遠行，母親不肯送我到車站，而是一個人悄悄地躲在家里抹淚……

它們一個也不肯出來送我。終于，有一只蝴蝶追了出來，它繞著我即將前行的車跳起了送別的舞蹈。那么碩大的一只蝴蝶，穿著黑底紅花的舞衣，我雖然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我覺出了它是我前世的精靈，它繞著我緩緩前行的車，左囑咐、右叮嚀，久久、久久不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