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蟲子只有兩種:自生的和外來的。
開門生活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說的都是最基本的物質(zhì)。我是一個糊涂的人,雖沒趕上饑饉年代挨過餓,但仍然常懷斷糧吃不上飯之虞,突出表現(xiàn)就是有時忘記家中尚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米面,出門看見糧油店兩眼放光,一袋袋的米面樂此不疲地往家里拎。
買多了,吃不迭,天氣一熱,悄悄地生了蟲。它隱匿于大米的汪洋中,每日聞著米香,蛀食比自己大的米粒,吃飽了枕米而眠,睡醒了繼續(xù)吃,反正身旁有吃不盡的大米。它躲藏在被我們目光遺忘的角落,再說那么多的大米,看上去眼都花了,誰會輕易發(fā)現(xiàn)它呢?待看見它時,它已長大了,數(shù)量上也一天天地增多,這時它有一個野心,幻想著有一天包圍剿盡大米。它不再躲藏,爬出角落,浮現(xiàn)在米的表面,像會移動的黑芝麻粒,在白花花的米中一眼就能看見。它的身體堅硬,圓筒狀,呈紅褐色,頭往前伸,好似大象的鼻子。
我們就叫它米象。想想也頗有趣味,米粒和蟲子都是往小里生的,偏偏就聯(lián)系上了作為龐然大物的象,就因它生了個與象鼻一模一樣的頭,仿佛大象微縮到了極點。
我就著自來水淘米時,密密麻麻的米粒漂浮了一層,像覆蓋了雪。小小的米粒也有重量,它們遇水應(yīng)該一沉到底,但由于被米象們惡作劇地蛀空了,紛紛浮了上來,輕若碎屑。用手撈起它們,輕輕一捻,頃刻粉了。
氣惱后我便想法子對付它,水淹似乎不太起作用,連同米袋子移到陽臺上暴曬,它是出來了,卻爬得滿陽臺都是。陽臺是家的延伸,是家的橋梁,說不定我一轉(zhuǎn)身,它就順著這橋爬回了家。我想到了將它連米一起丟到家外的垃圾箱,這有點像嫌洗澡水臟要將正泡在水里的孩子一同倒掉,但看看堆在墻根的一袋袋米,我絕望地放棄了此念頭。我恨恨地探出指尖戳它,它似乎知錯似的,停下腳步一動不動,正當(dāng)我心軟得沒脾氣時,它見半天沒動靜,又蠢蠢動了。它一次次地以裝死低估我的智商,欺騙著我,戲弄著我。我將米化整為零地遷徙入冰箱的冷凍室,這一招靈驗,它怕冷不懼熱,黑暗的小氣候凍僵了它,永遠不再醒來,但眼巴巴地瞅著那一袋袋米,再看米滿為患的冰箱,新的絕望油然生起……
那一袋袋面像春天解凍的土地,也開始了蠕動。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在里面翻江倒海,散沙似的面粉像遭遇了水,三三兩兩地凝結(jié)到了一起。蟲子穿針引線起了面,形成一個個疙瘩,輕輕一提,好長一溜兒,在微風(fēng)中搖擺,我叫它蟲吊吊。它靜靜地扎出雙翅,化身為蛾,不再甘心匍匐于面中,而沖出口袋,飛上了天。它們毫無目的地亂闖誤撞,繚繞在我面前,繽紛一片,撲到我的臉上,掉入我的碗中,在滾燙的稀粥中徒勞地拍翅轉(zhuǎn)圈,脫落了粉末,叫我不敢下口。飛累了它們就斂翅停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在光滑的墻磚上,在明晃晃的玻璃間,整個身體迅速收縮,像一個個細長的箭頭,射向不同方向,頭頂兩條纖細的觸須頻繁活動。它們不僅僅飛在黑夜,更多的是在白天飛,我們常說飛蛾投火,白天我點燃液化氣灶,天藍色的火焰騰空躍起,我沒看見它不管不顧地飛撲投火,到黑夜我摁亮臺燈,雪白的燈光洗亮了寫字臺,我同樣沒尋覓到它沖動的身影。我的兒子小時候愛玩惡作劇,他瞅見有飛蛾趴在墻磚上,捏了打火機,躡手躡腳地靠攏,探手湊近猛地按下打火機,一束長長的火苗燎向它,沒聽見任何呻吟,一股燒焦的氣味彌漫開來,一朵小小的火焰飄然飛下,一瞬間熄滅了,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飛蛾不曾投火,是熾熱的火借助兒子之手投向了它,那一刻它肯定感到了疼痛,只是來不及喊,就化灰化煙了。
令我感到奇異的是,它竟有些不可思議的本事。比如說我從西藏帶回來一袋糌粑,里面是一包包真空密封的青稞粉,隔著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見它銀灰的膚色。有一天我偶爾看見袋中飛出了蛾子,忙拿出一包察看,塑料袋完好如初,青稞粉中混有幾只飛蛾,只是已經(jīng)死去。我想疼了腦袋,也想不通它究竟是怎樣穿袋而入的,又為何葬身在了里頭?也許是糌粑的味道太美妙了,叫它沉溺于這舌尖上的誘惑,不知不覺地甘愿溺斃于此,做一個幸福的飽死鬼。
西瓜蟲、夾尾蟲、草鞋底這些在潮濕中生長的蟲子,永遠直不起腰,爬行在我們腳下,紛紛登堂入室,旁若無人。和米象一樣,西瓜蟲也會裝死不動,它蜷縮身體,滾成一個圓球,它微拱如橋的體形適合這樣做。我以掃帚尖撥拉它,它似乎清楚自己的歸宿,骨碌碌地滾入撮箕中。有時你不管它,它側(cè)耳聽著身邊的動靜,確認平安無事了,緩緩地舒展腰身,繼續(xù)向前爬行。夾尾蟲是我給它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是什么,就依據(jù)它兩條剪刀似的尾巴這樣叫它,它們由粗漸細長,合多分少,我想象被它們夾了一定很疼,也許像被螃蟹狠狠地夾了,但我一直不敢伸出手指試試。草鞋底貼著光滑冰冷的地板,寂靜無聲地爬行,像一列小小的火車。它是一個獨行者,在它的同類眼中,它披掛整齊的許多腿腳使它看上去像一個怪物,而它隨時能夠釋放的毒也叫它們避它唯恐不及。兒子小時候怕它會趁他熟睡時,沿著床腿爬上床,鉆入他的耳朵眼中。他開始做噩夢,每天晚上進入相同的夢境,主題是他和巨無霸似的夾尾蟲對峙,直至汗水淋漓地驚醒坐起,喚我來到他床前。夾尾蟲和草鞋底都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害蟲,碰到了它們,我會以鞋底加上一條腿的力量碾死它們,草鞋底腿腳四散,夾尾蟲擠出白色漿液,有時會沾上鞋底……
再說外來的蟲子。
陳家剛 《城事-南京路》 攝影 2013
蚊子是最常見的。立夏過后,天氣轉(zhuǎn)暖,蟄伏一冬一春的蚊子現(xiàn)身了。它吹起小喇叭,在我耳邊盤旋著嗡嗡尖叫,直刺我耳鼓,這樣的事每每發(fā)生在深夜,正是濃睡不醒時,被它不知好歹地攪了清夢,迷糊之下隨手打自己一個耳光,叫聲竟奇跡似的消失了。第二天一早起床,看見掌心一點血跡,與臉上的那點一模一樣。蚊子叮了我的血,我追逐盛著我的血的蚊子,兩只巴掌合攏如異性相吸,響亮之中蚊子被夾在了中間,雙手也沾滿了自己的鮮血。有時我氣急敗壞地一巴掌拍死蚊子,在雪白的墻上,在淺色的蚊帳間,留下自己鮮紅的血,忘了清理,時間久了,漸漸變黑,像一顆痣,我忽地想起了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近幾年我搬到了八層樓上,不知是蚊子逐年減少了,還是它的飛行能力變?nèi)趿?,反正室?nèi)的蚊子是“多乎哉?不多也”。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相信是自己兒時揪了螞蟻的觸角,將它們撮合到一起,瞪大眼睛盯著它們不可開交地混戰(zhàn)殘殺,才引得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進入我家中報復(fù)。家中的螞蟻是真正的小螞蟻,遠不像我兒時戕害的螞蟻那么大,它們看上去面黃肌瘦,吹一口氣對它們就是颶風(fēng),能夠?qū)⑺鼈児蔚脽o影無蹤。它們是循著糖等甜蜜的物質(zhì)來的,就像饞嘴的小猴子,一般不禍害糧食。它們戀著紅糖和白糖,在里頭安營扎寨,建筑自己的城堡,好像我千瘡百孔的蟲牙。粒??蓴?shù)的白糖受潮后凝成了塊,這方便它們肩扛背馱著回到自己的家,它們一條路走到黑地向前向前,一路撒下甜甜的痕跡,從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蹤,是它和糖共同帶領(lǐng)我在陽臺找到了它的家,水灌便成為最有效的手段,數(shù)不清的螞蟻乘水破浪涌了出來,這也許是另一版本的《蝜蝂傳》,至滅頂災(zāi)難降臨都不知改悔。
房子有人居住,眾聲喧嘩,就有人氣。碩大稠密的蜘蛛網(wǎng)擋住了人的進路,也網(wǎng)結(jié)起了荒廢與破敗。我家每日點火做飯,一日三餐,人氣充沛,極少見到蜘蛛,偶爾看見在天花板的墻旮旯羞澀地結(jié)著小小的網(wǎng),這網(wǎng)織得沒大水平,幾條絲潦草地來回牽繞像過家家,一只小小的蜘蛛怯怯地掛在上頭,憂心忡忡地怕天外來客們撞壞自己的小家,對它來說,任何會飛的蟲都是力量驚人的隕石。它不小心掉到地上,我湊近看后啞然笑了,這是一只小喜蛛,有點兒紅的色彩,仿佛發(fā)散著喜慶的氣息,瞧上去可愛極了,絲毫沒有猙獰兇狠的模樣和神態(tài),不好意思地看看我,為打擾了我,然后快快地溜掉了。
我到市場直接買回各種青菜,它們中有油菜、菠菜、生菜、小白菜等,無不莖葉分明,綠意盎然,同時間接買回各種蟲子,它們中有瓢蟲、蚜蟲、毛毛蟲等,都藏在青菜中被我拎回家。現(xiàn)在人人都想買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的青菜,淺薄的常識和有限的經(jīng)驗常常叫他們看走了眼,但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學(xué)會了依據(jù)青菜綠葉上的蟲眼來判斷是否打藥了,他們是想打藥了不管害蟲還是益蟲,肯定都會被一掃消滅掉,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怎么還會有蟲子獨自幸存下來呢?我也是這樣想的,專揀有蟲眼的菜買。這些菜生著不同形狀的綠,由淺綠到深綠,是綠不一樣的表情。蟲子們曾經(jīng)大快朵頤著它們,現(xiàn)在它們被我拎回了家,蟲子們幻想著繼續(xù)饕餮至死,但蟲子們的美夢很快醒了,按部就班的一日三餐使我發(fā)現(xiàn)了蟲子們。求知欲強烈的兒子如獲至寶,他能夠準(zhǔn)確地根據(jù)瓢蟲背上的星數(shù)辨出誰是益蟲,誰是害蟲,他充滿自信地指給我看,然后一股腦地收入火柴盒中,瓢蟲們暫時淪入了黑暗的牢獄。孩子總是在無數(shù)對昆蟲的好奇和把玩中漸漸長大的,年幼無知的他們好像一只蝸牛,背后舔過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涎線,那便是成長的痕跡。
陳家剛 《城事-批斗會》 攝影 2013
神奇的造物主造萬物講究對稱,眼前細毛叢生的毛豆,像上下兩瓣嘴唇吻合在了一起。我剝開它,像扯開拉鏈,里頭臥著兩粒青青的豆子,還有一條青青的蚜蟲,其中一粒已被蟲子啃去半邊。我捏出蟲子,它賴著不肯離開這個安樂窩,匍匐在地板上,仿佛被丟到了玻璃表面,又似乎落到了水面上,四周除了腿就是腳。它數(shù)著自己微弱的心跳,瑟縮不止,不敢挪動,終于鼓足勇氣,身體一聳一聳地向前蠕動,它爬得如此慢,如履薄冰,時間仿佛凝固了,靜止了……
蟋蟀是流浪歌手,它流浪到哪兒,就將歌聲帶到哪兒。它追隨我的背影來到我家,它沒奢望占據(jù)某個房間,而是徑直跳躍到了陽臺——這個離自然最近的平臺。它選擇了某個角落,靜靜地等待天黑,在它張翅歌唱之前,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天漸漸地黑了,一輪明月冉冉浮了上來,世界美好如斯,它尖利的牙齒咬破黑暗,開始歌唱了,嘟—嘟,嘟—嘟。我躺在床上,月光如水銀瀉入房間,照在我身上。聽著它的歌唱,我想到了那個遙遠的夜晚,眼前這一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只是父親已然遠行。
昨夜,我在臺燈下讀書,一只蟲子穿過紗窗的封鎖,投奔光明落到我面前的寫字臺上。雪白的燈光明亮干凈,像聚光燈追逐著它,打在它身上。我看清了,它有一粒米大小,周身呈黑色,體形與螞蟻相仿,一對糯米紙似的翅膀,瘦長的尾巴一顫一顫。不知為什么,它的翅膀粘連到了一起,這叫它失去了平衡,趔趔趄趄,幾欲跌倒,它掙扎著扶住了自己。我不再理會它,繼續(xù)看我的書。突然,在我的視野內(nèi),有一個身影在旋轉(zhuǎn),有一個聲音被寂靜放大了,我抬頭看去,竟然是它!它倒栽蔥似的頭觸桌面,尾巴向上,正在快速地旋轉(zhuǎn)。橡木桌面生著深深淺淺的紋路,看上去神秘美麗,在燈光的照耀下,油著的金黃的油漆,愈加顯得光滑閃亮。它就在桌面上旋轉(zhuǎn),沒有音樂伴奏,沒有掌聲響起,只有我一個觀眾,一雙眼睛。這是一只蟲子的舞蹈,是它的自娛自樂,我不知它為何而舞,是因為欣悅,還是因為悲傷?我只看見了令我眼花繚亂的舞姿,卻看不見它的身影,更看不見它的表情。它且行且舞蹈,在狹窄的范圍內(nèi),眼看到了桌邊,一失足就會掉下去,但它及時止步了,頭朝上,尾巴向下,歪向一邊。正當(dāng)我懷疑它累得邁不動腳步時,它再次頭觸桌面,尾巴向上,快速地旋轉(zhuǎn),它沿著剛才的路線,且行且舞蹈,重新回到最初的起點。我徹底驚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只小小的蟲子身上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還有牢牢扎根的執(zhí)著與堅持。面對它,我深深地低下了自己淺薄的頭腦。
整整一個晚上,我丟了書本,虔誠地看著它舞來舞去。它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我不能恬不知羞地說它是在為我一個人表演,它在這樣的夜晚帶來了一只蟲旋起的颶風(fēng),使我看見了一個生命的極限與升華。我本想以《大舞臺上的小“鄧肯”》來命名這一幕,但最后又放棄了,任何與表演有關(guān)的字眼對它都是褻瀆與藐視,它是頂天立地的大生命,是蕩氣回腸的真絕唱。
陳家剛 《城事-普希金廣場》 攝影 2013
第二天午睡醒來,我發(fā)現(xiàn)被子上不知何時飛來了一只小蟲子,它是那么纖細,那么弱小,透明的羽翅若有若無,伏在被子上那朵花蕊中一動不動。我探手捏住它,不意竟然害了它,它化為了一個小黑點,看不出了眉目,我內(nèi)心涌起了愧疚,為這只與我同枕共眠的蟲子。
我承認,我從未在黑夜邂逅過刺猬。
我的黑白時光,絕大多數(shù)都在所謂城里度過,到黑夜我走在每一條有名字的水泥路和柏油路上,它們接力攙扶著我回到我的家,這些路上不會有刺猬像我一樣忙著趕夜路。
只有在鄉(xiāng)村身邊的大地上,最黑的夜里,頭頂?shù)男嵌反蠖?,燦若鉆石。刺猬們出門了。它們貼近了地面,躲避著光亮,埋頭緩慢地行走,專揀黑暗的角落,根根硬刺挺立如戟,時刻準(zhǔn)備著蜷縮成一個圓球,像個難以下手的鐵蒺藜。
它們的家,那些披散的麥秸,隨意地堆積成垛。陳年的它們晾在露天里,經(jīng)久了風(fēng)吹日曬雨淋,像是一架被抽去支柱的茅草屋,明顯地矮了小了,從外到里都變得滄桑如黑夜了,里頭卻可能躲藏著一只只刺猬,小心翼翼地活著。
而曾經(jīng),剛剛收割后的麥秸散發(fā)著糧食的芬芳味道,還有汗水的濃烈氣息,簇新的它們好似如花似玉的新娘,親密地擁抱在一起,裝扮著空曠坦蕩的原野。
夜幕在馬路市場微弱的燈光中嘩然降臨。進入深夜,路上空了,喧囂像石頭沉入了黑暗之水,偶爾有車輛射出兩道筆直的光,仿佛螢火蟲提著燃燒的燈籠掠過夢境。
一只刺猬悄然現(xiàn)身了。在樓房與樓房的間隙,在院內(nèi)的某個角落,在四下的鼾聲和夢境中。它爬出洞穴,瞪大圓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脧視著周圍。這次它下定了決心,要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它連爬帶滾,獨自走在自己的喘息里,走在堅硬一塊的水泥路上,穿過大門,像越過封鎖線。上了馬路,等待橫穿到對面,一輛汽車像一個醉鬼,搖搖晃晃地向它沖來,兩只血紅的豹眼吞噬著它,嚇得它縮成一團,抱頭翻滾,慌忙讓路,同時逃避著傷害;緊接著,是一輛摩托車,亢奮的吼叫像在發(fā)情中,泥石流似的席卷而過,它的心跳猝然停滯了,凝固了。慶幸的是,它午夜的驚魂,又躲過了一劫。
當(dāng)然,此刻,我看不見它。我只是成千上萬夢境中的一個。但我熟悉它,我完全能夠在自己的夢境中,追蹤它逃跑的路線,模擬它歷盡的危險。
因為,它就是那一只刺猬。
那株枯死的棕櫚樹被一堆狼藉的木頭埋了半截,誰也想不到它的內(nèi)心會藏著一個秘密,而這秘密竟然是一只活生生的刺猬。
幼小的兒子似乎鬼使神差地具有某種發(fā)現(xiàn)和破壞的能力,連他自己事后也說不清為什么要翻動那堆被時光遺忘的木頭?就在木頭下,棕櫚樹干被掏了一個洞,一只刺猬正舒適地蜷在里面。對兒子不速的打擾,它白了他一眼,企圖繼續(xù)待下去。但兒子不樂意了,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了那顆沖嗓而出的狂喜的心,怎會輕易放棄它呢?他一把揪起了它,拎著它回家,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它的右前肢斷了,銳利的爪子沒了。
殘疾的它眼睜睜地淪為了兒子的俘虜,被一只塑料盆扣在了陽臺上,上面壓了一塊石頭。兒子喂它西瓜、青菜,甚至辣椒,仿佛它是一個素食主義者。當(dāng)著兒子的面它卻不肯吃,兒子躲進了屋內(nèi),隔著窗戶看見它警覺地打量著四周,迫不及待地咀嚼著西瓜,大概是餓壞了,它的吃相急躁而兇猛,發(fā)出短促而響亮的動靜。兒子狡黠地笑了,一雙大眼睛里輝映著一雙小眼睛。
像哺乳的人一樣,它吃后也會排泄。它撒出的尿濃烈,如童子的尿,在這樣的夏日,氣味彌漫了一陽臺,直沖鼻子。
誰也說不清它從何而來,到處是樓房、水泥路和鐵柵欄的院內(nèi),本不應(yīng)該有刺猬。院內(nèi)有一戶姓邱的人家,家中有一個兒子,年輕時因為戀愛受挫患了精神分裂癥,一直遷延至今不愈。他的母親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個偏方,說吃刺猬肉可以治瘋病,她就央了農(nóng)村的親戚幫助捉刺猬,或到市場上轉(zhuǎn)悠著買刺猬,吃了一只又一只,病卻沒見好,仍然一次又一次地住院,現(xiàn)在幾乎一年到頭都把醫(yī)院當(dāng)作了自己的家。大家都猜測是這家的刺猬,沒來得及吃,就叫它溜走了。但她為什么要找或買一只有殘疾的刺猬?大家都想不明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她錯亂和分裂中的兒子。
附近的沿河市場偶爾有刺猬賣,都是在瓜果飄香的夏天,農(nóng)人們在地里捉了它們,一根細細的繩子拴了,拿到市場來賣的。他們有時就賣這一只刺猬,人蹲在后頭,刺猬趴在水泥地上,一根繩子纏繞在他們的指間,來往的是腳步和目光;有時賣一個一個摞起來的西瓜,旁邊拴著一只刺猬,仿佛刺猬和西瓜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也許是在向路人展示:瞧,這就是那個偷瓜賊!刺猬像是懂得羞愧,低頭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兒子有太多的事要做,它們都與玩有關(guān),有時想起了它,也會提著它到樓下去遛它。它在兒子的眼皮底下,那根繩子就可有可無了,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繩子。它似乎知道這些,又因為一條腿殘了,趔趄著爬上幾步,停下來側(cè)耳聽聽,四下看看,繼續(xù)往前爬,那條殘腿懸在空中,好像沒有重量和體溫。正當(dāng)它得意地以為自己成功地逃脫時,兒子一個箭步?jīng)_到了它面前,它沮喪地埋頭不動了。
終于有一天,它逃走了。沒有誰說得清它是如何從二樓的陽臺逃掉的,又是如何保證自己不再受傷的。兒子翻遍了整個陽臺尋它不得,漸漸地將它忘了,因為他又有了新的“俘虜”。
此刻,在深夜,它現(xiàn)身了,上路了,僥幸躲過了車輛們的鐵蹄。眼看它就要到達對面了,這對一只身有殘疾、迷失在城市的分貝和燈光中的刺猬,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這時自東向西風(fēng)馳過來了一輛汽車,它想躲閃,可汽車強烈的燈光在一瞬間刺瞎了它的眼睛。還有,它躲過了一輛又一輛車,它們都是自西向東跑的,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面對這輛背道奔跑的汽車,它一下子蒙了,愣在原地拔不動腿。汽車毫不留情地軋了上去,前輪在軋,后輪是碾,它勉強擠出的一絲慘叫,被一陣風(fēng)刮得無影無蹤了。當(dāng)然,還會有許多輛這樣的汽車,從它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軋過和碾過。
最終,它印下了一張薄薄的皮,與薄薄的大地融為一體,任誰也揭不去,更沖刷不掉。
汽車一次次地軋過,大地發(fā)出手術(shù)刀似的疼痛,因為一只刺猬。
只是,沒有誰感興趣,它為什么非要到馬路對面去,在那兒,穿過樓房還是樓房,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和田野何其遙遠,憑它殘疾的腿又怎能輕易到達呢?
看見眼前這只兔子,我就想起了它遙遠的祖先,那只在同樣遙遠的宋國的原野上,奔跑著一頭撞死自己的兔子。
它們都融入了野地,建造自己不止一個的窩,與人保持著距離。稍有風(fēng)吹草動,抑或腳步逼近,都會被它們又長又大像雷達一樣支起的耳朵捕捉到,然后它們會朝著相反的方向,像一道茶褐色的閃電,貼著地面掠過大地。
但,現(xiàn)在,這只兔子,卻是離人最近的兔子。
與它那些被人用藥和獵槍戕害的同類不同的是,它是一只活生生、四肢健全的兔子。
它的兩條后腿被一根小拇指粗的繩子捆綁在了一起,這叫它站不得,也坐不得,只能就地趴倒,瞧上去有些滑稽。
幸運的是,它的頭依舊活動自如,兩只耳朵挺立如桅桿。它沒有嘴啃三瓣泥,玻璃球大小的眼睛映出來往的腳步,它咋也想不明白這種和自己一樣四肢健全的大動物咋就這么忙。
我是在沿河市場看見它的。在它的頭頂,有一輛機動三輪車,車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旁邊立著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男人大概坐累了,起身下車,左腿先著地,右腿卻遲遲沒落下,而是抽過一副單拐,輕輕地點地,順勢站了起來,右腿就蜷曲著懸在空中。
一條海碗粗的編織袋敞開口,高高地立在兔子嘴邊,袋中黃澄澄的豆子顆粒圓滾滾,飽滿結(jié)實,相互親昵如膠似漆。
男人其實賣的是黃豆,兔子只是他順手拾來的收獲,就像摟草打來的一樣。
眼睛緊閉,以各種睡姿臥地一動不動的兔子常見,像這樣活生生地與你我對視的兔子卻難得一見。人們絞盡腦汁,挖空心思,采用各種手段對付它們,僅為活捉那道茶褐色的閃電,一次次地被它們有驚無險地溜走,無奈只能讓子彈飛,關(guān)閉它們與這個世界的呼吸和聯(lián)系。
見人聚攏多了,男人驕傲地介紹,他是在黃豆地里設(shè)下圈套,趁著它來偷吃黃豆的當(dāng)口,活捉了它。
看看面前唾沫橫飛的男人,再看看腳下四肢健全的兔子,我為這只兔子感到悲哀,它似乎不該被這個男人捉住,如此下場倒不如一頭撞死自己。片刻偷嘴帶來的歡愉和愜意陷它于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是它的貪欲害了它,它疼痛難忍,它拼命掙扎,都無濟于事。圈套開始是個圓,一旦落進去,就變成了一根惡狠狠的繩子,努力向上牽引著它,勒得它快透不過氣了。它想到了蒼耳,一種渾身是刺像微型魚雷一樣的果實,許多次它被它們粘上了身,越想甩掉它們越往皮里鉆,就是類似尖銳的疼痛和絕望。
陳家剛 《城事-榮毅仁家事國事》 攝影 2013
人們贊嘆著男人,他得意得差點兒丟了單拐,輕飄飄地飛起來。我讀出了其中的含義:你看你看這么一個一條腿的男人,居然捉住了一只四條腿的活兔子,真是一件稀罕事??!
我買下了它,我是想滿足我們一家三口的口腹之欲,這與它的貪欲似乎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它饞的是新鮮地道的黃豆,我們渴望的是它鮮美飄香的肉體。
男人給它解下繩子,交給了我,我攥著它的兩只耳朵,像握著兩只門環(huán),它的四肢前伸,身體垂直成一條線,粗短的尾巴藏掖起來。我看見它的胸膛激烈地起伏,像有許多面小鼓在里面一齊敲響,這樣想我真的聽到了一陣陣響動,我甚至看見它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灰黃色眼睛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也許就在這一剎那,一個壞點子悄悄地生發(fā)了。
那一刻,我有些后悔,我買過剝得精光血肉淋漓的它,但面對一只穿戴整齊的兔子,我顯然準(zhǔn)備不夠,信心不足。
自從落入那男人手中,它就沒想過活下來,更別說死里逃生。但現(xiàn)在情勢有變,它被解除了捆綁它的唯一繩子,從一個男人之手交到了另一個男人手上。最重要的是,它在與這個男人眼神對接的一剎那,看出了埋在他心底的怯弱與慌亂,這叫它渾身狂野的細胞被激活了,一眨眼順著血液流遍周身,一直不馴順的性情讓它看見了希望,它按捺住狂喜,思忖著從面前這個男人身上打開突破口,抓住自己最后的和唯一的機會。
曾經(jīng)滿眼黑暗的現(xiàn)實像密不透光的鐵幕,緩緩?fù)赋隽艘粭l縫隙,一束微光不可逆轉(zhuǎn)地射了進來,這就是希望的微光,照亮了它求生的欲望。
它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睛再次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三瓣嘴間浮起一絲壞壞的笑,然后頭歪向我,作勢要咬我的手,身體猛地收縮,四肢亂蹬,就要碰到我的手背了。我的心頭一慌,不自覺地撒開手,它躍到地上,活動了一下兩條前腿,又活動了一下兩條后腿,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它擠出人群,穿過腳步,如獲大赦,瘋狂奔跑。也許由于激動,或許因為害怕,它像蒙了似的兜了幾圈,許多腳步和高大如喬木的身影提醒了它,這兒不是它捉迷藏的原野,而是充滿危險和殺機的人的地盤。這叫它出了一身冷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徹底清醒了,繼續(xù)向前奔跑。
現(xiàn)在,它逃出市場,上了公路。市場上的人們?nèi)鐗舫跣?,一只僥幸逃脫的兔子不再屬于花錢買它的主人,這意味著誰捉住它就是誰的,仿佛受了這攛掇和鼓舞,人們一涌上前,邁開步子追逐著它。人太多了,黑壓壓如蝗蟲一般,都被慣性和沖動推著上前,撇下我一個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它逃出了我的視線,被一大群男人和女人瘋狂地追攆,我已看不見它逃跑的路線,以及最后的結(jié)局。
但關(guān)于它,最后的結(jié)果有多種,它們分別屬于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
與此對應(yīng)的是它不同的命運抑或下場。
你希望哪一種?
我竟莫名地想到了它那一頭撞死自己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