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文／李 娜

嚴歌苓1958年生于上海。作家。好萊塢編劇協(xié)會會員。曾為部隊文工團舞蹈演員、戰(zhàn)地記者。1988年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藝術碩士及寫作MFA學位?，F(xiàn)旅居柏林。

雖然錢鍾書先生一早就說過，“如果你吃了一個雞蛋感覺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但當一個讀者真正被某個作家的文字打動時，難免會在心里默默勾描一下文字背后的那個人——然后，幻滅是常有的，“文字與面容一般華美”那是《小時代》里的周崇光，大部分情況下好文字背后的大作家十有八九長著平淡的路人臉。而嚴歌苓卻恰恰是那十之一二——長相溫婉，氣質優(yōu)雅，文筆靈動，還嫁了個外交官，每三年換一個國家生活，生生把平淡日子過成了美妙旅程。猶記我最早讀她的作品是《少女小漁》，當年劉若英憑這個角色坐上亞太影展后位的時候還是一枚真正的少女，轉眼近二十年過去，“少女小漁”早成了“懷舊經(jīng)典”，歲月卻似乎格外偏愛嚴歌苓，她依然又美又仙，幾乎每寫一本書都暢銷，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有影視大片改編自她的小說。當56歲卻依然纖細輕盈的她簡簡單單穿一身蕾絲拼接的小黑裙配一粒鉆的鎖骨鏈來上海和讀者見面的時候，依然有讀者為了她特意乘火車不遠萬里趕來一見。這一切太過完美，以至于評論家謝有順教授都忍不住要為她感嘆：嚴歌苓是幸運的，擁有其他人所夢寐以求的一切，比如家世，比如才情，比如魅力，比如經(jīng)歷。

“對我來說有些故事不寫會死”

嚴歌苓這一次到上海，是為了宣傳她的最新長篇《老師好美》。因為前一陣子張藝謀的《歸來》熱映，嚴歌苓的原著《陸犯焉識》跟著成為話題、掀起新一輪熱銷，以至于很多人會覺得她的作品一本方熱一本又來——事實上不止如此，從2011年底出版了《陸犯焉識》到現(xiàn)在的不到三年時間里，她幾乎以一年一部長篇的頻率不間斷地出版了《補玉山居》《媽閣是座城》和《老師好美》三部作品，內(nèi)容從山村旅店的72家房客到驚心動魄的賭場風云到青春殘酷的校園畸戀，你幾乎難以想象這么一個看起來纖瘦溫婉的女子，她的內(nèi)心里會有那么多洶涌澎湃的故事。

的確，很少有作家像嚴歌苓這樣擁有豐富而多變的創(chuàng)作和仿佛取之不盡的靈感，對于自己的高產(chǎn)和靈感來源，嚴歌苓坦言，自己筆下的很多故事都是道聽途說來的——有些是發(fā)生在朋友身上的故事，有些甚至是網(wǎng)絡上的故事?！暗覍τ诤霉适掠幸环N天生的敏感，像《陸犯焉識》這樣的故事，聽完以后我就覺得這輩子不寫會死?！眹栏柢弑硎?，我們的生活豐富到已足夠說上無數(shù)的故事，但絕大多數(shù)人缺乏的卻是會傾聽的耳朵。比如《老師好美》這部發(fā)生在校園里的盲目危險而又溫情美麗的禁忌之戀的故事原型，嚴歌苓最初就是在姜文的推薦下去網(wǎng)上論壇里看來的；又比如，《媽閣是座城》里寫到的澳門賭場女“疊碼仔”梅曉鷗和三個男賭徒之間的故事雛形，她最早也是聽朋友說的。在嚴歌苓看來，寫小說不是記日記，作家自然不用親身經(jīng)歷每一個故事——“事實上當今的中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無數(shù)故事在發(fā)生”，找故事并不難，重要的是，反復思考故事，并反復去調查它?！耙驗槁犝f一個故事，你知道的只是一個故事的脈絡，你還要做各種各樣的調查研究，把細節(jié)找到，這也是一個職業(yè)作家，一個好的作家所應該做的?！?/p>

至于“為什么我聽來的一些故事成了我小說的雛形，而有的卻沒有？為什么我會選擇這個而不是那個來寫？”嚴歌苓強調，這取決于自己能不能在其中找到“超越故事本身的意義”。比如這一本《老師好美》，據(jù)嚴歌苓說，最初就是在2008年的時候姜文向她提起“網(wǎng)上有個故事特別好，是個好素材”，因此她就去論壇里讀到了這個小說的雛形——一個女教師與自己的兩個男學生之間的禁忌之戀，以及兩個男生之間的一場兇殺。這樣的情節(jié)雖然使她驚嘆并觸動，但這些并不足以構成一部小說，然而在之后她為尋找靈感而走訪國內(nèi)高校的過程中，看到了國內(nèi)高三學生每天要面臨的壓力，感受到了那種被壓抑甚至扭曲的青春情感……“我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覺?！眹栏柢哒f得很動情，“我想寫的就是這種重壓之下高中生的情感世界，雖然我不是社會學家，但我希望在我的作品里能剖析人性，能觸及人性的幽微之處。”

為了創(chuàng)作《老師好美》，嚴歌苓曾先后在全國多所高中體驗生活。最初，在姜文的介紹下，她曾去北京的一所著名中學“臥底”，“誰知道教務主任一眼就認出了我，‘臥底’沒戲了。后來我去了兩三天，聽他講現(xiàn)在學校的心理咨詢。學生會把秘密告訴心理咨詢師，我覺得這是很新鮮的事?！钡肓私獯箨懤蠋煹臓顟B(tài)、高中生如何生活的目的卻并沒達到，“總感覺去了之后學生介紹自己、對答都十分流利，像是演一場戲?！焙迷?，在一位好友的介紹下，嚴歌苓與另一所中學的幾個學生建立了郵件聯(lián)系，在與這些孩子們的郵件往來中，嚴歌苓發(fā)現(xiàn)自己幸運地找到了一條捷徑，“如今電子產(chǎn)品普及，現(xiàn)在的學生都有一套非常鮮活的網(wǎng)絡語言，雖然都是中國字，但是我竟不能完全懂。比如表情符號啊，比如縮略詞啊，還有一套‘數(shù)字密碼’比如‘885’代表‘抱抱我’、‘520’代表‘我愛你’等等，我全部活學活用在了自己的新書里——《老師好美》的目錄就是用這一串串數(shù)字組成的?！痹谶@個過程里，嚴歌苓花了很長時間“學習他們的語言”，逐漸的，嚴歌苓的心里就有了一種聲音，“一個高中生的聲音”，寫作的時候，這個聲音就一直在那兒。

然而，即便有了故事框架和鮮活細節(jié)，在嚴歌苓看來，考量小說最后是否站得住腳，并不在于故事本身說得有多生動，而在于是否塑造了成功的人物形象——她小說里的一些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之所以讀來可信，是因為雖然這些人物不是作者，甚至可能跟作者完全不同，但他們的行為和內(nèi)心的掙扎卻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熬退闶菍懸粋€壞人，他身上的一些問題或者說邪念，可能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會有，不過是礙于現(xiàn)實，或是法律或是公德或是自己的底線，而沒有邁出那一步而已?！贝蛲诉@一點，把自己與人物最大程度地“共情”起來，不偽飾、不掩藏，向讀者敞開心扉，就能最大程度地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抵達讀者的內(nèi)心。當然，嚴歌苓也坦言，自己雖然有心得，卻也并非如外界所傳“任何領域的任何題材都能重新演繹，是不是私底下藏著一個工作室？”對于這個有些敏感的話題，嚴歌苓大方地自揭底牌：“事實上并不存在‘萬能工作室’這樣的神話，比如雖然我常年在國外生活，但我依然很難深入外國人的心靈去觀察世界和詮釋世界。所以我在國外寫的小說，還有我寫異國他鄉(xiāng)生活的小說，主人公基本上都是中國人——我只能寫我自己能夠體驗到的生活，也就是中國人的生活?！?/p>

“我給《歸來》打99分”

因為電影《歸來》在內(nèi)地和香港的熱映，嚴歌苓的原著小說《陸犯焉識》成為了今年7月香港書展的熱門文學讀物，她在書展上“從讀書人到寫書人”的講座也受到極大追捧。事實上，從最早期的《天浴》《少女小漁》到《金陵十三釵》《歸來》（《陸犯焉識》），嚴歌苓的作品被一次次搬上大銀幕，并且總是被李安、張藝謀、陳凱歌、姜文這樣的大牌導演情有獨鐘，這樣的待遇簡直讓人驚嘆，以至于一度有一種聲音，覺得嚴歌苓是在“有意為之”，在寫作的時候就刻意地強化畫面感、動作和對話，就是為了便于轉化成影視作品的。對于這樣的說法，嚴歌苓澄清道：“我覺得自己的作品并不都適合拍電影，比方說《扶?！纺敲闯橄髮懸猓蛾懛秆勺R》在我看來也是不可能拍成電影的。但每個導演看我的作品，讀到的東西都不一樣，他們覺得非常有畫面感，有質感——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嚴歌苓還啼笑皆非地透露，自打李安導演買下《少女小漁》的版權以后，其他導演都趕著來買，好像覺得不買就沒有了似的，“我經(jīng)常收到影視公司的信，問我還有沒有剩下的、沒有賣出去的版權，不管是什么?！?/p>

《金陵十三釵》的封面及由其改編張藝謀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的劇照

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是，早在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熱映期間，作為原著作者的嚴歌苓就已經(jīng)被這個質疑煩擾，以至于她當時就“賭氣”說下一部作品一定要寫得“抗拍性”很強——而這部當時已在準備的作品就是《陸犯焉識》?！拔覍憽蛾懛秆勺R》的時候就打算寫一部完全不能拍成電影的小說。為了這部小說，我準備了20年。去祖父留學時呆過的花花世界華盛頓，去圖書館查閱當年上海文學界的派系之爭，去大西北荒漠采訪勞改干部、監(jiān)獄醫(yī)生，我跟很多人聊過那個時期的事情?！痹趪栏柢呖磥恚淖娓甘且粋€少年天才，16歲進大學，21歲去美國留學，讀完博士回到中國，很年輕的時候就取得了很高的學術成就?！八恼撐脑诿绹鴩鴷D書館收藏，現(xiàn)在美國的網(wǎng)上還有賣這本論文?！钡翘觳磐拍?，嚴歌苓的祖父在人際交往上就非常困擾，“祖母說他最不愛拉幫結派，到最后就變成了哪一派都不要的一個人?！庇谑牵@樣的一個“天才”，到了最后被所有人排斥，連續(xù)簽他的教授合同都很困難，終于在生活現(xiàn)狀的壓迫下，他決定請人家來吃飯，把自己獨立自由的精神放下來，結果卻沒有一個人來?！拔衣犖业哪棠陶f那天他就吐血了。在抗戰(zhàn)發(fā)生的那一年，就是淞滬會戰(zhàn)的時候他就自殺了，對我們家來說就是國難和家難同時發(fā)生?！?/p>

《陸犯焉識》的封面及由其改編張藝謀執(zhí)導的電影《歸來》的劇照

家族里就有這樣一個沉痛的故事，嚴歌苓自然很受觸動，所以《陸犯焉識》的前半部分全是按照她爺爺?shù)慕?jīng)歷來寫的，而后半部陸焉識在監(jiān)獄里的經(jīng)歷，則是借鑒了自己家里另一個老親戚——一個在青海被流放了27年的老犯人的經(jīng)歷來寫的?！拔覍懰`入糖廠，滾了一身糖，靠吃身上的糖渣度過饑餓，靠嘔吐的羊雜碎和高粱酒醉翻了虎視眈眈的野狼一家，在釋放大會上遭遇天降鳥糞的奇幻經(jīng)歷……這些全部都有真實的出處，如果不去做徹頭徹尾的采訪，我是很難僅僅靠想象去得到這樣的細節(jié)的?！?/p>

所以，當嚴歌苓把這兩個老人結合在一起時，她覺得這將是一部關于一個人的心靈史、情感史、思想史以及家族史的作品?！瓣懷勺R的故事和經(jīng)歷折射了民族和國家的命運，折射了一個追求精神自由獨立的知識分子在中國的境遇——他們所苦苦追求的獨立、清高、自由，直到今天仍然顯得難能可貴?！币驗檫@樣廣博的立意，嚴歌苓的寫作很不輕松，甚至艱難：“與之前的作品不同，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寫得極其痛苦，好多個夜晚，我都恨不得拿頭撞墻。我拿著酒杯跟老公哭訴，《陸犯焉識》的故事滑出了我的控制，我快要失去寫下去的信心?！比欢斔罱K把這一部在自己看來“誰也拍不了的作品”拿給張藝謀的文學顧問周曉楓看的時候，“她看完立即就給我打來電話說，太牛了”，然后，老謀子又很快買下了它的影視版權。

《少女小漁》的封面及由其改編張艾嘉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的劇照

嚴歌苓自己也沒想到，張藝謀居然能用小說最后30頁的框架，通過這個小窗口，讓觀眾去想象陸焉識經(jīng)歷了什么才和妻子重逢，在喚醒過程中讓人們猜測忘掉的都是什么，用“不記得”講到“記得”?！斑@個角度真的很刁，”嚴歌苓對此大為贊嘆：“張藝謀覺得最感動的就是老夫妻經(jīng)歷了大半輩子的蹉跎終于走到了一起，經(jīng)歷大量苦難之后面對生命的殘局，馮婉瑜之前的美好善良，對愛情的忠貞，只剩下一個等待愛人歸來的符號，他這樣的闡釋角度非常棒?！倍徐柪谋硌莞谴騽訃栏柢撸骸办柪ㄟ^表演強化重復所有的細節(jié)，她在表現(xiàn)失憶后似曾相識的面部表情，能讓人感受到她曾經(jīng)是那么愛過，那么動人，所以我也跟著掉眼淚了——這個馮婉瑜是鞏俐的馮婉瑜，不是我小說中的馮婉瑜，但是同樣有說服力?！闭蛉绱?，當《歸來》北京首映場上記者請嚴歌苓打分時，她毫無保留地表示：“我給《歸來》打99分?！?/p>

“在英文寫作中，我只有17歲”

在視頻節(jié)目“一席”的錄制現(xiàn)場，嚴歌苓說自己跟王安憶曾有過一次討論，那時王安憶說作家是30%的天賦，70%的努力。嚴歌苓卻認為恰恰相反：作家要靠70%的天賦，30%的努力。但是現(xiàn)在她的想法有所改變，認為應該是50%的天賦，因為在她自己身上，還有20%的職業(yè)訓練——1998年嚴歌苓赴美學習，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寫作，拿到了寫作MFA學位，她相信這一段經(jīng)歷讓她學會使用天賦?！拔乙恢庇浀美蠋煹脑挘f，我不能給你天才，但如果你有天才的話，經(jīng)過這個訓練你使用起它來會方便很多?！?/p>

教授的一番話聽起來樂觀又實用，但對于一個非母語寫作的外國人來說，個中的艱難與堅持只有自己知道?！拔沂菑娜畾q開始學英語、考托福的，那時，我一邊打著各種工，做保姆做招待員等，一邊學英語。在燙衣服的時候，甚至端盤子的時候，還拿著卡片背單詞?！本瓦@樣，一年零7個月之后，嚴歌苓從初到美國的“只識ABC”直達“高分過托?！保谑撬赂业刈哌M了約翰·舒爾茨教授的辦公室，告訴他自己想要申請英文寫作專業(yè)的碩士學習。“當時我想，別的我不知道，但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知道點的，至少知道什么是創(chuàng)作?！睅讉€月后，她得到了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全額獎學金的入學通知書，于是，“我覺得學英文的所有苦都得到了回報。”

然而，這僅僅還只是開始，接下來的生活和學習讓嚴歌苓體會到的更多是“痛苦”而不是“快樂”。在美國最初的幾年，嚴歌苓常常飯只吃半飽，她的理論是，“這樣腦子比較清醒，吃太飽人容易困”。但有時“半飽”也難達到，“有次我餓極了卻找不出東西吃，就喝了兩包板藍根?！?嚴歌苓曾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了寫作生活的清苦與寂寥：一個文學作家班，根本沒幾個當作家的料，就算有幾個有當作家的料，也沒有當作家的屁股，不能坐穩(wěn)了、捱過一本漫長小說的寂寞。并且，作為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歷史上唯一的外國學生，在那里，她必須跟所有的美國本土學生一起，用英語寫作?！拔腋械皆诿绹斪骷医z毫沒有優(yōu)越感，因為對我來說不用母語寫作很難，特別是寫情愛，剛開始的時候，我甚至連一個詞匯都沒有。老師讓我讀別的學生的作品，我就特別結巴?！?而且為了省學費，嚴歌苓還同時修了5門課，“這讓我學得非常辛苦，不過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好的掙錢的辦法，我把訓練中的一些故事用中文寫出來，然后投去臺灣的報紙，因為臺灣報紙的文學獎獎金比較高。”

正是從這時開始，嚴歌苓在此后的十年里幾乎得遍了臺灣所有的文學大獎，特別是1990年代初小說《少女小漁》在臺灣獲獎，導演李安找上門來向嚴歌苓購買電影改編權，從此之后身在他鄉(xiāng)的嚴歌苓才終于不用為生計苦惱?！袄畎彩俏业牡谝粋€福音，之后我才可以用一只鉛筆在外國生存，寫小說、當編劇、獲獎、出售版權?！?如今嚴歌苓的名字總能和大導演們聯(lián)系到一起，有時新書還未上市，電影公司就把改編權買去捂在手里。于是有人發(fā)現(xiàn)，嚴歌苓的語言風格也有了輕微轉變——多年前嚴歌苓患有嚴重的失眠癥，她那些又冷又灼人的中短篇就是失眠時代的產(chǎn)物，而在近些年的長篇小說或是劇本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很少能讓人再嗅到刺骨的獨孤味了，如今的她弄起文字來又熟又透。

也許正是進入了中文寫作的“自在狀態(tài)”，嚴歌苓才感覺自己需要一種寫作時的“緊張感、不適感”，于是，她再一次選擇“逼自己一回”——用英文寫作長篇小說《赴宴者》。在她看來，“做略感吃力的事，才能煥發(fā)出精神和身體里的一種凝聚力，才能使生命力達到更高的強度，或說濃烈度。”這一逼，嚴歌苓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潛能的，“一開始，我總是詞不達意，現(xiàn)在我也只是達意不傳神的作家。英文達意都不像中文那么容易，何況傳神。只有別人告訴我，這個句子寫得太絕了，我才明白自己的那個句子寫得好。不過刺激正在此，快樂也在此。因為快樂總伴隨著一些恐懼和達不到，就像我的英文寫作，即便把所有的生命力都調動起來，但總有達不到的地方。英文寫作，讓我毛發(fā)都豎起來?！北热缭趯戇@部人生中的首篇英文小說——《赴宴者》的英文原版《TheBanquetBug》的時候，嚴歌苓正與外交官丈夫旅居非洲，“那是一個非常洪荒的環(huán)境，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坐在電腦邊看自己前一天寫了什么，這是一個40多歲的自我和一個17歲的自我在進行碰撞，非常刺激，這樣的刺激讓我體會到極端的快樂?！?/p>

嚴歌苓表示，與英文寫作相比，自己的中文寫作可以說非常省力，幾乎兩個月就可以完成一部長篇，用鉛筆寫在稿紙上，一遍便可完成，只需要回頭修改一些字詞。而在英文寫作時，有時為了一個句子就得反復修改很多遍。然而為什么要堅持英文寫作、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呢？對此，她說，作為一個人過中年的成熟作家，在中文寫作時，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顯性的自我，“會不自覺有一個自我審查的意識”；但在英文寫作時卻是想像中文寫作那樣“老謀深算”都不行，因為，“在英文中，我的自我只有17歲，我是年輕的，自由的，我可以非常魯莽，語言可以非常大膽，我是在用一個沒有自我審視的英語寫一個中國故事，這非常具有戲劇性，就像一個分裂的人格?！?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嚴歌苓發(fā)現(xiàn)中英文寫作是可以互補的，“在中文寫作的時候，我有時候就下意識地直譯了英文的一些表達方法?！?/p>

如今，對于嚴歌苓來說，每天讀上一個小時的英文作品成了她的一種養(yǎng)身法；而每天早上起來寫一點東西，更成了她的必修功課。不過，無論是中文寫作還是英文寫作，她認為，簡練非常重要，“現(xiàn)在有一些作家寫東西不舍得刪除，不能夠做到惜墨如金，其實如果把當中的水分去掉，含金量提高些，他們的作品會更加傳神精妙。”同時，她也強調，知識分子更為重要的是要有獨立自由的精神，作家應該永遠處于邊緣的地位。

記者：你之前反復提到作品的“抗拍性”，這是一種什么概念？

嚴歌苓：雖然我的作品一直和影視頗有淵源，但在我看來“編劇”和“作家”這兩個身份是嚴格區(qū)分的。當我作為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其實我更想要寫一些“抗拍性”很強的作品——所謂抗拍性就是文學元素大于一切的作品，它保持著文學的純潔性，就像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那就是一部抗拍性很強的作品，盡管它被拍成了電影，有的電影還獲得了奧斯卡獎，但是沒有哪一部能還原這部小說的榮譽。

記者：雖然你給張藝謀改編的《歸來》打了99分，但你的讀者中有很多人卻認為這一部只截取了“區(qū)區(qū)30頁內(nèi)容”的改編十分不夠力度。

嚴歌苓：雖然我寫這部小說的初衷是希望表達一種知識分子對自由的追求而不是愛情，但對文本的解讀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電影中平靜地對待苦難的處理態(tài)度就是原來的文學作品中都沒有的，并且我自己看電影的時候也哭了，我覺得這種故事它已經(jīng)打破了年齡和時代的界限，甚至打破了種族的界限。很多電影有自己的地域性，離開了自己母語，觀眾就可能不太理解，我覺得這個電影找到了一種可以流通的語言，可以流通的情感表達方式，從小說到電影這是一種很大的成功。

所以，雖然可能有些觀眾認為電影就用了小說后30頁的內(nèi)容，不足以反映小說復雜的內(nèi)涵，但我對此是充分理解的，畢竟電影的容量有限，張導已然找到了一種方法從一滴水中見太陽。至于這樣的方法會不會不夠力量，我認為，如果用正面來表現(xiàn)，大概《陸犯焉識》可以用來拍出四部這樣容量的電影，但是那樣拍又是什么樣的后果呢？大家也可以想象。作為一個導演，張藝謀不可能不考慮制片方的要求，觀眾觀影的耐心、時間、心理上的承受力以及其他各種因素，所以很多時候導演是沒有自由的，一個人的名氣越大，他的自由就越少。

記者：可是你的名氣也很大，你就很自由。

嚴歌苓：其實現(xiàn)在我也有點被鞭子趕著往前走，不像前幾年在非洲在臺北，那個時候還沒有這么密切地跟影視結合，那時候我基本上是想寫什么寫什么，什么時候開始就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就什么時候結束。所以我寫《小姨多鶴》的時候能夠三次去日本，就為了捕捉描寫日本女人的感覺，《老師好美》這個故事從聽說到交稿也差不多用了6年——從容地選擇題材和從容地準備題材，一直到從容地寫出來，這是一個非常必要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是由于近來影視不斷在跟我的文學寫作發(fā)生密切關系，我現(xiàn)在這種從容正在失去，我正在準備捍衛(wèi)我的自由，就是文學寫作的自由。

記者：大家都覺得你有一個特別的能力，就是能把所有聽來的故事都用自己的聲音講得格外動聽，有什么秘訣么？

嚴歌苓：秘訣就是細節(jié)?？ǚ蚩ǖ淖髌穳蚰Щ冒?，但他的細節(jié)足夠真實，有了真實的細節(jié)，寫作才會有質感、有觸感。我在美國寫作班訓練的時候，老師就是讓我們不斷描述看到的東西。所以，當初為了創(chuàng)作涉及賭博題材的小說，我就專門去澳門的賭場體驗生活，拿自己的錢學賭博，沒想到第一次居然贏了，雖然贏得不多，還不到一千元。不過，第二次去就全輸了。我就想找到他們癡迷的、白熱化的境界，然后也沒找著，但我學會了賭博，至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是懂賭博的。我還跟賭徒、疊碼仔、掮客聊，聊得基本充分了才下筆。在小說出版之前，我把小說給賭桌兩邊的人都看了，他們的評價是“寫得真像”，我也就放心了。

記者：如今你已經(jīng)出版了20多部作品，不僅高產(chǎn)而且涉獵廣泛，是什么力量驅使著你這么多年堅持奮筆疾書？

嚴歌苓：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當兵時看的《拜倫傳》。那時候我只有十幾歲，在軍營里基本讀不到書，但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部隊桃樹林后面的倉庫里有很多已經(jīng)發(fā)霉變軟的外國小說和人物傳記。于是我們就偷偷把書綁在腿上，再用寬大的軍褲遮住，一路小跑運回宿舍里，看得時候再把封面撕掉，這樣別人就不知道我們在讀什么了。就在這批書里，我讀到了《拜倫傳》，書中“胖瘸子”拜倫那堅強的意志讓我十分欽佩，讀完這本我就對自己說，沒有什么是嚴歌苓做不到的。

所以，我能夠30年里每天坐在桌前寫作，靠的就是堅強的意志，如果說舞蹈給了我身體上的堅強，那么那本偶爾偷來的霉臭的《拜倫傳》，給我的則是內(nèi)在的紀律、鐵一般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