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欣
去年年底,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V&A)曾舉辦“中國古代繪畫名品展”,讓西方觀眾大飽眼福,造成轟動。今年大英博物館繼續(xù)在4月隆重推出“中國繪畫集萃:長江行旅”展覽(Gems of Chinesepainting:a voyage along theYangzi River)和6月開幕的“女史箴圖與敦煌佛畫”限時特展,以慶祝館內(nèi)中國書畫展廳的建立。不同于V&A的展作是向外商借,這兩場展覽的展品皆是來自于大英館方自身的典藏,顯示出博物館內(nèi)中國繪畫收藏的百年歷史軌跡。
此次主題在館方策展人史明理(clarissa von Spee)博士的規(guī)劃下,聚焦于自然景觀優(yōu)美且人文薈萃又物產(chǎn)繁華的江南地區(qū),涵蓋南京、杭州、寧波、蘇州、揚州、常州、上海和龍泉等地。繪畫展品共有30余件,歷時從唐宋至明清數(shù)朝,內(nèi)容包括人物、花鳥和山水畫題。另外亦展出了數(shù)件陶瓷器物,以凸顯不同媒材間的美學聯(lián)系。尤其是睽違數(shù)年不見的傳顧愷之(約345-406年)所作的《女史箴圖》,再次重現(xiàn)于世人面前,更是令不少中國書畫愛好者歡欣鼓舞。
宋元佳作登場
公元1138年,宋高宗(1107-1187年)從建康(南京)撤遷并定都臨安(杭州)。此舉不僅促進了當?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更掀起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高潮。當時任職宮廷畫家的馬和之(約1131-1162年),其作《詩經(jīng)·陳風》一圖,內(nèi)容和形式上展現(xiàn)出個人風格而又富皇家美感。此作采用圖文并置的古風手法,以《詩經(jīng)》為描繪主題,試圖傳達政治上的道德寓意。此畫共有10幅段落,皆由馬氏繪制并附有帝王書法。尤其畫家“馬蝗描”的筆墨表現(xiàn),用筆起幅不相連屬,將人物與風景造型賦予靈活生動的韻味,極具高古樸拙的趣味。
除了杭州之外,在宋元兩朝之際,寧波亦是當時著名的通商口岸,吸引著眾多國內(nèi)外民眾云集此處,而成為中國對外交流的重鎮(zhèn)之一。其中尤以日本和韓國兩地人士的行旅往來,最受到世人的關(guān)注。展作之一題識于元至正五年(1345年)卻無作者款的《第十三羅漢因揭陀》,便可說明中國與東亞之間密切的藝術(shù)聯(lián)系。此作應(yīng)屬十八羅漢系列畫里的其中一幅,畫內(nèi)人物厚眉大眼高鼻蓄胡,貌若印度高僧。其衣紋線條流暢,敷色重彩妍麗。然而這些主題多樣且制作精美的佛畫,因不受到中國傳統(tǒng)繪畫品評的青睞,而很少在本土存留下來,反倒是在日本藏有許多佳作,成為其中世佛畫制作上的典范。
此外,在展品中還有一件元代的《乾坤生意》手卷,包含多種昆蟲動物和花卉草蔬的描繪,像螞蟻在地面上拖拾食物、花叢間蝴蝶曼妙飛舞和蜻蜓展翅飛翔等皆傳遞出萬物生意盎然的氣息,但躲在花葉后等待出擊掠食的蟾蜍和螳螂捕蟬的景象,卻也訴說著自然界的殘酷無情。畫作署名為謝楚芳(約14世紀),其生平不為人所知,推估應(yīng)是屬于毗陵(常州)地區(qū)的畫家。此畫設(shè)色鮮艷,筆觸講究,配合著畫家贈詞和卷尾題跋,將宋畫的宮廷畫院風格和文人意趣加以融和,達到一種美感平衡的效果。
明清精品不斷
在晚期道釋人物畫方面,可以明代尤求(活動于1553—1583年)的《葛洪移居》為代表。尤氏生活于蘇州地區(qū),善畫白描人物,畫風受到仇英(約1494-1552年)的影響甚大。此作主題是敘述晉代葛洪(283-343年)移居至廣東羅浮山修道一事。不同于過往畫家多以立軸表現(xiàn)出崇山峻嶺的隱居避世之景,尤求此畫卻以手卷形式擷取葛洪一行人在路途上的情景,并專注于各個角色和物品的細部描繪。觀者可見主角手持藤鞭騎坐驢上,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數(shù)名僮仆卻背負家具用品,前仆后繼地緊緊跟隨。盡管尤求以白描手法繪制宗教人物故實,但整幅圖畫卻傳達出一股世俗趣味,印證了當時蘇州畫壇上雅俗雜合的藝文美學。
明末清初之際,活動于南京附近的福建籍畫家曾鯨(1568-1650年),以其精湛特殊的肖像繪畫風格,影響當時和后世的人物畫家甚巨,而遂有“波臣派”之稱。此畫派強調(diào)面相的深淺明暗,有著“如鏡取影,妙得神情”的特征。這股風潮不僅受到民間大眾的喜愛,許多藝文宗教人上亦相繼跟從,紛紛想藉此表現(xiàn)手法來彰顯其個人特有的形象。例如展作中一幅無款的《高僧頂像》,畫中一佛僧容貌莊嚴,身著袈裟,手握念珠,雙腳盤膝端坐于法座之上。整幅造像充滿著莊重肅穆之感,供后代法裔和信徒們膜拜瞻仰。
之后在清初揚州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一位重要的人物畫家禹之鼎(1647-1716年)。禹氏曾任職宮廷,并以肖像繪制著稱,因此當時很多官場士大夫的畫像多出自于其手。他的人物描繪手法多元,兼取白描、沒骨和波臣等風格,展覽中便有一件傳為其作的《謝安弈棋》。謝安(320-385年)是東晉的良相,在與前秦的淝水之戰(zhàn)展開后,某日他正與客人下棋,突然部屬快馬送來捷報。當謝安看完書信之后,依然悠閑地繼續(xù)下棋,反倒是旁人急問戰(zhàn)事如何。殊不知謝安只悠然說道:“小兒輩大破賊”,顯示其沉著冷靜的大將之風。畫中人物景觀敷色華麗,前景描繪了傳遞捷報之人,而謝安卻在后方園邸內(nèi),處之泰然地與客弈棋。
至18世紀時,“揚州八怪”的崛起再度引起藝壇創(chuàng)作的高峰。如羅聘(1733-1799年)的《王士禎與朱彝尊合像》,可屬其中精品。1773年受到官員董元度(1712-1787年)的委托,羅聘繪制了早先文壇上兩位重量級人士王士禎(1634-1711年)和朱彝尊(1629-1709年)的合像。王氏出身官宦世家,擅長詩文,而朱氏則博通精史,尤專詞曲,時人皆把王朱兩人的文才并稱。在畫面中,羅聘以墨色描繪兩人的衣著容貌,表示人物才情雅致的形象。主角們身后的長青松柏,更凸顯他們身為文壇祭酒的崇高地位。還有畫幅四周的書法,多是歷代文人的鑒藏題識,其文化象征和歷史意義值得深究。
此外,江南地區(qū)的山水畫派,在明一代就屬吳派和浙派最負盛名。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吳派奠基者文徵明(1470-1559年),曾為友人繪制一幅《寒林圖》。在題識中畫家說明因其妻過世時,朋友曾不辭辛苦登門慰問,因此繪制此畫回贈以為答謝。當時文氏年紀已過七旬,但筆墨仍舊細致老練,干筆淡墨的枯枝和皴法,忠實地傳達冷峻的冬景時節(jié)。還有畫中的寒林主題,不但暗喻著文人堅忍不拔的高潔身分,更彰顯兩人彼此的真摯友誼。此畫后來曾進入清官內(nèi)府收藏,上有“乾隆御覽之寶”、“三?!段魃讲萏谩?,便是其精心名作。此圖是唐寅為友人丁潛德所繪,主題是丁氏的簡雅書房——西山草堂。在依山傍水之間,丁氏坐立于書齋中,旁邊有仆童伺候,而屋外還有花卉盆景、樹叢籬笆和一只野鶴,呈現(xiàn)出文人優(yōu)游雅致的居家生活。唐寅不僅以其短筆側(cè)鋒的個性化筆觸,來表現(xiàn)巖石的陽剛造型,更采用淡藍渲染山嵐,使得整幅作品充滿著詩意情懷。畫面之后還有唐寅的詩句和數(shù)十位文士與歷代藏家的題識,將此手卷提升到“詩、書、畫”合一的境界,具體展現(xiàn)蘇州吳派的文人美學。
在浙派畫家方面,此次亦展出不少佳作,例如朱邦(活動于1522-1566年)的《溪谷漁父》。朱邦此作描繪溪谷漁父的工作景象,是浙派流行的畫題之一。其筆墨淋漓酣暢,造型生動活潑,充分表現(xiàn)民間市井的口常作息。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現(xiàn)今存留于世的浙派作品,多數(shù)畫家款識不是被割裂刪除,就是被改名換姓,而造成原創(chuàng)作者的真實身份撲朔迷離,難辨真假。但是近年來通過各方學者的努力,多位浙派畫家的身影已逐漸現(xiàn)形。這次館方也展出了幾件無款浙派作品,希望藉此次展覽廣邀各界來找尋作者真相。
到了16世紀晚期,盡管浙、吳兩派的高峰創(chuàng)發(fā)期已過,但其后代的畫藝成就亦不可小覷。像文徵明學生侯懋功(活動于1540-1580年)的《清蔭閣》便是一例。此作是侯氏為友人孫岐山所繪,以紀念在孫家“清蔭閣”所舉辦的雅集聚會。侯氏采用吳派風格來描繪山水景物,且此卷小巧玲瓏易于攜帶賞玩,透露出文人愜意的賞鑒生活。其后題跋的蘇州文士包括文彭(1498-1573年),文嘉(1500-1582年)、彭年(1505-1566年)、黃姬水(1509-1574年)和周天球(1514-1595年)等人,都是藝文界內(nèi)的吳派中堅分子。
在明末清初政治紛亂、社會動蕩不安的日子里,江南畫壇上掀起了一場巨變。不管是遵循古法或是獨創(chuàng)新論,山水畫的發(fā)展始終處于高峰。譬如身為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年)的后代,項圣謨(1597-1658年)自幼便接觸到豐厚的書畫藏品,使得他的畫藝師法宋元,高人一等。但后來明朝步上衰亡,家道中落生活不順的他,心境亦有著巨大的轉(zhuǎn)變。天啟三年(1623年)他曾繪制《秋林讀書》軸,以小青綠的設(shè)色手法,描繪在山林里隱居避世的情景。就在這山川自然間,項氏以琴棋書畫為伴,試圖在亂世中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髡殘(1612-1673年)則是另一位晚明個性派畫家。他自幼學習書畫,明末時曾入伍從軍起義抗清。明亡后便出家為僧,游居江南各地,后定居南京。髡殘喜用干筆皴擦淡墨渲染,易造成山水物象的騷動感覺,反映出時局的混亂與心境的焦躁不安??滴跷迥辏?666年),髡殘說到因為自己“向嘗宿黃山,見朝夕云煙幻景、林木翳然,非人世也”,所以特地為友人繪制《山水》四幅冊頁,想藉由山水繪畫來脫離紛亂的人世。此時藝術(shù)家的自然山川創(chuàng)作,已非全然對景寫生,更多的是追尋自我內(nèi)心盼望的理想境界。
最后,在明清的花鳥創(chuàng)作上,此畫科已并非民間職業(yè)畫家的專利,文人們也多以繪制相關(guān)的作品來抒發(fā)一己的心中感受,譬如展作之一陳繼儒(1558-1639年)的《梅花》。陳氏專擅書畫,是晚明著名的文士,與董其昌(1555-1636年)相交甚密。在本圖中他以淡墨渲染樹枝,用細筆描繪花瓣。整體構(gòu)圖層層有序,可謂清新脫俗意態(tài)自足。畫旁的題跋是屬于清初六大家之一,并以繪制花卉著稱的惲壽平(1633-1690年)所作。此圖流傳至清中葉時,還被當時文壇要人翁方綱(1733-1818年)所親自鑒定欣賞。
若說到善于將專業(yè)筆墨形式和文人審美內(nèi)容等創(chuàng)作要素融和為一者,莫過于陳洪綬(1598-1652年)的作品《瓶花》。此圖是畫家為友人八十大壽的祝賀之作,畫中描繪著大小兩只瓶花:大瓶乃是透明的玻璃制品,表面附有絲巾包裹,由外觀可清楚看到瓶中內(nèi)含清水的插枝景象,而小瓶是由陶瓷制成,外表繪制著古風人物造型,可與其《列仙酒牌》相互對應(yīng)。兩瓶內(nèi)皆插滿菊花和紅葉,表示秋節(jié)祝壽的喜慶意涵。左側(cè)畫家寫有題記,說明作畫緣由與祝福詞語。陳氏此作有著民間吉祥裝飾的趣味,但又不失文人高雅莊重的情調(diào),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另一幅擄獲眾人目光的,應(yīng)該就是袁世經(jīng)(約17世紀)的《游魚》。此冊共有11幅,分別展現(xiàn)不同種類的水生魚蝦生態(tài)。畫家以工筆描繪對象,精美動人,頗具有紀錄寫生的性質(zhì)。袁氏的生平不詳,推斷應(yīng)來自浙江一地,善繪花鳥蟲魚等類。此作原舊藏于漢斯-斯隆爵士(Sir HansSloane,1660-1753年),在他過世之后,這件作品就跟著他另外數(shù)千件藏品,依據(jù)其遺囑指示而全數(shù)捐贈給政府,也就是今日大英博物館的發(fā)端,因此他可說是館方典藏建立的奠基者。依據(jù)資料顯示,斯隆爵士是在倫敦的古董商布特勒(Butler)處購得此畫冊。若由此推斷,袁氏在完成這套作品不久之后,此作便被攜至英國,一直流傳于當?shù)厝耸渴种?,至今觀眾都還能見到其以書本形式為裝訂收藏的外觀。
至18世紀末時,揚州八怪已相繼離世,但他們在繪畫上的筆墨創(chuàng)新和構(gòu)圖奇趣,皆影響著下一代的弟子,像展品之一王素(1794-1877年)的《家禽走獸》冊頁便是如此。繪制于道光十三年(1833年),王素采用華喦(1682-1756年)的手法,以機趣天然的構(gòu)思和筆法,描寫各類家禽走獸,包括駱駝、獵狗、狐貍、豬豚、水牛和梅花鹿等。另外他亦描繪泛舟、騎馬、讀書、觀瀑和小兒玩耍等人物的游憩百態(tài)。不管是動物題材或是人世活動,都十分貼近市井民眾的日常生活,由此可推想其購畫顧客極可能是居住于城市之中,以突顯出都會的懷舊品調(diào)。
清末時長江流域內(nèi)的幾個重要城市相繼成為通商口岸,匯聚海內(nèi)外經(jīng)濟資源,其中尤以上海為最。而這種商業(yè)氣息,亦蔓延影響繪畫市場上的購藏品味。此次展出的任薰(1835-1893年)《四季花卉》屏條,便展現(xiàn)了此時期的特殊繪畫美學。任薰以細長條幅為畫心,分別繪制牡丹、紅花、菊花和松樹等植物來代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變化運行。此四幅屏條若展掛于居家廳堂壁上,不僅富涵吉祥寓意,更顯得主人非凡的藝術(shù)涵養(yǎng)。也因為精于制作此類的藝匠巧思和討喜主題。使得任薰在上海一地名噪當時,尤其受到富商巨賈的青睞,成為海上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
余論
近來數(shù)月,部分媒體以斗大的浮夸標題,大幅指出中國書畫的真?zhèn)螤幾h,企圖嘩眾取寵以吸引讀者的注意。但若細讀這些報導(dǎo)內(nèi)容,卻可發(fā)現(xiàn)大多乏善可陳,僅在作品真假之間兩頭打轉(zhuǎn),既無詳細分析真?zhèn)蝺煞礁髯缘牧⒄撟C據(jù),更無意探討是否有第三種結(jié)果的可能性存在。這種情況不禁令人回想起已在二月離世的高居翰教授,身前他為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所藏《溪岸圖》的真實作者一事,曾與方聞教授展開激烈的精彩辯論。此舉不僅包括其他多位學者一同參與討論,更使得中國繪畫鑒定的議題蔓延全球而引起各界注意。所以在此意義之下,這次大英博物館中國繪畫展的舉辦,正可帶給世人一個學習的大好契機。觀眾通過親自審視這些古代名跡,而能去體認中國書畫賞鑒的精華美感與復(fù)雜議題。
(責任編輯:李珍萍)